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抬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似是因天上伸出来的一个大锤子,一下一下捶在他头上,一不小心,捶歪了,受压的人,也就被压得更不像样了。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好点。”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
“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喽。唉——”
“你过三天来。”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妈的,别拉扯!”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竟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呆得这样久吧。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给你吃?”厨房里忙起来。传来声音问,“还是热几个窝窝头?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省点事就是了。”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喽,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志高夹着猪头肉,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吃的。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许休息的?”
“搬家运送,都是瓷器、镜台、脸盆什么的,贵重嘛,东家一捆起来,摆放保险了,用木板给放在脖颈上,从那时起就得一直顶着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买卖干了半生,日子长了,大肉疙瘩便是给折磨出来的——又是一个哈腰弯背的人。多了个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爷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推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啐,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啐他一下,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娘朝他啐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姐,记得吗?叫,叫‘姐’!”
“姐!”
“唔?”红莲应,志高神魂甫定,只好问道:“姓什么?”
“姓巴。”
“巴?”志高笑,“长得没有巴掌高的‘巴’?”
“别缺德了。”
“好怪的姓,没我的姓好。”
红莲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忽尔柔柔牵扯一下。踌躇着,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她往往是在被弃之后很久方才醒过来,但没明白过来。这世界阴沉而又凄寂,仿佛一切前景转身化作一堵墙。
“你姓好,命不好。”红莲对志高道,“我是活不长了,只担着心,不知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儿。唉。”
“过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好担心?别说了。”志高不愿意重复前一阵的刁刁叨叨、束手无策的话儿。他最拿手的工夫是回避,马上想以一觉来结束了前因后果。
红莲喊他进房里,他道:
“我睡这儿。”指指墙角儿,有意地不沾床边。
“睡床上吧?”红莲又陪着笑,也不勉强,“要不我也躺一会。”
好久没逮着这般的机会了,红莲像有好多话,待从头说起。母子一上一下地对躺,稀罕而又别扭。志高一蜷身子面壁去。
“我也不想修什么今生来世。前一阵,四月八日不是佛祖过生日吗?庙里开浴佛会呢,我去求福了。我没敢进去,只在外头求,诚心就灵了。我求佛祖指点你一条明路——”
“不管用,狗头上插不了金花。”
“你会有好日子的。”
“好好好,要我有好日子,那你就不干这个了——”志高没说完这话,说不下去了。哪有什么好日子?漫漫的一生,起步起得冒失,都是命,跟个灯篓风儿似的,一点儿囊劲也没有。比一个卖身的女人更差劲。志高想,唉,烂眼睛又招苍蝇,总之是祸不单行。
红莲倒是捡了这话:“说真格的,要是不干这个,也不致饿死,我是对不起你。”
“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志高猛地回身问她。
红莲正思量该怎么回答。
志高再问了:“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
“怎地问起这个来呢?”
红莲迟暮的眼睛垂下来了,垂得几乎是睡死了般,嘴角那微弯却是根深蒂固的,看清楚,原来是天生的“笑嘴”。红莲也没看志高。儿子盘问起她的堕落经来了。
“志高,”她只得淡淡地道,“你长大了,难道不晓得,我只跟‘一个’男人睡了!要不怎么有你呢?也许,你是到死都不原谅我,那由你——”
“姐——”
“哎,没人,你就别喊我姐!”
“不,喊着顺溜了,改不了。”志高试探,“那姓巴的,瓜子儿巴,对你倒是不错吧?”
“都是买卖嘛,零揪儿的。”红莲道,“别胡说了。”
志高马上拿腔儿,装得欢喜轻松。
“喏,你当是为了我,别当为自己,对吧?你瞧你,擦了这许多的粉,还干巴疵裂的,打了这么多的褶子。嗳,再过一阵,穿得花巴棱登的,都不管用了——”
“你看你这张损人的嘴——”
“不呢,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是专门侍候一个,你想呢,哈,就不知道是谁得了美。我们都是断了腿的蛤蟆了——跳不了多高,我又没办法养活你……”
才在笑,打哈哈,志高没来由一阵心酸,这样的话,不知是什么话,志高说着,缓缓地把脸别过墙去。
转一下身,轻轻打个呵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顺势往眼角一抹,就这样,把那将要偷偷蹿出来的泪水不经意地、也不着迹地给抹掉了。
“我困了。”再也不说话。
红莲看不出什么来:
“不再聊一阵?”好不容易母子聊了一阵话,他竟又困了。
志高一睡,解了千古忧困。
黄昏时分,丹丹一个人来了。
志高还没有醒过来呢。丹丹摇晃他,唤:“切糕哥,天亮了,起来了!”
他接近软化的四肢,开始有点知觉,腰酸背疼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太阳确已西下,还是熬人的,背上汗濡一片。志高擦擦眼睛,又醒过来了,以为是一天了,谁知还没过去。见丹丹只一个人,问:“怀玉呢?”
生死桥 '贰'(4)
“还说呢,唐叔叔生气啦,骂你,怀玉帮他收拾烂摊子,还不巴巴地跟着回家去?”
志高听了,口鼻眼睛都烦恼得皱成一团,像个干瘪老头儿,无限的忧伤,怎么解决呢?
只好把汗臭的上衣给换了,披件小背心,领丹丹出来,回头跟红莲道:
“姐,我走了。”
红莲眼看一个大姑娘,跟自己儿子那么地亲近无猜,心中不无拈酸醋意,到底是什么人?她一来,他就呆不住了?也是个吃江湖饭的标致娃儿,轻灵快捷,几步就蹦出胡同口了。红莲目送二人走远。
“你姐真怪,不笑也像笑。嗳,她瞪着我看,好愣,你姐怎么这么老?那你娘不是更老了吗?你没娘,对吧?”
“丹丹——”
“什么?”
“没什么了。”志高回心一想,急急地说了,怕一迟疑,又不敢了,“丹丹,我还是告诉你吧,瞒下去是不成的,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我非卷起帘儿来唱个明白——”
“你说吧,里嗦的,说呀。”
“好,我说。”志高坚强地豁出去了,“刚才的,就是我娘。”
“哦?怪道呢,这么地老。”
“她是我娘,因为——她干的是‘不好’的买卖,让我喊她姐……我此后也是喊她姐的。你就当给我面子,装作不知道,怀玉也是这样的。”
“好呀。”
“答应了?”
“好呀,我不告诉人家,我也不会瞧不起你们,你放心好了。”
“丹丹你真好。”
“我还有更好的呢!”
志高放宽了心,人也轻了,疼也忘了。自以为保了秘密,其实北平这么一带的人,谁会不知道?不过不拆穿罢了。亏志高还像怀里揣了个小兔子,一早晚怦怦直跳——也因为她是丹丹吧?
如今说了,以后就不怕了。
“你怎么不跟黄叔叔呢?你黄哥哥呢?现今下处在哪儿?来这儿呆多久?”
“哎,”丹丹跺足,“又要我说!我呀,才刚把一切告诉怀玉哥了,现在又要再说一遍,多累!”末了又使小性子,像她小时候,“我不告诉你。”
“说吧。”志高哀求似的,逗她,“我把我的都告诉你了。”
原来丹丹随黄叔叔回天津老家去后,黄叔叔眼看儿子不中用了,也就不思跑江湖,只干些小买卖。虽是爱护丹丹,但小姑娘到底不是亲骨血,也难以照拂她一辈子,刚好有行内的,也到处矗竿子卖艺,就是苗师父一伙人,也是挂门的,见丹丹有门有户地出来,一拍胸口,答应照顾她。便随了苗家一伙,自天津起,也到过什么武清、香河、通县、大兴等大小的地方,现在来到了北平,先找个下处落脚,住杨家大院,然后开始上天桥撂地摊去。
丹丹又一口气地给志高说了她身世。
“你本是黄丹丹,现在又成了苗丹丹。怎么搅的,越活越回去了?还是苗呢?过不了多久,倒变成籽了,然后就死了。”志高道。
丹丹嘟着嘴,站住不肯走了。
也不知是怎么的前因后果呀。丹丹,她原来叫牡丹。“牡丹本是洛阳花,邙山岭上是我家,若问我的名和姓,姓洛名阳字之花。”——丹丹是没家的,没姓的,也配不上她的名的。花中之王,现今漂泊了,还没有长好,已经根摇叶动。真的,在什么地方扎根呢?是生是死呢?这么小,才十七岁,谁都猜不透命运的诡秘。志高被她的刁蛮慑住了——就像只憋了一肚子气的猫。明知是装的。
“你别生气,我老是说‘死’,是要圆个吉利,常常说,说破了,就不容易死了。”志高慌忙地解说。
“要死你自己死!”
丹丹说着,辫子一甩,故意往另一头走,出了虎坊桥,走向大街东面。
“丹丹,丹丹。”志高追上去,“是我找死,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孽多,我是灰耗子,我是猪八戒……”
“哦,你绕着弯儿骂你娘是老母猪?”丹丹道。
“不不不。”志高急了,想起该怎么把丹丹给摆平?他把她招过来,她不肯,他走过去,因只穿件小背心,一招手,给她看胳肢窝,志高强调,“我给你看一个秘密,我这里有个痣,看到了吗?在这儿。嗳,谁都没见过的,看,是不是比你那个大?”
“嗳,真像个臭虫,躲在窝里。”
志高笑起来。
他很快活,恨不得把心里的话都给掏出来,一一告诉了丹丹,从来没那么地渴望过。
真好,有一个人,听几句,抬杠几句,不遮不瞒,不把连小狗儿呲牙的过节儿记在心里,利落的,真心的,要哭要笑,都在一块……
咦,那么怀玉呢?
——忽地想起还有怀玉呀。
“丹丹,你先回家,我找怀玉去。”
志高别了丹丹,路上,竟遇上了大刘。他是个打硬鼓儿的,手持小鼓,肋下夹布包,专门收买细软,走街串巷找买卖。许多家道中落的大宅门,他都经常出入。
这个人个头高高,脸长而瘦,在盛暑,也穿灰布大褂,一派斯文。一边敲打小鼓儿,一边吆喝:“旧衣服、木器,我买。洋瓶子、宝石,我也买……”
见到志高,大刘问:
“你姐在吗?她叫我这两天去看她的一只镯子。”
“不在。”志高回大刘,“她不卖了。”
“‘不卖’的是什么?”大刘乜斜着眼问,一种斯文人偶尔泄漏出来的猥琐。
“镯子。”
“哦——”
志高只想着,娘仅有一只镯子,猜是下落不明的爹所送。卖了,反悔了,难免日思夜惦,总想要回东西。志高估摸娘实是舍不得,马上代推掉了,然后心里七上八落——钱呀,想个法子挣钱才是上路。
来到了怀玉的那个大杂院,远远便听得哭喊声,见一个呼天抢地的母亲,把孩子抱出来,闹瘟疹,死掉了。在她身后,还有四个,由三岁到十一二岁的。穷人就有这点划算,死掉了一个,不要紧,还有呢,拉拉扯扯的,总会成长了几个,继承祖先的“穷”,生命香火顽强地蔓延下去。
那伤心的母亲领了他兄弟姐妹,拿席子卷了尸首去——死了一个,也省了一个的吃食呀。志高心头温热,他竟是活着呢,真不容易。
敲了唐家的门,一进去,不待唐老大作声,也不跟怀玉招呼,志高扑一下跪下来:“唐叔叔,我给您赔罪!”
唐老大气还没消,这下不知如何收拾他。
志高又道:“对不起您,以后我也不敢搭场子了。”
说完了,起来逃一般地走了。
唐老大也不好再责怪什么了,看着他背后身影:“这孩子就是命不好。”
怀玉跟他爹说:
“命好不好,也不是没法可想的。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也得去‘谋’呀。爹,我也不打算永远泡在天桥的,我明天跟李师父说去,让他给我正正式式踏踏台毯。”
“你去练功,我不数算就是,可你去当跑龙套的,什么时候可以出头?连挣口饭吃的机会都没有!”
“我要去,不去我是不死心的。”
“你不想想我的地步?”
“爹,撂地摊吃艺饭又是什么地步?圣明极了也不过是天桥货。”
“没有天桥,你能长这么大?”唐老大气了——他也不愿意怀玉跟随他,永不翻身,永永远远是“天桥货”。但,怀玉的心志,原来竟也是卖艺。卖艺,不管卖气力卖唱做,都是卖。不管在天桥,抑或在戏园子,有什么不同?有人看才有口饭吃,倚仗捧场的爷们,俯仰由人,不保险的,怀玉。
唐老大要怎样劝说那倔强的儿?
“谁有那么好运道,一挑帘,就是碰头彩?要是苦苦挣扎,扯不着龙尾巴往上爬,半生就白过了。”
他说了又说,怀玉只是坚持,戗戗老半天:“千学不如一唱,上一次台就好!”
唐老大明知这是无以回头的,当初他跟了李盛天,就早已注定了,怎么当初他没拦住他?如今箭在弦上,唐老大一早上的气,才刚被志高消了一点,又冒了:
“你非要去,你去!你给我滚!”
一把推走这个长大了的儿子。
怀玉踉跄一下,被推出门去了。
唐老大意犹未足:
“你坍了台就别回来!”
然后重重地坐下来。孩子,一个一个,都是这样:以为自己行,可马上就坍台了,残局还不是由连苍蝇也不敢得罪的大人来收拾么?早上是志高,晚上是怀玉,虎背熊腰的粗汉,胡子就这样地花白起来了,像一匹老马,载重的,他只识一途,只得往前走,缓缓地走着。是的,还载重呀,终于走过去了。他多么希望他背负的是玉,不是石头。怀玉,自己不识字,恳请识字的老师给他起个好名儿呢,怀的是玉。没娘的孩子,就算是玉,也有最大的欠缺。唐老大想了一想,便把门儿敞开,正预备把怀玉给吆喝进来了。
谁知探首左右一瞧,哪里还有他的影儿?做爹的萎靡而怆惶。
——孩子大了,长翅了。
从前叫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
赶出门了,就瑟缩在墙角,多么拧,末了都回到家里来。
啊,一直不发觉他长翅了。
他要飞,心焦如焚急不及待地要飞。孩子大了,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怀玉鼓起最大的勇气,恭恭敬敬地等李盛天演完了一折,回到后台,方提起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