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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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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跟你俩这么好,你都不告诉?切糕哥什么都告诉我的。”
  “以后再说吧。”
  “你说不说?我现在就要知道,说嘛——”
  “毛丫头甭知道得太多了。”
  “说不说?真不说了?”鼓起腮帮子,撒野,“真不说?”
  丹丹说着,又习惯性地辫子一甩,故意往大街另一头走去了,走了十来步,以为怀玉会像志高般,追上来,然后把一切都告诉她,看重她、疼她。在她过往的日子里,她的小性子,往往得到满意的回应。
  咦?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垂着长睫毛,机灵的黑眼珠偷偷一溜。
  这个人!哦?眼看自己拧得没边儿,不搭理啦,只摇摇头,就昂然走了。
  丹丹恨得闹油儿,他恼撞她了!
  演义小说中,关公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李盛天揉了红脸后,眉勾蚕,眼勾凤,并无其他花纹,只脑门有一冲天纹,暗示他日后为人所害,不得善终。又因唱戏的一直敬重关公,不敢真像其貌,故在鼻窝旁边点颗痣,名曰“点破”。
  李盛天净身焚香勾脸后,在后台便不苟言笑,一字不答,任身边人来人往,只闭目养神。
  今天上的是《华容道》。三国时,群英会集,尔虞我诈,孔明定计借东风,火烧连环船。至东风起时,周瑜差人杀之,亮由赵云接应,返回夏口,并命赵云、张飞劫杀曹军。曹操败走华容道,为关羽所阻,操知关喜读春秋,素讲信义,以此动之,关义释曹,自愿回营请罪。怀玉第一次在广和楼登台,他今天要演的是关平,关平乃关羽之子,也是个有名有姓的。怀玉老早就到了后台,挑了一双略为合整合脚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又整理他的软靠——因与关公配合时,关平不扎硬靠。也好,总是一身的“靠”,还有腰间一把宝剑,头上一顶荷盔。这行头,怀玉摩挲了老半天,拎了又放,放下又拎。
  管箱师父见了不耐烦,粗气地问:
  “你演什么呀?”
  “《华容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是什么角色?”
  “关平。”
  “哈哈哈……”他仰头笑起来,“你这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是曹操就是关羽呢,才关平!去去去,站过一旁凉快去,一会儿有你穿的。”说完又忙他的了。
  管箱师父一番无心的话,直刺进怀玉心底,他咬着牙,屈辱而又无奈地只得站过一旁了。
  看那李师父,龙冠上绒球儿如火焰,手上偃月刀泛青,金杆光闪闪,气度寒凛凛……
  上了场,角儿们在彩声中演完一台戏。那关平,即使他扮相多么的俊,就一直抱着个印盒,站在关公身后,动也不动,等到幕下。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国戏中,小小一个关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汉中间的陪衬品,为了画面好看,才有这个人。一身的银蓝,衬以黄绫裹着的印盒,抱着它,极之架势,在台的一角,静观台上演着的戏,一时间自己也不过是个观众。
  因为如此的空闲,刚上场还有点紧张,慢慢地就发觉他是不重要的,没有人会特地留意他的表现。他虽没有欺场,但却有工夫放眼台下众生了。
  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看客们对面而坐,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时间一长,他们不免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否则脖子就太吃力了。他们喝茶水嗑瓜子,卖糖果的小贩在穿梭,手巾把儿在他们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志高,他的把兄弟,正在墙边一角,交架着手,盯着自己呢。
  “唉,上场上场,就光是上了场,老老实实地足足儿站了半天,我看着也拘挛儿。”。
  下场的时候,志高不客气地又损了怀玉一顿:“在地摊子上作艺,好歹也是站在场中间,局局面面的。”
  怀玉不答他,心下也是七零八落,颜面上又抹不开,只好坚持。
  “我是头一回嘛,先亮个相。”
  “宁为鸡首,才不做牛后呢。”志高不忿。
  李师父过来了,问:
  “你觉摸着是怎么个滋味儿?”
  怀玉马上站起来:“我还是要演下去的!”
  “好!”李盛天点点头,“什么角色都得演,观众心里总是有底的,别想一步登了天了。”待李盛天一走开,志高朝怀玉会心一笑:
  “你呀,就是想一步登了天,别以为大伙不知道。”
  怀玉只叮嘱:“今天踏台毯的事,不要告诉丹丹。”
  “哦?”志高笑,“怕丢不起了你?”
  怀玉把油彩给抹掉了,他又回复天然,扪心自问,一切自是因师父的成全。他来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师父,不管你要我演什么,我都上,我会饮水思源。”
  “成!有这个心就好了。”
  怀玉瞥到彩匣子旁,有一本《三国演义》,翻开了的,字里行间还有许多红道道。
  师父顺他眼神看去,便问:
  “现在还看书不?”
  “有空也看,不过字认得不多,一边看一边猜,大概也有点准儿。”
  “这就是了,怀玉,”李盛天道,“唱戏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欠点书底子。咱科班里出身的孩子,读书少,你要是多求知识,多写几个字,揣情度理,就会比别人强。”
  每一个丧失读书机会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几页,把自己失去的,给补偿回来。爹这样说,师父也这样说,怀玉顶着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怀玉不是不明白。不过对志高来说,读书比较奢侈,填饱肚子是真理。他问:“喂,你分头大吧?”
  “没什么。”
  “没?”志高怪叫,“起了半天云,下不了几点雨,这种馊差事也肯干?”
  怀玉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谁知唐老大暗地里已到场看了,心里有数:
  “上场倒是矩矩的,没有忙爪儿。”
  怀玉一听,知道爹并没固执到底,当下眼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赢了爹的体谅,怀玉却也不宽心,因为,丹丹生气了。
  这三天,不管在天桥,在陶然亭,在虎坊桥,即便是小摊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刚用高大的红铜水壶给冲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烫烫一大碗,端起来,见丹丹走过,喊她,递上去,丹丹却正眼不瞧一下,转身扬长而去。
  怀玉捧着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怀玉只道自己没错,又没得罪她,怎地惹她生气来了?不瞅不睬的,怪难受。只不过少说几句话吧,不定什么都得让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这样地过了三天,三天里见不着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怀玉肺腑辗转着,似被扰乱了。
  幸好今天夜戏里,师父着他演马僮,有点造功,岔了不宁的思绪。
  李盛天的项羽,闻得幕后“挑子”喇叭声,吹成马嘶,霸王已是末路,见马亦悲鸣,忙着马僮牵马举鞭上场。怀玉来至“大边”的台口,一轮急牵力扯,把马镇住。待项羽于虞姬身畔,强忍难过,唱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势去矣,因此上在枥下咆哮声嘶……”
  然后抚马恋马,不舍。最后,不得不让马僮给牵下去了。
  怀玉出下场门,他的戏演完了。把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闷闷地嘘一口气。
  魏金宝,这与怀玉一同长大的男孩,分行之后,专攻旦角。金宝比他长几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风华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儿了。当年他不过是“四五花洞”里头真假潘金莲之一,熬了七年,终于成了《拾玉镯》里头惟一的孙玉姣,真不容易。
  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凤、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簪、十簪、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整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虽怀玉是小角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以为是嫌戏分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不是的。”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怀玉心想,怎地每个人都要听他心里的话呢?到底心里有没有话?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儿,自家的事儿,那有什么?世上各人都爱小事化大。怀玉也不是个一点点就瞎拉呱的人呀,当下推却了金宝。
  “金宝哥,我没事。”
  魏金宝以眼角送怀玉离了广和楼。
  志高倒是数落了他一顿:
  “你当然得罪她了,她恼你对她不好,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龙套就龙套,谁没当过龙套?有人一辈子还是龙套呢。明天一大早请罪去!”
  早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亮相,由志高出面把怀玉押送到丹丹的下处——杨家大院去。
  这大杂院里有十多间房呢,住上了很多家,坷坎儿吗杂儿都是跑江湖、做买卖的。有卖布头的、收破烂的、卖故衣的、变戏法的,还有耍猴的。一进门,就有一只猴儿翻个筋斗,给他俩作揖来了。志高像是志同道合,给它还礼,喊了声:“兄弟你早。”
  练功的,出门到陶然亭去了。卖豆汁的,也开始把大缸中储存了一天一夜的绿豆汁,经过沉淀,撇出浆水,放入砂锅中熬煮,待它煮阵子,酸甜适度,便挑出去卖……


生死桥 '贰'(7)
  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忙着。苗师父等几个摔跤好汉,正预备出门。没有丹丹份?好生奇怪。志高问:“丹丹呢?”
  苗家不认得二人,只是站住。
  怀玉有点大舌头了:
  “——我们找丹丹有事。”
  其中一个抖空竹的师妹想起来了:有一天,这两个男孩跟丹丹打过招呼,说都是行内的。小不点先瞅二人会心抿嘴,然后跑至北屋檐下,又笑:“丹丹!”
  呀,原来她一清早洗头发。辫子散了,披了一身,正侧着头,用毛巾擦干梳好。二人满目是块黑缎,吓了一跳。
  黑缎。
  怀玉简直为丹丹的一头长发无端地惊心动魄了。他从来都没想像过,当她把辫子拆散之后,会是这样的光景。浓的密的,放任地流泻下来,泛着流光,映着流浪。几乎委地,令他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这仿如隔世仿似陌路的感觉,非凡的感觉。
  真的,怀玉已来不及细看她,他竟然拒绝堂堂正正地跟她的眼神对上了。在清晨的微风中,纵有千般燠热,因这奇特的流光,令他年青的心,跳了又跳。
  在怀玉简单的生命里,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完全见不着志高,只见着丹丹。迷糊、浮荡——但又是羞耻的。他的心,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只听见志高跟丹丹的小师妹道:
  “我们来看病,听说丹丹病了。”
  “她没病呀。”
  “有。她是闹瘟,病重了,认不得人,她都认不出我俩来。”
  “哼,谁说认不出?”丹丹嗔骂。
  “药给送来了,你别嘴硬。”志高掏出一个八卦形的小锡盒,写着“长春堂”三个字,硬递给丹丹看,还顺口溜道,“三伏热,您别慌,快买闻药长春堂,抹进鼻子里通肺腑,消暑祛火保安康!”
  唱着打开盒盖,用食指蘸上一点儿土红的避瘟散末,拇指食指一捻,再往鼻孔一揉,闭口深吸气。
  来自天津的姑娘家,哪里知道这前门外鲜鱼口长巷头条北口的长春堂避瘟散?小师妹忙学志高一吸。丹丹好奇,也蘸一点儿。
  但觉一股清凉从鼻而入,沁入肺腑。丹丹玲珑的双目紧闭时,长睫毛俏皮地往外卷,那么煞有介事地闻药,好像马上会上了瘾,永世戒脱不得。
  志高取笑:“说闹瘟就是闹瘟,这下可好了点吧?——送你。”
  “不便宜吧?”
  “才几枚铜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你见了我俩,特别是怀玉哥,嗳,扭身走了,就是给脸不要脸。”
  “哼,”丹丹又朝怀玉一瞪,“这个人才是给脸不要脸。往后你有什么事,看我问不问?才不理呢。我跟你又不亲。”
  果真扭身便走,一旋之下,黑发罗伞一般乍张乍聚,怀玉急了,一揪便揪住,疼得丹丹哎唷一声。
  怀玉道:“丹丹,别走,我告诉你好了——”
  “我不听,你放手!”丹丹嚷。
  怀玉缩了手,歉意更深了。呆看着自己的手,脸热起来。本来不粗的手,练功过度,结了些茧,被那柔柔的长发掠过,这种感觉,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记得起来。
  志高在一旁恨恨,眼看摆平了,又来一趟暴力斗争,怎么结局呢?
  便也手忙脚乱地给丹丹揉揉,问:“疼吗?”
  “疼呀,我这样吊辫子,脑仁儿常疼的,一闹起来,像个锥子直往骨头里钻。”丹丹诉苦。
  “……我让你打我一顿来消消气吧。”怀玉窘道,毫无求和的经验。
  “那敢情好,你自己送上门的——”话还未了,丹丹果然就给怀玉一个耳光,响亮的,不太疼,但也不能说不疼。怀玉不虞有此,不知所措。
  丹丹也没想到说打就打,还下卯劲,只好打圆场:“好,仇也报了。我不生气了。”
  心底倒是十分不忍,慌乱,嗳,怎地真打了呢?撅他二十句不就完了吗?
  当下,二人便言归于好。
  丹丹忘了追问怀玉瞒人的事儿了,只把半湿的长发,给扎成紧密辫子。等干透之后,又是上场作艺的时候了。生命系于千钧一发之间,于她也是等闲。
  志高二人闲坐无聊,在院中就丹丹的长发来打话,方知她打七岁起,十年来也没修剪过,由它长着。天天地扎。天天地吊。
  “这营生真不好,天天把脸皮往后直扯,日子久了,脸皮都扯松了,二十岁就得打褶子。唉,这么年青的花就谢了,唉,好苦呀!”志高夸张地唏嘘。
  丹丹强了:“苦什么?好花由它自谢!”
  “什么叫‘好花由它自谢’?”
  “谁知道。反正是我好不好,用不着你们担关系。”
  “这话可就不算是你说的,听回来的对不?”志高道。
  “对呀,落子馆里听回来的。”
  怀玉没什么话说,只顾游目丹丹住的这杨家大院,虽是简陋而又杂乱,但那木窗上,也糊上了冷布,还挂了旧竹帘子呢。日头上了,云天朗朗,麻雀自檐头跳下来觅食。檐下种上一两架藤萝花,看上去甚是繁茂。早春的花缨还是嫩绿,慢慢才变了颜色。到了盛夏,阳光照耀下,它一串串、一簇簇,放出昏暖的香,淡紫的,牵缠的小花。蜜蜂在上头乱飞,忽见金光一闪,原来有极小的蜘蛛拖着极细的游丝,自架上坠下来,闪耀在日影中……岁月便一闪一闪地过去了。怀玉昏昏暖暖。
  北平一年到头少雨,不过在夏末,雨水总是淋涔不断,几乎一年的雨,都集中到这两个月来了,来势汹汹,下水道不及疏通,便到处聚水,胡同里、院子里,常是一个个的小池塘。
  如果那雨是午后才下,不消一会定是雨过天晴;但若是一早便下的,多半会下足整天。
  才开摊子不久,西北天边一丝雨云,凉飚一卷,马上发作了,雨开始自缓而急。天桥因这一阵雨,各地摊子不得不散,有的赶紧回家去,有的拎了家伙,找个地方避雨去,便聚到落子馆。
  行内的几伙人,不免于坤书茶馆中碰上了,苦笑着打个招呼:
  “辛苦了!唉,看这雨,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天桥一带有很多茶馆,清茶馆、戏茶馆、棋茶馆、书茶馆。
  客人都是茶腻子,有来饮茶消磨时光的,有打鼓儿的来互通收买旧货情报的,或有来放印子钱的……不过更多是没业的,沏壶茶,吃点大八件、槽子糕、糖豌豆,就着桌上长方条画上棋盘的薄板来对弈,纸上用兵。
  忽闻一轮急鼓,敲击动了一众神魂。
  这些个失意的官僚,老去的政客,或人海中微不足道的百姓,一齐扭过头来,看这“聊聊轩”中小小的台子,一幅画板,绘着漫卷祥云,上面又贴了张告示,不知是什么告示,只见得“风、火、毒、热、气”等五个大字,每个大字,下面又有四个小字,反正都是说道茶的好处。
  唱京韵大鼓的是凤舞,穿一袭月白洒灰、蓝花的土布旗袍,不烫发,梳个髻,耳畔是一颗眼泪似的珠坠子,三十来岁。才一上场,拿起鼓箭子,急攻密敲,配她的是弦子,一时间,全场马上屏息了。
  怀玉跟爹也是半湿了衣衫坐在茶馆靠西,来晚了,座位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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