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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玉跟爹也是半湿了衣衫坐在茶馆靠西,来晚了,座位很后。
凤舞的大鼓书词是《隋唐演义》。自隋主根基败坏,冷落了馆娃宫、铜雀楼,沦落至寂寞凄凉的田地,猛地风雷乍响,英雄豪杰改朝换代……她唱了:
“繁华消息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驽骀群。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英雄早致君。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总是这样,从一声轻叹,开始了另一回合的是非功过。真命主、狠英雄、奇女子、奸小人……情义纷纭,魂游三界。把一本蒙了薄尘的演义本子,檀口一吹,漏出一隙净土,仔细诉说从头。
唱的是家国恨,儿女情,有刚有柔。凤舞最擅长的是颤音,即使是多么汹涌繁华的事儿,到了她口中,最末的一句,便总是盛极而衰,缘尽花残。只一个鼓箭子,一副竹板子,是男是女,亦忠亦奸,千秋百世集于一身。
怀玉爱听的,是“他”唐朝故事。志高不喜欢,“他”的宋代,全是忠良被害、佞臣当道、帝主苟安。
一段唱罢,茶客都给一两文,也有戳活儿,额外加钱。
苗师父着丹丹递予事先兑换的小竹牌。她站起来,怀玉才见着。二人指指天雨,作一个无奈的落道的表情。
隔着茫茫人海,袅袅茶香,怀玉只见到丹丹。她连皱眉都跟其他人不同。怀玉怨天的表情,渐渐不可思议地转化成一朵笑容,他看着她,也实在太久了——幸好她不知道,怀玉待要把目光移开,万分地不舍。唐老大拍拍他:“你干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台上的凤舞姑娘,又开始了另一段,不知如何,是这样的一段:
“……好花应由它自谢,雨滴愁肠碎也。美哉少年,望空怀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
哦,原来丹丹偷了落子馆《红梅阁》中的词儿。想这李慧娘,乃平章贾似道之妾,随船游西湖,偶遇书生裴舜卿,李失口一赞“美哉少年”,贾妒恨中烧,归府后立斩李慧娘于半闲堂,又诱裴生入府,困禁红梅阁,伺机暗杀……不过少年恋慕——便遭了杀身之祸,好花由不得自谢,总是受摧残,难怪连鬼也在嗟怨。
凤舞唱这大鼓,换了另一种柔肠回转的腔口,缠绵而又远送,让听的人总在自恨,好花,要护呀。
余音又被风雨吹送至茶馆檐下了,避雨的也有卖布头儿和绢花纸花的,也有卖烟叶的,很细意地护着他们的货品,情愿自己身子遭点雨打,也不肯让生计受湿。
有个剃头挑子歇着,一头是火盆,上面放着铜脸盆热水;另一头是个带抽屉的小长方凳。剃头的正跟一个人在议价,那人道:
“你闲着也是闲着,剃个头,给你一半的钱,好吧?你看,反正下雨天,不肯就拉倒!”说着说着,他也只好肯了。
那人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翘了二郎腿在抖,待剃头的从小抽屉中拿出剃头刀和木梳子来。
顾客转过半脸来由人动剃刀,原来是志高,很得意,才半价,七八个铜板,真是捡便宜了。一场苦雨,大概会直下到黄昏。撂地摊的,一天就白过了。挣不到几个钱,也得付租金。远远望去,灰的,雷走远了,风也弱了,但雨并没有止住的意思。
大伙看着势色不对,只得意兴阑珊地回家转了。
丹丹随苗家出来,一眼见到志高,头剃了一半,便道:
“嗳,是你,好体面呀。”其实是取笑他。
志高有点尴尬,顶上就是这个滑稽样,只好解嘲:
“你信不信,头发也有鬼魂的,全跑到你头上去了。”
“我才不要,去你的。”
“它要找你,你不要也没办法啦,还是快点逃吧。”
志高实在不乐意让丹丹看见他这副怪模样儿,只一个劲叫她走。
纵然是暑天,如此大雨瓢泼,天也凉了,檐下各人趑趄着,走不走好?丹丹猛地打了个寒噤。身畔忽递来一杯热茶。怀玉正靠近门口,看着丹丹:“给你焐焐手。”
丹丹接过,也趁势喝一口,怀玉很乐。
这一次夏雨,雨点太大,太重。雨下得远近都看不清,天河暴注,人间惨淡。
这雨一下便断续下了一季。
直至云收雨散,天也凉了。知了罢叫,蜻蜓倦飞,萤虫也失明了。凉意不知是顿生,还是悄来,总之每下一回雨,凉意深一重。纵使郊原如洗,远山妩媚,但屈居城内天桥里外的老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过了小暑大暑,便立了秋,不觉已是处暑、白露时节。
志高剃过了的头又给长满了,在这小小茶馆檐下,却没再捡到便宜,只是听评书听说相声,还是靠边一站,打个招呼,就听上老半天,他喜欢一些浅易而又是玩笑的故事。
人人鬼鬼吃吃喝喝又一场。有说评书的讲《聊斋志异》,这样开头:
“今天说的是一个极小的小段,《崂山道士》,这件事儿在山东。哪一府,哪一县,就别追究啦,反正离着崂山近。只不过,怎么近,步行也得有好几天的行程。这个人姓王,大概排行第七,所以叫王七……”
生死桥 '贰'(8)
——说了等于没说,但日子过了也就过了。
八月,北平到处飘漾着一种甜香,桂子花虽不美,味却是浓郁的,闻到桂花的香气,就知道中秋快到了。
东四牌楼、西单牌楼、前门大街直达天桥等热闹街道,早已列开果摊卖鲜货,有红葡萄、白葡萄、鸭儿梨、京白梨、苹果、青柿、石榴、蜜桃……
端午、中秋、除夕是三大节,孩子们看着高兴,大人们却不见得高兴。因为这中秋,是要结算一夏天的账的,平时生活日用,赊下的,中秋就要还了。最令唐老大烦恼的,便是付了地摊的租金、分账后,房子也得算账,就剩不了多少了,而眼看就过冬了。可这个夏天,雨下多了,只挣作艺钱,怀玉上上场,也没多大帮凑。
节,将就总得过。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怀玉跟志高的节目只是逛东安市场去。在王府井大街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不景气”,这里暂时没有皱眉的人,只因目不暇给,赶不及皱眉,马上给牵引住了。
因为这是比较繁华和高级的一个市场,正街上,商店一家连接一家,卖的东西都是时髦的衣料、高等化妆品,就是日用百货都是考究的。像日用百货,是直接从上海、广州等地采购进时新的商品。
丹丹尾随怀玉来此开了眼界,在店铺摊贩间穿梭,看见很多奇怪的东西,像开酒瓶的瓶起子、绣上珠花的拖鞋、银盖钮、暖瓶塞、玻璃杯盖,还有赛璐珞的肥皂盒子。最奇怪的是一边卖梳头用的刨花、网子,另一边,却是外国人的胭脂口红雪花膏。古老的跟时新的,都在一块招展了。
穷家孩子多是看看,也心满意足了。
走了一阵,丹丹见到市场中左右都是这种泥人儿,人脸,嘴是兔唇,头上有两只大耳朵,有大有小,大的高约三尺,小的也有四五寸。全是披蟒扎靠的,骑在麒麟、老虎、狮子和骏马上,威风凛凛。丹丹问:“这是么玩意?”
怀玉递她一个,嘴唇活络,一拉线就乱动:“兔儿爷。我这嘴巴不停动,叫作刮打嘴兔儿爷。”
丹丹也拿在手中把玩,对,一拉中间的线,它就巴嗒巴嗒的,像在说话儿呢。
丹丹笑:“这是切糕哥,他也是刮打嘴兔儿爷。”
又想了一想:“他叫我们来会他,怎地还不见?”
怀玉道:“我们来早了,不如先带你逛一逛,你知道兔儿爷的故事吗?就是古时候,大地上发生了一场瘟疫,只月宫里有这仙药——”
“为什么只月宫里有?”
“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个青年不畏艰辛,冒险进了月宫去盗药——”
“他怎么上月宫去?”
“他终究上了。被天兵天将发现了,布下天罗地网要抓他,危急之时,月宫里善良的玉兔不惜牺牲自己,剥下皮来——”怀玉道。
“剥了皮不是要死吗?”
“它剥皮披在青年身上,让他逃出来,把仙药带给老百姓。”
“哦,所以大家就供奉起它来了?——它怎么这么笨,自己把药带到大地就成了。何必依靠一个中间人?或者它不敢?”
怀玉气坏了:“故事嘛,哪有寻根究底的?不说了。”
“说吧说吧。”丹丹又见一份份的纸,上绘太阴星君,下绘月宫玉兔,藻彩精制,金碧辉煌,便问,“这又是什么?”
“不知道呀。”忍着笑转身走了。
小贩忙招徕:“大姑娘要买‘月光马’?”
丹丹追着怀玉:“怀玉哥,给我说月光马的故事。”
一个前一个后地走,真好比穿过一条麦芽糖铺成的甜路,火腿五仁提浆月饼给围成的圈圈。市场里杂技场内,原来也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游艺项目呢,像小天桥一般,也唱戏、玩十样锦、耍武术、说相声……
人群围了一个个一丈五见方的地盘,各自被吸引了。听听,有破灯谜呢:“此物生来七寸长,一头有毛一头光。出来进去流白水,摔干之后穿衣裳。”——哎,大伙哗笑,真荤!
“这不好猜,”他们都起哄,“这不是……那话儿吗?”都不好意思讲了。
“嘿,我说的东西,人人用,人人有。真的,男人有,女人也有!”
“这倒新鲜。”
“我说的是牙刷子,牙刷不是七寸长吗?哪会两边有毛?都一头光的。你们刷牙不用牙粉牙膏吗?进进出出流出白水白沫来了,还有,甩干之后——”
“我不用牙刷套的呀。”人群中反应。
“你不给牙刷穿衣裳,那你刷完牙,自己也得穿衣裳,对吧?”
这荤破素猜的灯谜果然吸引了不少观众呢,都在等这小子又说什么荤相声来——
原来志高又搭了个场子了:“好,我再来一个!”
也是鸟。不过这回不学鸟叫了,他清清喉咙,一人扮了甲乙两声,单口说起相声来——
甲:“你那鸟叫得好听,什么名儿?”
乙:“百灵。”
甲:“我也养了一鸟,就是不叫。”
乙:“你得溜呀。”
甲:“我溜啦,天天溜弯儿,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乙:“那还不叫?奇怪,你得喂它,给它水喝。”
甲:“它呀,不吃不喝,还常吐水呢。”
正在此时,丹丹跟怀玉发现他了,马上跳起来挥手,人太挤,挤不进去。二人既是行内,就不叫志高分神,闪身争取个好位置,看他什么新鲜玩意儿。志高见二人来早了,自己还没收摊子,说相声说到一半,脸都热了,忙止住,向丹丹拱手:“姑奶奶您请过那边溜达去!”那批汉子见姑娘家,知是不好听的,窃笑起来,也帮腔:“对呀,这不是人话呢。”
志高江湖起来:“姑奶奶,赏个脸,请请请。这满嘴喷粪呢,拜托拜托,怀玉,你带她去呀。”
怀玉会心一笑,扯她走。
志高方肯继续。观众提醒他:“吐水呢!”
乙:“你拿什么养活它?”
甲:“口袋。”
乙:“挺特别的。那鸟多大?”
甲:“我多大它多大。”
乙:“岁数可不小啦,难怪不叫。毛色可好?棕色的吧?”
甲:“不是棕毛,是黑毛的,也有一两根白的。”
乙:“个子大吗?”
甲:“平常,这么个大。有时蹦的,哎,这么个大——”
乙:“哎唷!我的爸爸。”
甲:“对,就是这名儿!”
志高一鞠躬。他的单口荤相声在哄笑声中挣来不少铜板呢,大家都乐开了,给钱给得爽快。不过都是旁门左道,丹丹哪有不晓得?但听下去,都抹不开,反正随怀玉再逛一阵吧。丹丹努起小嘴:
“他呀,他最坏了!”
怀玉不说是与非,只笑一下。不知他想着什么,丹丹好不疑惑。这个人,摸不透。
丹丹又气了:“你跟他是一伙!”
只见有人在前面摊子上卖皮球,木箱堆着圆滚滚的皮球,有两个孩子想买,问:“多少钱?”
他说:“一个铜板。”
哗,这是多么便宜!原来不是“卖”,是“抓阄”,一个铜板抓一个纸卷,如上面写上“有”,皮球就归他了。
孩子放下书包来抓,两个人,抓了三四次,都是空白的。小贩忙随手抓出几个阄儿来,五六个里头,倒有一个“有”。孩子想,皮球那么贵,要是抓中一个多好,马上屏住气,闭住眼,终于抓起一个——结果又是空白的。身上铜板都没有了,急得泪水也快流出来。
丹丹过去,道:“我给你们抓一个!”付过一个铜板,丹丹一抓,这回竟中了。那人无奈,只好送孩子一个皮球。他们得意地拍着球,谢天谢地地走了。
丹丹拉着怀玉,在他耳畔道:“这是骗人的,我最不喜欢他骗小孩子了,所以破了他的法。”
她挨得那么近,第一次那么近,声音就在旋绕,随着八月的桂香。怀玉竟什么也听不清了。志高搭这场子,要荤的有荤的,难不倒他。场主原是个唱戏的,不过落难了,连《四郎探母》也给洒盐花。观众乐么滋儿地扔下不少,志高跟他四六分账,也捞了一票。
时候不早了,怀玉跟丹丹还没回转,志高左右一瞅,这东安市场最带“洋”气,起士林和国强的奶油蛋糕都很出名,不过他比较爱国强,因为这家的伙计待客热情,身穿白大褂,干干净净。志高盯着做得漂漂亮亮的奶油蛋糕良久,下不定决心,算计一下,不便宜,有红樱桃果的那种就更贵。把心一横,掏出一大把,要了两个普通的,那是自己跟怀玉吃;一个有红樱桃果的,不消说,孝敬丹丹去。
拎着三个奶油蛋糕,蹲在咖啡座的旁边等着。怎么还不来?肚子咕咕响了,先把自己的一个干掉。过了一阵,擦身过尽千帆都不是,又把怀玉那个偷吃了一半。吃着吃着,心里想:待怀玉来了,就让他俩分吃一个好了,反正没人晓得,不免心安理得地连尽两个。
东华门大街的真光戏院今天上的是什么电影?散场了,来喝咖啡、可可的人多起来。国强的伙计送往迎来:“您来呢,里边请!”“您走啦!吃好了。”……
志高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把奶油挖一点,匆匆塞进嘴里,然后把附近的拨好,若无其事。人还不来,是他自误,一拈便把红樱桃果给吃掉了——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在他踌躇满志地擦擦嘴角舐舐唇皮时,丹丹喊他:“切糕哥,说送我们特别的东西,是什么吗?”
是什么好呢?志高搔着头,手指头上的一点奶油便揩在头发上了,他犹不觉。眼珠一转,有了有了有了,连忙掏出三张明星相片来,装做是一早预备的礼物,掩饰了他的馋态。
“这是谁?”
“女明星呀。你看看,都是烫了头发的。”
怀玉也凑过头来。
丹丹笑:“她不是演卖花女吗?卖花女也烫头发?不像话。”
怀玉取来一瞧,念:“段娉婷、程莉莉、凌仙,咦,都是《故园梦》的女主角呢。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们在真光随片登台表演歌舞,我央人送我的,现在送给丹丹。”
“这两个不好,段娉婷好,挺漂亮的。”怀玉说完,还给丹丹。
丹丹听得他夸这女明星,心里有点不高兴,马上沉下脸,道:“不漂亮。”不要了。
志高看见丹丹的脸,像马一般往下拉,说不出的嗔怨。趁她不觉,看了又看,忘形道:
“女明星都得靠打扮,丹丹可不呢,不打扮一样的漂亮,丹丹最好看了。”下意识这样说了,志高不知怎地,张口结舌了。
丹丹轰地红了脸,捂住往后转,一根大辫子对准了志高,丹丹道:“不许看,不许看!”心蹦蹦地跳,害怕碰上他的眼睛。很久很久,也不晓得该怎样把捂住脸的双手放开来。
切糕哥最坏了,刚才他还说荤相声呢,丹丹脸更红。
时间骤然地停顿,怀玉明白了一点,也怀疑一点——只是,三个人还得逛市场去。怀玉道:“走吧。”
草草地恢复了常态,镇定了心神。
云团也及时地移开了,被吞没一阵的满月乍涌,银白的一片,轻洒向这热热闹闹的市场。华灯绿树,众生芸芸。东安市场上的行人,竟似分不清春夏秋冬似的,老太太们已穿上扎脚的棉裤了,但摩登的小姐们依然隐露着肌肤。
志高指给丹丹看:“瞧,这‘密斯’脚上穿的是玻璃丝袜。”
“哼,你道我看不出来么?”
“我送你玻璃丝袜?”
“我才不穿呢,怪难看,穿了等于没穿,光着大腿满街跑。”
“不要白不要。”志高忽地灵机一动,跑到一间店铺前,若有所思,然后偷偷地笑了。怀玉和丹丹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那是一间卖化妆品的店铺,唤“丽芳”。柜台上两个巨型的玻璃瓶,一个装梳头香油,一个盛雪花膏。柜台内陈列着双妹牌花露水,有大瓶的,也有小瓶的,是上海广生行出品。还有香料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