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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白被单,肉骨已经在布下面消失殆尽,只余两根桔子的手臂露出外面,瘦得不
是皱着皮,而是连皮也似乎绷紧了,牢贴里在骨头上,磷峋可怕。她的手指也僵白
尖削,像带霜的枯木般,令人瞧着起寒冷的感觉,我的心里有些恐怖,但也只得在
床沿坐下去,战战兢兢地拉起她的左手说:“妹妹,我瞧你这几天气色还好……”
说着心中又觉得愧惶,我这算不算在安慰她,还是在敷衍,欺骗他呢?
于是站在旁边的世材嫂也接着如此说了,只有年青的国保默然无语。姊姊起初
似乎有些不相信,但是到后来还是不免有些相信起来了,她微笑着说:“真的吗?
我看恐怕还是爱尔邦的效力,热度减低了,面色总好看些。”我不忍再瞧她那在死
亡线上挣扎着的脸,只自低下头去,拨弄她的手指,只见灰白色的指端却整齐地长
着淡红色指甲,像涂抹过宏丹似的,我不禁疑惑起来了。
“姊姊,你的指甲怎么这样…呢?”我本想加上“好雷’两字,但毕竟觉得不
妥当,就把喉咙声音含糊咽住了,她似乎马上就意会到了说:“那是一种病人的肤
色,你瞧,我的指甲上面早已没有健康圈了,而且指尖脚尖都是冷冰冰的,那是因
为高度的贫血…
“可以输血吗?”我急切地问,自然心中也毫无把握。
她答道:“这怎么会有效呢?输血对于骤然失血过多的人也许有用,但是我…”
讲到这里她的真心微笑又消失了,绝望摆在她面前,她的心骤然沉重起来。过了一
会地忽然像讲笑话似的哈哈两声道:“我是除非有像孙行者般的神通,能到太上老
君那里去偷几粒仙丹来就好了。”这句话说了以后,我们非但没有感到她的滑稽或
俏皮,而且更觉心酸欲裂,大家似乎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讲不出来了。
“大姑姑,我今天给你烧了些牛肉来了。”世材议忽然想到牛肉,保诗人心中
得到灵感激的,赶快说了出来。
“谢谢你,又叫你费心。”姊姊像背书似的说熟了这两句话。
“姊姊,你的胃口好吗?”我也努力想找出些话来讲。
“不发热的时候还好。”她机械地回答。
大家对视着又没有话可讲了,后来世材嫂频频窥视国保的手腕——国保的手腕
上并没有什么, 只有一只长方形手表。 姊姊似乎领会到她的意思,便叹口气说:
“中午一班的校车也许快开到了,你们早些出去等着吧。”世材嫂这才捧到丹诏似
的站起身来,…面却说道:“我们倒不要紧,校车赶不上也可以坐黄包车的,只是
大姑姑你也该休息休息。国保!小姑姑!我们一同走吧。”我只得跟着她们站起来,
对姊姊说声:“明天再来看你。”就同她们根儿俩一齐走出房门。房门自动关上后,
我恋恋不忍就走开,因为姊姊还被遗留在里面,寂寞地,无心无休地给结核菌在领
扰着呀。
房门口的牌子是白底黑字的,它清楚地映入我眼睛的是:‘蒋眉英”三字,也
许有一天这黑字给揩去了,我姊姊的生俞也就不再存在于人世间了。
国保瞧我呆呆的站着不肯离开,心中老大觉得不忍,便埋怨他母亲道:“其实
我们应该让小姑姑多坐一会。妈老是记挂着校卒,校车,仿佛错过了这班校车,便
像大总统失掉了整个青岛一般。”
说得世材嫂赧然无语,我知道她的检省也有道理的,便忙拦住国保道:“好了,
好了,你们俩可千万不要争执,我们其实早应该回去了的,你母亲到家里还要烧饭
给我们吃哩。”
寂寞的病人便只好让她独自寂寞地留在医院里,外面美丽的风景是与她无涉的,
上坡下坡,她只能够回想着,或者在梦中出来看看罢了。
三、其言也善?
我在青岛耽搁了几天,其中只有一次是与姊姊单独在一起的,她对我说了许多
肺腑话。
“唉,小眉,我知道自己的病是不会好了,只可怜母亲白养我一番,她把辛苦
积蓄下来的钱给我读书读到大学毕业,如今却落得如此收场。”
“姊!”我听她说得难过,便想宽慰她几句,然而泛泛的几句安慰话又有什么
用呢?她卧病这许多时,无时无刻不在思索自己的一切,举凡防搭话说以及有关补
饰的各种药品方单地都详细看过了,她的医学常识——尤其是关于肺病部分的一一
简直丰富得惊人。有一次我在上海报上看到美国将运来大批“肺病特效药”的消息,
兴奋异常,便赶紧写信去告诉她,仿佛此药一到,核菌就马上可以赴尽杀绝似的,
不料她瞧了此信后淡然一笑,对国保说道:“所谓肺病特效药,乃是叫做斯屈罗吐
梅新,在美国杂志上早有此类宣传,但他们并没说是特效或什么的,只不过讲此药
对于肺病可以有帮助(help)罢了。”当时国保听着未免扫兴,便问:“那么绝对
有效的药可有没有呢?”妹姊苦笑道:“到现在为止,实在还没有。我也只恨世界
上那些科学家太没用了。”国保反问:“然则可否先找几种比较有益的——至少是
无损的一一一一药品来试试呢?”妹姊答道:“有益的药品据我所知就有一百多种,
无损的更不计其数了,那里能够—一都试遍呢?”总之,她对于自己的病一直是知
道得很清楚的,我对此简直无话可说。
她见我喊了一声“婉姊”以后又不说话了,大概也知道我是无话可讲,便又自
己说下道:“小眉,我不知道人死了究竟有鬼没有?以前我是个无鬼论者,现在我
倒希望能够做个鬼也好, 我可以到A城去看看母亲同你的孩子,到上海去看看你,
或者仍回到青岛来看看世材哥他们一家子。人死了若是什么都没有,那真是太……
太天趣了。”她说着又轻轻咳呛了一声。
我痛苦地说:“你也许不会…的。”
她苦笑道:“怎么不会?我知道我一定会的,只差个迟早罢了。我已经活到三
十几岁,原也不算太短命,只是我自恨生活得太单调了。从小学到大学,整整十六
年中,我只知道用功念书,拼命省钱,吃的穿的什么也舍不得花费,省下钱来想买
些书,哪知道到了今天,医生却禁止我,不许我再看那些伤脑筋的书呢?我只能每
天看看报纸,连广告里的图画与文字都统统给我记熟了,真是无聊得很。其实我就
是多记得些别的书本里的文字图画又有什么意思呢?现在反正什么都完了,白费了
一番心血了。”
我惋惜地说:“真的姊姊,你也实在太要好了,太用功了,这才损害你的精神
与体力。假使你当初读书肯读得马虎一些,现在教书肯教得马虎一些,也不至于如
此了。”
她答道:“就可惜我从前不肯这么想呀。在读书的时候,我因为自己用的是母
亲千辛万苦节省下来的钱,怎能忍心不好好的求学问呢?于是朝也用功,暮也用功,
结果背也弯曲了,眼睛也近视了,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大学毕业的时候考了个
第一名,母校教授恳切留我在校中当个助教。在大学里当助教原是件难堪的事呀,
好比用惯了娘姨的少奶奶骤然去替人家当根姨了一般,但是我还是答应下来了,为
的是留在校里,做研究工作较方便,而且将来出洋留学的机会也多。小眉,你可知
道这十年以来,我一直都是梦想着去留学的呀,抗战时期我随学校迁到内地,生活
是够苦的了,但我还是把仅有的几个薪水节省下来,托人兑换美钞,以便将来有机
会出国时可以贴补费用,还要留下一部分来供母亲使用。谁知道一切希望成了泡影,
我的身体就在营养不足的情况下,一天天坏起来了,同时我又不能及早疗养,只是
拖着病去上课,上课。我也知道肺病原是一种顶讨厌的病,因此在人们跟前总不育
提起这个,后来人家似乎也疑心到了,问我为什么这样消瘦,我只回答说我家的人
生来都是如此瘦的,没有关系。有时候我觉得喉头奇痒,就拼命自己忍住,不愿咳
嗽出声来。到了真真忍不住的时候,我只得向人解释说是自己最近患感冒了,人家
朝着我冷冷的笑,多难堪的,这种恶意的,怀疑的,令人难受的笑啊!小眉,我不
是没有卫生常识,也不是不讲究公共卫生,我也知道自己的病菌传染给别人以后,
是于人有损而于自己无益的事。然而我又将怎么办呢?进疗养院吗?没有钱。连向
校方请假都不可能,因为我是教一天书吃一天饭的呀。可别说这样一个小小助教位
置,钻谋的人多得很哩,我若说出生病,人家就会强劝我休养,那时候饭碗便保不
住了。于是我只得昧着良心装无事人,直等到第一次鲜血直喷出来,这才不得不自
己识相一些中途退出伙食团了。于是以后的事情更忙,上课教书以外还要自己在煤
油炉上做饭菜吃,没心思或者没气力做时我便在外面胡乱买些来吃…情一天深似一
天,人家成绩比我不如的都一个个得了出国留学机会,不久又从国外得了学位回来
了,当教授的当教授,有几个甚至于当起系主任来,只有我因为身体不争气,竟自
当了七八年助教, 还是前年调到S大学来,才升任为讲师的,可是…可是现在又不
得不辞职了。你刚才不是说我做事太努力吗?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一个无依无靠的穷
女教员,要是不卖力做事,又有谁肯容留你呢?这几年来总算人家还待我不错,但
我自己老是战战兢兢的觉得心里不安,我的病……”
我说:“姊姊,你就别再多想着吧,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是太辛苦了,现在你应
该舒服一些。我知道你是什么也没有享受过的。”
她苦笑道:“现在失业了,还讲什么舒服与享受。只有这次病中,在医药方面
的钱倒是花了不少, 如X光摄影啦,打葡萄糖钙针啦,吃的还有维他命丸,鱼肝油
精,退热药,开胃药,安眠药,止痛药等等,这也许可以说是医药的享受吧?……”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干咳两声,似乎觉得此刻可决不是讲笑话的时候,于是又改变
语气说下去:“可是你知道现在西药又多贵呀!我只有这一些积蓄,想来是不够多
少时间花的。 要想回A城去又不能够。住院虽说可以打一个折扣,但是算起来至少
也得二元钱一天哩。国家从来没有厚待过我们公教人员,我能够积蓄这些钱,都是
靠平日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那里知道现在竟会完全花在医药上呢?唉,小眉,想起
这些钱来我就伤心…”
我听着也觉得惨然,连忙阻止她说:“但是,姊姊,医病也是正经用途,这是
要紧的呀。”
她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要紧吗?一般人却并不以为如此哩。即如世材哥与世
材嫂吧,他们虽然热心替我买药,有时也常送小菜来,可是我知道他们的心里也是
并不以为然的。他们认为一个女人的生死并不重要,有病就随便吃两剂药,不好也
让它去,又何必如此认真花大钱呢?不过现在我所花的还是自己的钱,所以他们也
不好说什么。假使将来有一天我要开口向他们借了,那就恐怕另有一番景象吧!不
过这个我也并不怪他们,家庭中的一般人物都是如此想法的,即如世材娘去年她自
己病了,也是死摸着钱不肯放松,宁可拿一条性命同细菌拼,结果大概是她的天然
抵抗力强,居然也好起来了,于是她便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说不要紧便不
要紧的。我们女人生来是苦骨头,不大容易做毛病,就是做了毛病也会带病延年,
不比得他们男人家要紧。古人有句话,这叫做男人是七宝金身,女人乃丑陋之体。
如何可以一样看待呢?’这是我们女同胞自己讲出来的话,你想听着气人不气人?
偏我这根苦骨头又不争气,毛病一天一天拖下去,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假使
……”
“……”我想要阻止她,却又说不出话来,心里觉得一阵阵的酸楚。
妹姊似乎也知道我的难过,使改口说别的道:“小眉,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
这里隔壁住着一个男病人,他也是肺结核患者,进院不过才半月光景。他的太太每
天亲自送小菜来,鸡啦肉啦,吃也吃不完。听说那位先生在好的时候是嫖赌吃着件
件都来的,如今病了,依旧家兴不减,常常对看护小姐说:‘做人有什么道理呢?
我是吃也吃尽了,穿也穿遍了,玩么玩厌了……在世的时候见识过花花世界,死后
碰着阎王老子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交代了吧?’原来他认为人生是以享受为目的。
可怪他的太太在旁听着非但丝毫不着恼,而且生怕他真个去见阎王老子办交代了,
便抱着眼泪鼻涕一把拉住地道:‘你别这样想呀,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到那上面去
呢?阳间里东西总比那面好。只要菩萨保信你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你要玩只管玩,
我如今是想明白了,再不多说多活了。’男的听着便点点头,安心睡着想他的花花
世界玩意儿去了。但是昨天忽又吵起来,说是住在院里怪闷气的,他要回去,理由
是:‘好又好不了,死又死不了的,天天叫人躺在这里算是什么?这里的饭菜又不
好,看护服侍又不周到,而且全夜开着电灯,走廊上人声不断,害得人家睡也睡不
着了,你们这算是骗我铜钱还是什么呀?半夜三更人家刚要模糊合眼时,看护倏地
推门进来, 拿着报又硬又冷的寒暑表往人家嘴里一塞,吓得我心头毕h乱跳,还以
为是白无常要弄死我哩。要死也死到家中去呀。
我插嘴问:“后来他就出院了吗?”
妹姊笑道:“还没有。因为医生说他必须李石膏,恐怕要在医院裹住上一两年
哩。”说完以后,她重又想起自己的事了,说道:“在医院裹住久了实在是件很痛
苦的事,只是我无家可归,世材哥家里是不能去的,你在上海又只有两间公寓房子,
母亲在A城带着你的孩子……唉,可惜S大学给我住的一间宿舍又给他们收回去了,
我的行李书籍都寄放在世材哥家里,上次我曾关照他们喷射些消毒药水在这上面,
我如今…知今想起来做女人还是平凡一些好,老老实实的嫁人管家养孩子,这就叫
做幸福呀!与众不同是不行的。希望就是件骗人的东西,害人的东西,这十几年来
我完全给它骗了,给它害了!”说到这里她的颧骨泛红,我怕她太兴奋过度,又要
发热起来,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就对她说:“姊姊,我有一句要紧
话忘记对你讲了,世材哥从人家处打听得来,说是有一种草药叫做龙舌兰的,对于
肺病很有效,姊姊,我看你何妨试一试呢?”
她凝思片刻,在凹进的眼眶里终于又射出希望之光,一面欣然问:“龙舌兰又
是什么东西呢?你明天最好去买一本《本草纲目》来给我看看,我对于中国的药是
一直不明白的。不过……若这药吃了没有坏处,我想就买来试试也不妨吧,好在草
药的价钱从不会太贵……”
谢谢天,她还没有放弃“生”之希望,她没有忘记钱的打算,她愿意让我们买
些龙舌兰来试。他们原来是平凡的呀。
第二节
?
四、海滨谈话
星期日,世材哥与国保陪着我到海滨去走走,我们搭的是野鸡马车,每人一角
钱,怪便宜的。国保提议要到水族馆去参观,说有一只活琐幅,轰动远近。
“这是海星,小姑姑。”他到了里面,便指手画脚的忙个不了。我不好意思拂
他的美意,只得勉强装出高兴的样子,跟着他手指所在,对这牢贴在玻璃边上的五
角形动物说声:“真希奇。”
国保听了更得意道:“希奇的东西多得很哩,暗,这是活带鱼,这是各种的蟹
……还有,小姑姑你快来瞧哪!爸爸,爸……你也来吧!这里有一只大绿头重,不
知道可就是他们所说的活琐谓不是?……啊,那边是海豹,头像豹子,尾巴却是鱼
模样了,它在游泳。爸爸!小姑姑!你瞧它身体多粗大呀,简直像一匹小狗,还有
胡须…哎哟,这是怎样了?水都给搅挥一大缸,是它在撒屁,看哪,它在撒屁呀!”
于是大家都围拢来瞧海豹撒屁,瞅瞅卿卿,谈论上大半天,我觉得两腿酸痛,
只想坐。世材哥是个本本份份的生意人,除了赚钱外,对于这类玩意儿的好奇心也
是没有的,他见我良久不语,便以为我在一心想着姊姊的病了,就回过头去对国保
说道:“瞧你这孩子!亏你也是个大学生了,还这样爱凑热闹?人家小姑姑心事重,
还是快到第一公园坐坐喝些茶吧。”
“不,爸爸,我们陪小姑姑到海滨去。”’
“也好。小眉,你喜欢到海边去瞧瞧吗?”
我没奈何地只得应声:“好。”青岛的海滨也同其他地方的海滨没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