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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种挑衅,令她不知所措,而又无法挣脱。她想要大叫。
“从现在起,又有光明和温暖了,”她用一种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继续说道。
时间缓缓流淌,好像充满压迫感的黑暗天色、坏天气以及方塔农舍里的寒冷凝滞了它奔跑的节奏。托马斯不见了,依照他一贯的作风没有留下任何解释。格蕾丝看见他朝着小教堂方向去了。她看着他越过小桥,直到拐角处成堆坍塌的石块遮住了他的身影。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什么也没说,这让她恼火。挂钟的木锤敲响,两个小时过去了。在这漫长的两小时中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待在房间里。后者昏昏欲睡,前者坐在铺着霉帆布的大扶手椅上,不时起身给壁炉添柴,看看窗外,又回去坐下。格蕾丝无法忍受这么闲着,克里斯托弗却恰恰相反。他似乎十分享受这种休闲,而她却没耐心浪费时间。许多次,她站起身去摆弄房间的开关。光线越来越暗。房间里,墓穴般的黑暗无情地展开了它黑绒的衣摆。
格蕾丝用想着纽约来抵抗黑暗。她幻想自己沐浴在曼哈顿的灯光之下,同时希望一切会很快好起来,美国会来解救她。她集中精神去想他们位于公园大街的双层公寓,罗列着他们外出期间给葡萄牙女佣和门卫的指示清单,仔细地重现每天在大厅碰见的那些面孔,回想最后与她的利益挂钩的那些人和事,比如索霍区So·Ho,美国纽约曼哈顿一街区,以先锋派艺术、音乐、艺术、电影和时装款式等著称。画廊的开幕仪式。然而,这些模糊的记忆让她感到陌生。格蕾丝又开始回想她的商务约会,详尽地把事务所的战略路线和她负责与日内瓦斗争的部分重新过了一遍。日内瓦!她能准时到达日内瓦吗?克莱蒙可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她又想到可能为他们的失踪而担心的朋友。在这里度过的几个小时,时间像水一般从指间流走,混乱得不再像是她的。
六点。黑夜笼罩了乡村,托马斯还是没有回来。格蕾丝担心到了某一时刻,自己将不得不在家具间摸索着前进。这个前景使她焦虑。克里斯托弗自己感觉不再难受了。他的脚踝消肿了,肿块的青色也不见了。克里斯托弗看上去对自己的痛苦已经无动于衷,似乎对身体的状况不那么担忧。格蕾丝察觉到了这一点,这个观察结果让她忧心忡忡。
面向壁炉金色的火光,克里斯托弗小声地说:
“如果有无线电,我们至少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有了生气,“我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收音机!”
她下到饭厅。房间笼罩在半黑暗中,让人不得不小心前进。格蕾丝发现了K7组合式收音机,她一把抓过它。收音机被插头拉住了。年轻女人一把扯下电线。
他们两个都在床上围着收音机。电池快没电了,声音勉强能听清。当地的一家电台在不间断地播报,向大众提供信息,罗列出被隔绝的村庄、被阻断的公路、由于高压线杆倒塌而变得危险的区域,传达警察局和市安全部门的建议。志愿者已经出动去救助那些在没有暖气的私人养老院里寄宿的人。紧急物资已经发放。电台把捐赠的蜡烛集中起来,警卫队的摩托骑警在执行任务时把它们分发给将在黑暗中度过第二个夜晚的家庭。军队也将介入。记者号召全欧洲团结起来。意大利、爱尔兰、德国和西班牙等国的救援队已经上路赶往利穆桑。发电机组的集资已经启动。数万家庭无法使用电和电话,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深入广泛的组织运动体现出一种深层次的团结,这场严峻的考验似乎足够提醒每个人必须履行身为人类的义务。
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不知所谓地听着,并没发现听到的事件与他们自己经历的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听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听到的灾难涉及的只是别人,离他们太远,在他们的状况之外。很快,声音变得无法辨认。没了电源,收音机没声了。寂静敲打着这对夫妇,他们意识到夜已然降临。
“他把我们抛下了,那个混蛋,”格蕾丝咕哝着。
“他会回来的,”克里斯托弗的声音中透着了然。
挂钟敲了七下。格蕾丝的担忧和愤怒到达了顶点。忽然,一楼传来声响。
“应该是他……”
“你认出他的声音了?”
“没有。”
“我想他们有好几个人。”
深沉的夜给窗户贴上了一层黑色幕布。起风了。尽管壁炉里生着火,室内也不过十度。
“我去看看,”格蕾丝说。
“小心别摔着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走廊尽头,格蕾丝发现螺旋楼梯的中心孔闪烁着微弱的光。她一手扶着墙,摸索着走下楼梯。台阶在她的脚下滑过。她走得很慢,几近眩晕。到了楼下,托马斯的声音传了过来。这声音是如此熟悉,以至她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语调的含混不清。“他喝酒了,”她想。
酒精让格蕾丝害怕。从来都是。从很小的时侯起,格蕾丝就知道父亲酗酒。有多少次,她发现他醉了,怯懦、软弱、遁世,竟连在女儿面前掩饰自己的虚弱都做不到。那时的格蕾丝不过六七岁。但她凭借理智和一种成年人无法意识到的思维能力发觉了自己的惊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中父亲由于被母亲抛弃而陷入绝望的想法一直得不到纾解。她尊敬这个男人。如果不算上后来收养她的裘德婶婶,他便是她惟一的支撑。他堕落了。但她仍然爱他。可是作为成人,他的虚弱在她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从那以后,格蕾丝一眼就能认出微醉的人的身影和他们那为能站直身体、好好走路、想要自由控制姿势而白费的努力。这种人在口不择言、思维混乱、两手弄翻或抓不住东西时,在他们眼中世界不再像其他人眼中的那个样子时,还可笑地想让一切都看上去正常。
在入口处,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了托马斯。那声音在沙哑、洪亮中透着快活。
照亮石板楼梯的微光退了回去,格蕾丝重又置身于黑暗之中。
“是我!给我照个亮!”
她喊了起来。托马斯和来访者小声交谈。一股石油的气味传了过来,光线重新照亮了磨损的台阶。
“我的小可怜,这么黑,您什么也看不见!”胖女人叫道。
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陌生女人,缩在一件旧大衣里,穿着橡胶靴,系着块方巾。她像格蕾丝在纽约看见的那些无业游民一样拿着一些塑料袋,里面好像装了她全部的财产。在农妇的圆脸上,一双眼睛闪烁着活力。
托马斯迟疑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路易丝,一个邻居。”
托马斯走近了,手上拿着的电筒在格蕾丝脚前投下金色的光晕。格蕾丝机械地回答:
“格蕾丝。格蕾丝·登姆普西。我和我丈夫是被迫做客这里的……”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这实在是太复杂、太难懂了。为什么她从来就不能把事情简单化呢?
“您在等我?”托马斯问。
格蕾丝强压住怒火。
“当然不是!”
尽管光线昏暗,格蕾丝还是察觉了路易丝的微笑。
路易丝和托马斯来到厨房,格蕾丝跟在他们的灯光后面。摸黑做事,令一切变得困难。想到寒冷中的克里斯托弗,想到自己与路易丝相差无几的外表,想到浪费掉的时间,格蕾丝强压下怒火。很快,她就了解到路易丝在小教堂那边独自生活。她的屋顶在风暴那晚被掀翻了。家里没法住,路易丝便接受了托马斯的邀请,住到了这里。
路易丝让格蕾丝作证:
“托马斯是个好人。他不会让老路易丝在露天发抖的,绝不会的!”
狡黠地看了一眼格蕾丝,她补充说道:
“孩子们,我们要组织起来,可不能把自己饿死了。我们见过饿死的人!”
格蕾丝对托马斯的态度很不解。他那么容易就同意让这个女人主掌大局。他看上去是那么独立、那么顽固。而他竟由着她去。尽管天气寒冷,路易丝还是脱下了大衣。外套下,她穿着一套旧背心和一条花围裙。她的活力与巨大的身形和年纪正相反。她点燃另一盏汽油灯,把它放在农用桌上,收拾好水池里的盘子。她的动作非常麻利,这个女人一定一生都在完成此类无意义的工作。
她停下手说:
“托马斯,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唉!男人啊……”
她笑着推了推这个巨人。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她粗鲁、夸张的动作。察觉到水龙头里没有水流出来,路易丝担忧了。
“昨天夜里开始,我就没有自来水用了,”托马斯说,“我们区水库的水泵一定不能供水了。”
“你有井吧?”
“当然。”
“那么,我的大个子,你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了。就像在过去的好日子里一样!”
托马斯消失在夜色里。路易丝在格蕾丝的眼皮底下忙碌。后者退到一边,待在灯旁。路易丝在壁橱里翻出一口黑漆漆、从来没刷过的大锅。再说了,这里也没有洗碗机。她自己拉开农用桌柜子的大抽屉,抓出一把刀,展开一张报纸,开始削土豆。有些人就是有能力用微不足道的举动驱散黑暗。这是一种天赋。路易丝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格蕾丝一下子感到自己受到了保护,她很少有这种感觉。她为自己的惰性而气恼,气恼自己不能战胜逆境,气恼自己无法亲近这个老妇人,气恼自己莫名的敌意。她为自己的冷淡、把一切过于灾难化、只用自己的利益衡量一切的行为而懊恼。格蕾丝有时也厌恶自己的自私、傲慢、对利益和权利的喜爱和计算。此刻她更是如此。她猜想,刚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路易丝该是多么知道保持自尊和快乐啊。
“格蕾丝,您吃饭了吗?”路易丝问,“我可以叫您格蕾丝吧?我是个老东西,不知道别的称呼。在我这个年纪,脑袋顽固得跟岩石一样,没法儿适应美国的那一套。”
“没有,”格蕾丝结结巴巴地回答,“下午我一直在楼上,待在我丈夫的床边。”
突然之间,格蕾丝想对这个陌生人倾诉昨晚起经历的一切:破碎的森林、翻进谷壑的汽车、在寒冷中的等待、被压断了腰的牝鹿、与托马斯在小教堂顶的相遇……但她的喉咙涩住了,说不出话来。她从挂在墙上的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在油灯摇曳的微光中,她的表情已经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她被抛进了大都会荷兰油画展区墙上挂着的那些古旧阴暗的图画中去了。格蕾丝想起了弗尔美荷兰风俗画家(1632—1657),亦作肖像及风景画,以善用色彩表现空间感以及光的效果而著称,作品有《挤奶女工》、《情书》、《站在维吉那琴前的少妇》等。。长久以来,他的作品以它们浓黑中透出的烛光下的微笑、传递的眼神和伸出的手吸引着她。此时此刻,她看着自己的相貌,感到被抓进了这些图画中那神秘莫测的夜里。她走进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完全吞没了她。
“可怜人!”路易丝感叹道,表达出她的同情,“托马斯跟我说阿尔贝来过了。”
刚麻利地削完了几只土豆,剥好了一大棵蒜,她又点燃了煤气,一道镶着蓝边的火光突地冒了出来。忽然,她靠近格蕾丝,握住了她的手。
“孩子,如果是阿尔贝照看他,您就尽可以放心了。他不会有事的。”
有一刻,两个女人都没有说话。路易丝补充道:
“可以说你们碰上托马斯是天意。”
过道的门被打开了。雪花再次飞舞在夜空中。背上落满冰雪的米兰达欢快地抖动着身体。
七
“结冰了。”托马斯说。
他皮黑上衣的两肩落满了雪。他的语调属于一个习惯了自言自语的孤独男人。但格蕾丝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我的孩子,瞧这风刮的!”路易丝又说,“听听,风在我们耳边刮来刮去,就好像这里还剩下什么可让它破坏的东西似的。”
托马斯一手提一只水桶,穿过厨房。水啪啪作响,滴在石板上,在蒙尘的大理石上留下暗色的痕迹。路易丝把大锅架上了煤气炉。黄油发出噼啪的声响。
“大蒜,对所有人都有好处,”路易丝用歌唱般的声调说道。
没有关严的窗户发出一声吱呀的叹息,更显示出有个栖身之所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格蕾丝不想上楼和克里斯托弗待在一起。她的懦弱令自己吃惊,但很快她就不再去想它,又在呼呼作响的炉灶边停留了一会儿。
“把这些放到那边去!”路易丝指着水桶,对托马斯发号施令。
又对格蕾丝说:
“把这几个平底锅倒满水,我的小格蕾丝,还有炉灶上的水壶。”
这几个词把格蕾丝从迟钝的状态中拉了出来。克里斯托弗有时会责怪她旁若无人地把眼前的事情撇在一边,让谈话无法进行,就好像周围发生的事都与她无关似的。这样的她,现在,被人命令回到现实中来。
“平底锅在壁橱里,”托马斯补充道。他等在置于桌上的塑料桶旁。
格蕾丝走了过来。她一直穿着托马斯的粗呢大衣,可还是冻得发抖。大衣的袖子卷了上去,风帽翻在肩膀上,衣服的折边拖到地上,她看上去像个修道院的修女。她知道那两个人在观察她。值得庆幸的是,黑夜掩盖了她的外表,保护了她。
格蕾丝递出一个缺了口的珐琅平底大锅,托马斯微微抬起桶。水流淌着,冰冷、洁净,仿佛透明的琥珀一样静止不动。格蕾丝抬起头看向托马斯,他正牢牢地握住把手好控制水的流量。她以为他的蓝眼睛盯着透明的水流,然而它们正看着她。
“把平底锅放到炉灶上,”路易丝没有转身,“我们需要热水。”
路易丝用力地晃动黑色大锅的柄,黄油在锅里发出噼啪声。格蕾丝闻到了烤肉片和大蒜的香味,她意识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她已经快晕倒了。
“我们要为您丈夫准备一个托盘!”路易丝大声说道,嗓门盖过了油锅的嘈杂,“您把饭给他端到房间里去。”
“要全熟的,谢谢!”格蕾丝明确了一下。
路易丝把肉推进盘子里,撒上一大把盐,加上大蒜烤土豆当作配菜。托马斯的刀深陷进灰色的圆面包里,切下厚得跟木板似的两片。汽油灯金色的光晕在厨房的格子玻璃和挂在墙上的铜盆底部留下倒影,把处在深沉阴暗中的面孔映成赭色。
“明天我给你们做牛肝菌烩肉块,”路易丝一脸馋相地笑着说,“你们肯定没有吃过,我的孩子。”
她从断电的冰箱里拿出一个纸包,格蕾丝猜不出那是什么。一股霉味和旧草垫的混合臭气扑鼻而来,路易丝把奶酪放在灯旁。
“这个可好吃了,您就瞧好吧。”
格蕾丝的喉咙紧了紧,没有反驳。今晚,她再没有力气坚持、抵抗,没有力气表明立场,没有力气要求用紫外线超高温消毒,用X光杀菌……她放弃了一切出于卫生的考虑。晚饭准备就绪,路易丝像首席大厨一样巡视一番。尽管格蕾丝反对说克里斯托弗几乎不饮酒,两个大玻璃杯里还是盛满了黑得像血的葡萄酒。
“帮我照着亮,”托马斯走到托盘边。
年轻女人看着这个今天好多次让她恨透了的男人,尽管他的行动依旧略带迟疑,但她不再确定他是否喝了酒。行动被黑夜掩盖,人们的身躯混在一起,成为一个人的。他们好像在同一个墨水瓶里斗争。托马斯递过来一个烛台,格蕾丝用手抓住。
“您在前面走,”他说。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等他叫她的名字。
“晚安,夫人,”她临离开厨房时冒出一句。
“晚安,亲爱的!”老路易丝没有转身,她正试图把一根柴从炉灶中间的孔塞进去。但那根柴太粗了,被粗暴对待的生铁炉口发出一阵摩擦声。最后她硬是用铁钩子把柴塞了进去。
托马斯举着托盘。过道一片漆黑。寒冷、一阵墓穴般的寒冷从门口钻进来,沿着螺旋楼梯盘旋而上。冻伤的创口湿乎乎地黏着皮肤,好像一层污垢。从今早起,格蕾丝就梦想能洗一个热水澡。
“我跟着您,”托马斯说。
她爬着楼梯。拿着烛台,她的动作有些笨拙。蜡烛离脸太近,眼睛都被映花了。她回头看向默默跟在她后面的男人,竭力分辨这团移动的黑影以及它的步伐。她连他的脚落在什么地方都看不见。他们终于到了平台。一连串的房门中,有一扇镶着金色的细边,格蕾丝推开了它。
“我们可没把你给忘了!”她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话说得怪异。
克里斯托弗抬抬手算是回答。房间最里面贴着地面的壁炉中,木炭的火正旺。
他打开衣橱。
“鸭绒被在这儿,”托马斯把托盘放到圆桌上,指给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