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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导善和尚
幽求一呆,一时不知是僧人太糊涂,还是自己大愚钝,无法领悟对方话中之意。
那僧人接着道:“如果清晨起身,你需要吃一碗饭,那是为何?”
幽求思忖道:“多半是我饿了。”
那僧人又道:“如果中午你又吃了一碗饭,那又是为何?”
幽求道:“多半我又饿了。”
那僧人竟又要接着说:“如果晚上……”幽求赶紧打断地的话,道:“如果晚上我又吃了一碗饭,那是因为我第三次饿了。人生在世,一日三餐,有饿有饱,便是如此。”
僧人喜形于色,道:“不错,不错、可若是一个人一日之中吃了十几次饭,那是否还是因为他饿了呢?”
幽求一怔,随口道:“那……多半不是。”
僧人一拍手掌,大声道:“不是多半不是,而是肯定不是!所以,今日你杀了十几个人,不是因为你心中有十几份不快,也不是因为你不快乐了十几次,而是因为你心中有一份大大的不快!试想一个人心中有一份大到能促使他一口气杀了十几个人的不快乐,那么这个人岂不是可怜至极?”
幽求见他七弯八拐竟又转到杀人之事,不由好笑,但当他听对方说他“可怜至极”时,却一下子怔住了!
他想大笑一声:我幽求怎么会可怜?我武功盖世,取人性命如吹灭一盏灯,又怎么会可怜?
可不知为何,他却笑不出来,只觉得心中有一种火热的东西在冲荡,无论是身是心,都说不出的难受!
倏地,“哇”地一声,幽求竟喷出一口热血!
这是先前受到水红袖最后一击时所受的伤,正因为如此,当他击败水红袖后,自己也同时撤身而走。幽求心高气傲,以至于受了伤也不愿让他人看见,甚至包括小木这样的孩子。
他一直以内力将这份伤势压住!
没想到这僧人疯疯癫癫的几句话,却使他心神大乱,真气走岔,伤势一时没有压住.顿时喷血!
那僧人目睹此况,似乎并不吃惊,而是道:“你有伤在身,却不愿让人知晓,那更是大大地可怜了!”
此言正中幽求心事,他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僧人脸上忽然有了笑意。
他低下头来,仔细地将胸前的佛珠数了一遍,末了,自言自语道:“十七颗……唉……
终于可以取下一颗了!”
说着,他竟真的开始解那佛珠的系绳,要取下其中一颗佛珠!
这时,幽求忽然道:“如果我心中有不快,却连人也不能杀,那我岂不是更为可怜?”
听得此言,那僧人忽然脸色一变,再无笑意,而是沮丧至极!
他这时本已将其中一颗佛珠取下,这时却又连连叹息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这一颗……这一颗终还是又要挂回去了……这倒怪了……可是……唉!”
边说着,他已将那一颗佛珠串了回去,同时又探手入怀,摸索了一阵,竟又摸出一颗佛珠来,再将这一颗佛珠也串入。
幽求见他言语举止都古怪至极,饶是他一生见多识广,仍是大为不解,忍不住问道:
“和尚此举何意?”
那僧人叹了一口气,方道:“我师父……哎呀不对,是有那么一个和尚,十年前将一颗佛珠挂在我胸前,说是如果能感化一个恶人.那么便可以摘下这颗佛珠去见他;他便成了我师父;如果我去感化一个恶人却不能成功,那这颗佛珠非但不能取下,还得再挂上一颗……”
说到这儿,他又叹了一声。
幽求哈哈一笑,道:“可你胸前现在却有了十八颗佛珠,自是因为你没有感化几人!”
他见这僧人似乎大智慧愚,又似大愚若智,实是天下罕见,独一无二,一时间倒忘了自己的伤势。
那僧人道:“不错!这十年我东奔西走,行遍大江南北,关中塞外,胸前的佛珠却一颗颗多了起来……”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又摇头又叹息。
幽求正待说“你不必求那人做你师父了”,却听得小木的声音突然响起:
“能够被感化的就不是恶人了,所以你师父……不,是那个和尚当年这么对你说,分明是给你出了一个解不开的难题!”
小木是因为恨幽求残杀且冥顾不化,方如此说,意即幽求这样的人是真正的不可感化之恶人。小木见那僧人言行与寻常僧人大不相同,既不自称“贫僧”,也不称他人为“施主”,所以他也直呼那僧人为“你”。
僧人闻言一呆,眉头却已皱起:“能被感化的就不叫恶人,不能被感化的才是真正的恶人……咦?那么无论我感化了多少人,被感化的人全非恶人,那我岂非永远也无法摘下一颗佛珠?”
说到这儿,他忽然上前一步,跨到门旁,向小木合什道:“我又遇见了一位师父!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说着,他竟真的跪了下来,恭敬地叩了一个响头,方自站起!
幽求顿时傻了!
好不容易他才回过神来,大声道:“和尚,你为何要拜一个十岁小儿为师?”
僧人道:“这有何不可?我不但拜小儿为师,还拜老儿为师,拜女儿为师,拜尼姑为师……”
幽求惊愕至极,忍不住大笑几声一一他自觉若不笑几声,恐怕会神智不清了!
僧人也大笑几声——却不知他为何而笑!
笑罢幽求道:“和尚,你是老夫所见过的最糊涂的得道高僧!不知高僧法号如何称呼?”
他口中称对方为高僧,心中可半点也没有将对方当作得道高僧的意思!
那僧人也不以为意,答道:“贫僧法号无师!”
这是他第一次自称“贫僧”。
幽求忍不往又笑了!好不容易才止笑道:“无师?无师……有趣,有趣!和尚,你处处认他人为师,法号却称为无师,不知是你糊涂,还是你师父——不对,你注号无师,自是没有师父的!”
他一边摇头,一边连说:“有趣……哈哈……奇怪!”
僧人无师认真道:“无师本有一师,可十年前他突然说能者为师,他的武功比我高,其他方面却未必就比我高,所以我应该认天下人为师,只要能让我有所悟的人都该称他为师。
方才这位小兄弟一语惊人,让我感悟不小,自然不能不拜他为师,只是我对我师父……不对,是其中的那个师父恩重如山,我心中其实不愿认他人为师,最终他被我苦苦的哀求所打动,答应我什么时候胸前佛珠尽去,便可只认他一人为师!”
他舔了舔嘴唇,又道:“所以我本有一师,后又无师了,再后来普天之下皆有我师,但最终我仍将是只有一师……”正当他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时候,小木忍不住又道:
“你原先法号是‘有师’,对不对?”
无师一惊,失声道:“你……师父你如何知道的?”
小木道:“你当初的那位师父先是为你取法号为有师,后又改为无师,其实今天你已认天下人为师,你的法号应改为天师才对,将来你胸前佛珠尽去,便该称为‘一师’了。”
无师听得呆了!他苦思道:“有师……无师……天师……一师?不错!定是如此!”
他大声道:“由今日起,我的法号便是天师了!”
言罢,他又向小木合什恭声道:“师父,你一日间让我感悟两次,再称你为师父,似乎有些不妥了!”
小木因其姨娘水红袖之遇害而忧闷之极,此时遇见这古怪和尚,不期然地欲借他发泄心中的阴郁之气。
于是,小木道:“这有何难?感悟一次为师,感悟二次再为师,你便称我为重师吧。”
天师大喜,道:“如此甚好!”
幽求心中也是有些高兴,因为他发现自己眼光没错,小木的确是一个天资不凡的人,虽年仅十岁,却语出惊人!
幽求之所以一心要收小木为徒,自有一番苦衷。
这时,只听得小木又道:“天师,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胸前佛珠尽去!”
幽求颇有些奇怪,不明白一直沉默无语的小木现在为何突然谈兴如此浓烈。
天师听说有办法可以除去他胸前的佛珠,顿时喜形于色、忽又神色一变,道:“小重师,你……莫不是要我背着我原先的师父偷偷将佛球抛掉吧?”
小木冷笑道:“我身为你的重师,怎会教你这般愚不可及的方法?”
天师脸上顿时又喜笑颜开,连声道:“那便好。先前有不少人便如此劝我,哼!那等不守信之事,岂是我无师……岂是我天师所为?”
小木道:“你不是会武功么?”
天师道:“是,重师如何得知?”
小木道:“是先前你自己说的。我听说佛门少林的武功冠绝武林,想必你是少林弟子吧?”
天师摇头道:“非也,非也。佛门弟子众生平等,而少林寺却是等级森严,与我佛门宗旨完全相悖,天师我是决计不入少林的!”
幽求心中一惊,天师言辞古怪,不是少林弟子自是再正常不过了,但他对少林的评价却是别具一格,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
少林寺位于河南登封少室山,有“天下第一名刹”及“神宗祖庭”之称,寺院面对少室山,背依五乳峰,因坐落在山林之中而得名。
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年间,初为北魏孝文帝安顿天竺高僧佛陀之后所,在北魏孝文帝三年间,菩堤达摩来到少林,少林寺从此名声大噪,菩堤达摩亦被尊为“禅宗初祖”。
在李世民讨伐王世充之征战中,少林武僧曾拔刀相助,少林声势如因此而大盛,成为佛门圣地,佛门弟子对少林莫不敬之仰之。
不料今日天师却这般评说少林,倒令人大开耳界!
小木听得此言,却轻声喟叹一声。
天师和尚道:“重师为何叹息?”
小木道:“你不是少林弟子,武功自是高明不到哪里去,所以我的法子自是行不通了!”
天师和尚不以为然地道:“此言不妥!为何不是少林弟子武功便高明不了?少林武功在我眼中,也不过泛泛而已!若是我曾经的那个师父出手,只怕少林寺的什么苦心大师,也未必能接下他二十招……”
忽听得幽求嘿嘿怪笑,道:“真是无稽之谈!少林苦心大师乃少林寺掌门痴愚禅师的师叔,二十年前,便已名列武林七圣之列,虽说武林七圣未必就如世人所说的那般了不起,但定有其过人之处,而你却说他连二十绍也接不下……嘿嘿,世间又有谁有这般本事?”
天师和尚一时脸红脖子粗,大声道:“你不信么?当和尚的不打……不打什么言来着?
总之,苦心大师虽然了得,但与我曾经的那个师父相比,却是相差颇远!”
幽求只是冷笑连连,如何肯信?他对自己的武功向来极为自负,暗忖以自己的武功与苦心大师这样的世外高僧相比,虽有胜算,但即使能胜,也定会胜得颇不容易!那么,世间又怎么可能有人能在二十招之内胜了苦心大师?
只听得小木又道:“天师和尚,若你此言是真,那么你的武功也是极高了?”
幽求一怔,当即冷声道:“娃娃,你别指望能找到有武功胜过老夫的人。这和尚么,嘿嘿,老夫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杀他,只是见他还有些独特,与世间其他那些俗不可耐的人相比,还有活下去的理由,方才没有杀他!”
言下之意是:他要想杀掉天师和尚,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倒好像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他人的生死一般。
其实幽求虽然狂傲至极,却并非没有心计智谋,只是他自持武功盖世,对寻常人物根本不需劳心费神而已。见到天师和尚时,他便已暗中留意,感觉到天师和尚并无绝世高手的那种懔然之气,甚至连一般高手的那种气势也没有,便断定对方不过是一个言行古怪的僧人而已。
小木却像是根本不把幽求的话放在心上,仍是自顾对天师和尚道:“若是你的武功颇高,我便可以让你取下佛珠!”
天师和尚若有所思地搔搔秃头,道:“我的武功实在稀松得紧,至多比他略略高明一点而已!”
他的手指赫然指着幽求!
幽求目光蓦寒!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真是我看走了眼不成?”
再观天师和尚,实在毫无高手模样!
心中稍定.顿时失声冷笑!
小木道:“天师和尚。此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他的声音越来越冷,而且微微发颤,显然此时心中是悲怒至极:“……你要胜他,并不容易,说不定胜不了他,反而被他杀了!”
天师和尚“啊”了一声,不由倒退了一步,失声道:“我……我并未说要与他厮杀,我只是说我的武功也许略略高过他一点而已!”
小木冷笑道:“他是不是恶人?”
天师和尚看了幽求一眼,道:“他若不是恶人,和尚我睡得好好的又何必起身试图感化他?可惜终不能如愿!”
幽求心道:“原来这和尚是客栈的客人,却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想管我的闲事!”
小木道:“你曾经的师又让你感化恶人,无非是要你消减人世间的罪孽,是也不是?”
天师和尚又搔搔头,低声道:“也许……便是此意!”
小木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恨恨地道:“此时你身边便有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你只要杀了他,世间便少了一份罪孽,那么你岂不是可以取下一颗佛珠?”
天师和尚像是被砍了一刀般,失声叫道:“你……你让我杀人?”
“不错,对于感化不了的恶人,只有将他杀了,否则他将会继续为恶!”
幽求怪声笑道:“小子,原来你与他说了半天,竟是想让他杀了我?嘿嘿……真是天真至极!”
天师和尚连连后退道:“小重师,我是决计不会杀人的……”
小木冷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说自己的武功比他高么?你亲眼见他一连杀了十几个人,却对此置之不理,还要假仁假义地感化他。你不杀他,明日他定会再杀十人,后日又杀十人,这些人皆是因你而死,你便是罪人了!哼,一个有罪之人却想去感化他人,真是可笑至极!
依我之见,你能杀他却不杀他,你便是个恶人,你连自己都感化不了,又怎么能感化他人?
所以,你永远也别想成为‘一师’!”
天师和尚听得目瞪口呆!
他的脸色竟已煞白!
半晌过后,他方如梦呓般自语道:“……我是恶人?我永远成不了‘一师’……”
想必他对“曾经的师父”是崇仰至极,想到永远也成不了那人的弟子,心中已是惶然至极!
在他听来,小木的话似乎不无道理,可自己又怎能杀人?
一时大为苦闷!
忽地心中一亮,他一拍掌,大声道:“是了,我若杀了他,我便是恶人,如此一来,世间因我而少了一个恶人,又因我而多了一个恶人,那岂非毫无意义?”
大概是好不容易想出不杀人的理由,天师和尚很是高兴,又道:“无论此人如何该杀,我也不能杀他.当年佛祖饲鹰投虎,我身为佛门弟子,自应效法佛祖!”
所谓“饲鹰投虎”是佛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