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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志贤想拉女儿的手，可是女儿这么大了不太合适，他一直习惯操心习惯规划，他想了想说：
“报名那天我和你一起去，办手续两个人比一个人快。你妈那边你说是陈厂长借你的钱，等你工作后再还。”他看了眼陈红妹，陈红妹忙点点头。他又接着往下说，“一会我把我单位、家里座机抄给你，没事一定不要打，特别是家里座机，真有困难再打，爸爸总是你爸爸的。好了，我那边还有一堆人在等着我，晚上又要加班，而你看上去非常糟糕，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好的。爸爸，上学后我能给您写信吗？”
“……可以”
“那我先回去了。”
“我们开学见。”
韦歆走了几步又回头问，“爸，你会不会忘记？”
“当然不会。”
☆、夏夜里最后的萤火虫
从韦歆十岁那年到低洼地村那天起，她一次也没想过要回去找那些好朋友，开始她自卑又自尊不想主动回去找她们，连之前玩耍的山林也不再涉足。久而久之大了，想再重拾儿时友谊再回去故地，却不能。厂里那些年发展很迅猛，支援三线、在各大城市建立办事处、知青回城，多少人自愿报名，子女再就业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好多知青家庭举家迁移，等韦歆考上中专那天想找董劲枝、王学伟、杨林时才知道有全家去了首都的，也有全家去了上海的，此可谓相见无期，说天上才三日，世上已千年就是这么回事吧。
韦歆回家把陈红妹借钱让她去上中专的事告诉给张卫红听，张卫红竟然马上从愁云惨淡脸变成喜笑颜开脸，可是晚饭还没吃完张卫红又阴沉着一张弹弓脸问，“你是不是去找你爸爸了？一定是！”
韦歆素来知道她妈一点不傻，果然一顿饭的功夫她妈就已经想明白陈红妹不会凭白做这种说不通的事。张卫红的聪明只有韦歆知道，张卫红的傻却是普通小老百姓都看在眼里的，因为不理解而觉得她傻罢了。
“我没找过我爸。”
张卫红有些失神，主动收拾了碗筷，还问了好多学校的细节，要准备什么，住校需要什么。
“艾峰那天会送我去，你旷工的次数太多，别请假了，请也请不出来。”
“我知道，你怨我，想离开我。”
“妈，你想太多了。”
韦歆看着她妈在收拾她要带走的褥子与盖被，其实还有一个多月才开学，晚上睡时还要拆，可是她没阻止她妈，这么些年也就这个片刻韦歆终于感觉到张卫红又是她妈了。
她借故去打水溜去了低洼地村，她和艾峰约好了。
韦歆和艾峰在虫鸣绕耳的林间散漫地走着，韦歆在前，艾峰在后。艾峰发现韦歆在留头发了，厂里发的夏天的确凉布料短袖工作服穿在韦歆身上还是那么大，风一大，远看像只浅灰色小帆船。
“你们中专离我们学校不远，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我们这所村办初中只有我俩考上一中是吧？”
“可惜你考上了也不去，二胖他妈想找人把你这名额转给他儿子，二胖妈一直以为天下事都如同地里活一样水到渠成。”
“那二胖妈哭得杀猪一样？我们都离开村口那么远了，我依稀还能听到呢。”
“她卖了一头猪才凑足那些钱，现在事没办成，钱也泡汤追不回来了。”
“是我也要哭了呢，哈哈哈”
韦歆很开心，她从过完春节便开始留着头发，留到现在才到半耳，她的头发原来长得这么慢。一个月后去上中专是全新的开始，那个时候可再也不要像假小子似的才好，她是个女孩子地地道道的女孩子啊。
“去抓萤火虫好不好？”韦歆微笑着，月色朦胧，什么都像罩着一层薄沙，艾峰又有片刻迷失，看着韦歆漂亮却微眯着的眼睛。
“你别这样笑我就陪你抓？”
“什么？”
“没什么，你笑起来的样子太过好看。”
“好看？哈哈哈”韦歆本来想表达一个假小子的笑有什么好看的？可是艾峰探下了头，这次她没有跳开，虽然她的心脏正在狂跳。月亮躲进了云层，山风吹得人凉爽无比。两人只是嘴唇轻碰了一下便分开了，连手指头都没碰到。
韦歆捂着滚烫的脸看着又从云层里钻出来的月亮，艾峰去抓萤火虫了，韦歆继续用手轻拍着滚烫的脸颊，“月亮你能帮帮忙让我的脸红快点过去么？一会艾峰回来用萤火虫瓶子一照我多难为情。”
韦歆看着半山腰凹凹里的艾峰，此时他正在忙碌，腰上的小瓶里已经有微弱的亮光，从她十岁来到这里，每一年夏天的蚊帐里都有这个小瓶。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萤火虫不全是黑蜂蜜尾部会一亮一亮那一种样子的，还有如毛虫样子的，这些虫子有的后背发光，有的尾部发光，瓶子别封口，留着气眼，第二天也不会死去。
她忘了是从多久之前便已经接受了这份情意，艾峰教会了她很多东西，也让她的山中岁月不是一个人。更多的是感激，感激他一直如影随行。
艾峰吻完韦歆也紧张，如果说去红旗厂厂区小学上学是服刑，那么唯一的乐趣便是能看见韦歆，按艾军的说法，韦歆是艾峰的女神，就算后来韦歆落魄了，在艾峰心里韦歆永远是圣洁的女神。女神是图腾是用来膜拜的，有一天他想娶来当媳妇，那么看他有没有胆量把女神先变成自己的媳妇。
艾峰觉得自己做为男性再正常不过，特别是看见韦歆笑时，可是更多时候他不敢对韦歆伸一指头，比如刚才那一吻，他吻是吻了，可是他一丁点没发现韦歆是什么意思，这让他无比不自在，无比自卑。韦歆是喜欢他的吗？接受他的吗？他在这边捉着萤火虫边思绪万千。
所以当艾峰把萤火虫瓶再次塞给韦歆时，韦歆双手捂着脸没有接的意思，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将“灰色小帆船”搂进了怀里。
这是韦歆第一次被艾峰搂着，也是多年来头一次有人再次搂着她，记忆便像闸门一样打开，父亲那温暖的怀抱好像就在昨天。那是男性才有的结实胸膛，才有的铿锵心跳，才有的汗味。韦歆松开捂脸的双手抓紧艾峰胸口的衣襟，将脸紧紧贴在这坚硬的胸膛上。
“你中专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那个时候你年纪也不够吧。”
“你只要回答好，还是不好？”
“好。”
“那我现在想……”艾峰将韦歆快速放倒，边亲吻着她的脸，边解着她胸前的扣子。山间小道上也多多少少有些石头，硌得韦歆本来就瘦弱的后背生痛，她想推开艾峰可是他的身子整个压在她身上根本动弹不得。刚才艾峰放倒她时动作太过匆忙，萤火虫瓶子正好掉在石头上碎了，韦歆看着那些小虫儿欢快地四处逃窜。
艾峰还在解着韦歆的扣子，笨拙的手指一直在颤抖。月亮又从云层里探出了头，艾峰看清楚韦歆整张脸，恬淡，古井无波。韦歆黑宝石般的瞳仁里无数小亮点在慢慢上升再上升。
她说：“你给我的小虫儿都飞走了，一闪一闪，和天上的繁星混在一起了。”
艾峰突然没了所有兴致，将韦歆的衣扣重新慢慢扣好，韦歆那的确凉衣料的工作服下面什么都没穿，瘦弱的肌肤苍白透明，月光下皮肤宛如流动的细沙，柔软细嫩，似乎碰一下便会从指间流走。而这具躯体的灵魂已经和那些一闪一闪的小虫儿一起追逐繁星去了。
有些凉，韦歆这才坐起来靠在同样坐在一边的艾峰身上。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韦歆意外发现艾峰竟然在抽烟。
“一直都会，村里的男人都会抽，你没见过我抽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
“那么……”
“现在我发现你喜欢或不喜欢都不会改变……你对我的态度。”
“所以……”
“我还是不抽了。”艾峰把烟熄灭后才丢掉，山里易着火。“走吧，不早了。”
“……再坐一会吧，让我再靠靠你。”
“你喜欢靠，每天晚上都让你靠就是了。”
“别讲话，萤火虫在天上看着我们哪。就这样，就这样……”
艾峰不知道韦歆正在跟这片山林告别，如果可以她此生还有口气在都不会再回来，这里的一切，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在告别这一切，永别了。
☆、请叫我MAY
韦歆在W市上的中专，那是离红旗厂最近的大城市，韦志贤当初帮她选的是财务专业。她在那里一呆四年，因W市地处秦淮以南，冬天不供应暖气，于是这个有名的火炉城市夏天可以让人沐浴在火热的泥潭中，冬天可以冻得你亲爹娘都认不出来。尽管环境是恶劣的，当你习惯后也就习惯了。韦歆喜爱这座城市，她觉得这座老城的冬、夏是那么任性，那么有力。
W市人才交流市场乌央乌央的人，是不是都人才不知道，人口密度可比地铁1号线。韦歆转眼已经挤丢了艾峰，干脆自己在人海中被动前行，看见可以的公司多迂回几下也能把简历塞进人家手里。韦歆看着大公司都阵容考究，小公司问的人多放下简历的人少。
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简历了，一张简历打印费用五角，还是黑白的最简单的模板，她已经在预算许可范围内尽量多打了些。
中专这个学历在韦歆毕业这一年已经相当不吃香了，好在韦歆这人心态好，万一没有一家公司愿意要她，也可以回红旗厂在财会科当个小会计，厂长还是陈红妹不会不给口饭吃。父亲一家在韦歆上中专二年级时盼到知青返城政策迁回了S市，那是韦智贤的老家，全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父亲走时把剩下的学费一次性给了韦歆，再有些舍不得也还是走了。韦歆心里明白是父亲现任妻子冯淑云的顾忌，这一点韦歆太能理解了，她的女儿青青在慢慢长大，她的娘家虽然在W市可是也并不多远，只有走得远远的，才能算真的清净。
韦歆又被人群挤到中远财务公司前面，那是W市最有名的财务公司，和艾峰就是在这个公司前被挤散的，本来艾峰还在上大二，来人才市场根本就是为了陪韦歆。韦歆没有手机，艾峰倒是在年前买了一部NOKIA，现在走散了也联系不上只有顺其而然，想想最后一张简历投给中远算了，艾峰一直鼓励她投就投大公司，可是韦歆心虚，想着起步还是保守些胜算大，现在既然命运又把她推到中远面前她就排一次试试看。
无奈队伍太长排到的时候是很久之后，韦歆看着外面的路灯都亮了，冬天天黑得早，大概也有六点了吧。人才市场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清洁工在开始打扫，看来艾峰已经回学校了。韦歆也有些饿了，看着快到自己了，自己身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都不见了，快要关门了？排到韦歆时，她一眼便认出了坐在接待桌后的这位姑娘，是儿时的好朋友董劲枝。她没了小时候的黝黑，眉眼分明，妆容虽然浓了些却细致，看得出她很擅长妆扮自己。
“董，劲，枝。”韦歆终于坐在董劲枝面前笑得像个傻瓜，不过接下发生的事让她觉得她确实是个傻瓜。
这位“董劲枝”头都没抬小声纠正：“请叫我‘MAY’。”
“董劲枝你抬头看看我是谁啊，我们……”
“不是因为已经下班了我不会理你的。”MAY终于抬起了头。
“原来你不喜欢你的名字。”
MAY白了韦歆一眼，一副想死的神情，“这很显而易见好不好？”
韦歆笑了，“已经下班了，要不要一起吃饭呀？”
“你请客我就去。”
“没问题，不过请把我的简历放进你们的人才箱。”
“已经下班半小时了，我只负责咨询相关事宜，收人才简历的同事早走啦，不然你看哪还有什么人？十分钟前还挤成那样。你是来投简历的吗？都没有做过功课你就敢来呀？我看看你什么学历，我们单位最低大本起收。哇！你才是中专啊，我们那小经理都有注册会计师资格证的，我劝你还是算了好不好？”
“……好，我们……我们还是去吃饭吧。本来这里找不到工作我也是准备回红旗厂的。”
“嗯，你能这么想心态不错嘛……说到一会吃饭我爱吃辣的，你行不行啊？”
“可以，地方你选。”
收拾完东西，MAY关了展台的灯，拉下闸栏门前想了想还是把韦歆的简历放进了人才箱，放进去了还不忘记狠狠晃了晃。
韦歆感激说了声谢谢。
“你也别谢我，八字连一撇还没有呢，要不要你又不是我说了算，放进去无非是我顺手是不是？”
出了人才市场MAY问韦歆住哪，韦歆说还在学校宿舍赖着，等这次简历投递情况看是不是找地方租房子。说着两人进了路边一家小门脸饭馆。
韦歆说：“你这是为我省钱呢？”
“谁不知道谁呢，我也不是资本家，你也实在是穷学生。所以吃嘛实惠就行啊，我狠搞你一笔这会是高兴了，晚上睡觉直做恶梦何必呢？”
韦歆被MAY逗得咯咯笑着，“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讲话这么逗人啊。”
“你妈呢？那朵奇葩呢？”
“她能去哪啊，还在红旗厂。”
“安四海出狱了吧？”
“出狱了，和前妻复婚了。”
“那你妈……”
“我四年没有回去过了，艾峰过节便回去，很多消息都是他告诉我的。”
这时服务员把MAY点的鱼香肉丝、蒜蓉茼蒿给端了上来，韦歆去盛了两碗米饭，两人便吃开了。
“如果可以我也是不想再回去的，我已经习惯W市了。”
“我猜大家都没打算再回去了，理由不同而已。”
“大家？还有谁。”
“还是这么敏感可不好哦，以后真在W市工作了，可不好总这么敏感哦，同事会怕了你的。”
“嗯……还有谁不想回红旗厂。”
“我知道你想问谁，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知道王学伟，你有兴趣么。”
韦歆摇头。
“我和你家艾峰也还有联系，他一定没告诉你吧”
韦歆又摇头，“我知道你也在W市会联系你的，我考上中专那年终于有勇气去山上小区找你们，你们都不见了。我打听得也不确切，知道你们求学的求学，随家搬迁的搬迁。”
“发生了太多事。”
“我知道你妈带你也不容易。”
“和你家奇葩比，我妈便不算不容易喽。你没发现我们同岁，如果我也是大学毕业，现在和艾峰一样也在大二，可是我比你还早上班你没觉得奇怪么？”
“你在说我只是中专，你们单位是大本起收时我便发觉了，只有一种可能你上的是三年制技能学校。也许你拿到了什么资格证，难道是注册会计师证？”
“我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毕业那分数只够勉强上所技校。学的是公共关系。毕业那年我妈再婚了，找到那个爆发户用钱在中远给我砸出一条路子，去的中远公关部。公关部么，不需要什么技能，能喝就行。”
本来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说到能喝，MAY的酒瘾来了让服务员给上了一瓶枝江。韦歆看见这瓶白酒一个头两个大。
MAY哧哧笑着，“没学历，还不能喝你可怎么在这个城市立足啊？”
韦歆有些面红耳赤。
“喝一小杯吧，没事的，大冬天在W市也不怕，喝点白酒便感觉不到冷了。”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总这么喝会喝坏身体的。”
MAY没有理她，自顾自喝起来。
“一会要是醉了，我一个人可怎么送你回家呢？”
“我不会醉的，一瓶枝江根本跟一瓶白开水一样啊。真要醉了你给王学伟打电话。”
“我听说他被他妈送到军队管制的学校，怎么可能出来送你？”
“这你也信？最怕天高皇帝远了，王学伟这厮早早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换得了自由之身，一边上学一边和人开公司。”
“……”韦歆想着多年前的几次追逐，那时王学伟已经很高了，早没了小时候的豆芽模样。现在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明明失去自由却可以回去红旗厂追着她打了，可是理由是什么？仍是想不通的迷。
“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