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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妻记(上)-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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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放下一半心,可是还是气愤,“这样的女人还拿来介绍给人家!”
  我说:“离婚也没有错。生儿子也没有错。同居也没有错。再想好好的人,也没有错,都是人情之常。”
  “那么是谁的错?”妈妈问。
  “社会的错。”我说。
  妈妈说:“去你的!见你的大头鬼。”
  我是见了大头鬼了。我想老婆,我也想如意,多少个清晨,朦朦胧胧,我恍恍惚惚的觉得有一个女子躺在我身边,好像是如意,漆黑的头发,象牙白的脸,嘴角一颗眼泪恁,她仿佛跟我说着法文,一句一句的——家明……总有一个地方,一个吃面包可以活下来的地方,家明,我们总还有精力可以再恋爱一次……真的恋爱……家明,唯有爱是真的,因为得不到爱情,所以我只好选了皮大衣、车子,洋房…家明。


  我常常为了这样的梦落泪,我与如意的关系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我们从来没有躺过一张床,或是一张沙发,我们最多不过面对面坐在图书馆中,她“沙沙”地在纸上写着笔记,我也低着头,完成我的功课。


  我们不是君子人,但我们的关系淡如水一般。我心中渴望她,嘴里从来没有说出来,她是一个聪明人,何必要我说出来。但我心中是这么的渴望她。
  剑桥的图书馆长那时候是只日本乌龟,很讨厌他,他做事特别的卖力,推迟还了书,谁犯了规,都得受他训,我从来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可是还是恨着他,他看着如意的眼光,使我想起南京十日的日本兵——但凡上了四十岁的日本男人,我总怀疑是杀过中国男人,奸过中国女人的,一进图书馆便不高兴。


  只有如意明白。如意说中国人根本哪里都不该去,八国联军之后,哪里都不该去。找什么意思。那时候年少气盛,值得气的事多着,什么都气。如意比我沉着,临考试的时候,紧张起来,她德文法文夹着讲,有时候用上海话说:伊根本弄勿懂,伊狄格人莫名其妙,衰到死,然后是一句英文粗口。我很庆幸我读的是机械工程。


  后来她也不过是这样,嫁了人,身份暖味,那男人很欣赏她,也很宠她,凭她的相貌,即使不识字,也还是不愁生活的,吃了那么些苦,算是满足自己,学无止境。
  追求如意的人多,有诚意的人少。
  如意对我说:“跟他们出去看一场戏,跳一场舞,又成了男朋友了,男朋友也太多了一点吧?没的坏了名誉。骨头还没那么轻。人人有个价钱,她可比她们贵一点,我很爱她,但是我从来不说。她……当我是一个朋友,她从来没想到我会爱到今天。


  后来我回来了,在暑假回来的。有一个英国同学来香港玩。我跟他出去喝醉了,我说:“菲腊,你回来英国,如果去到雪莱,请告诉如意,说我是觉得星期三是与她约图书馆见面的日子,请你告诉她”我哭了,那是三年前的事。现在也渐渐平和一点了。时间可以平复任何创伤,我上着班下着班。


  有一天下午在百货公司门口碰见了珍妮。
  是我先跟珍妮打招呼的,我知道是她先看见我,但是我不先叫她一声,她决不会先开口,实际上做女人也难。她笑了笑,站住了,她手中挽着大包大包的东西,身上穿着出色的衣裳,她穿衣服并不考究,只拣名贵的、特别的来穿,没有性格,她的化妆与发型也如此,流行什么跟什么,没有风流姿态特色。


  我不打算跟她吃茶,只站着与她聊几句,她闲地表示后天有个舞会,在乡村俱乐部,请我去,我应允了。然后她便拿出那只粉盒来扑粉,又摆头发,我十分难受地站在她身边。
  她打扮得十足,看上去不过七分美,真不能想像下了妆是什么样子,倒不如平时脸黄黄的女子,使人有一种想像——伊打扮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提醒我:“后天。八点正。”
  她虽然是笑着,我还是想起红楼梦里“女儿悲”的曲子来了。
  我碰见过珍妮,但以后没有再见凯莎玲,我实在没有空跟一个打字小姐坐在冰店时说长话短的,听她们说老板有多少个女朋友,老板娘的钻戒有多大。不一定每个打字小姐都如此,总有好的,但在哪里呢?
  我有一个教授说过:“天下这么大,一定有一个梦里情人完全符合标准的,说不定正也在等着,可是在哪里呢?在火地岛?在仙西巴?在肯雅?在青岛?生命的发展并不理想。”
  我怕女人,女人总有法子找藉口自得其乐,打自学生起,到女戏于为止,都有这个毛病,女人。女学生家里不够钱,住在人家中做女佣,煮饭扫地,待洋人吃完了饭才下厨房,偷偷半夜起来看电视,都一样有本事骗人——“我的房间是白的…”谁的房间,工人房罢了,即使住一辈子,也不过是替洋人做杂工,做杂工不如替同胞做,免得败坏了其他的华藉女学生的名誉。真可怕。女戏子也一样,有生气的地方,就喊嫁人,嫁不掉,便去美国读书。女人太会哄倒了自己也就连带哄倒了全世界,因此就百难之中高兴一阵子——可怜的女人。如意从来不骗人,也不懂得编自己,她冷冷的观看着自己的生命,冷冷的观看着这些人。


  这些年来我跟她学得多——人各有志。这是她的老话。如意说在世忽忽几十年,人家爱怎么就怎么,偏有我这种人,目无下尘,自以为是,没事拿来气,气,活该气。她可不气,她压根儿正眼不去瞧那些莫名其妙的人。


  到今天我还没学会她那一套。
  我只觉得寂寞,无边的寂寞。托人去看她,过节寄一个卡片,有什么好处,我想念她,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即使她知道我想念她,又有什么好处。
  如意是太聪明了,她是有资格说“我为聪明误一生”的人,我为聪明误一生。咱们俩的一生已经完了。此刻只等头发白起来,等着做神仙去。可是母亲还要我去拣老婆。
  后来那个叫菲腊的男同学捎来了信,说如意也问候我。菲腊说我们两个人神经兮兮,多年同学,又知道双方地址,还玩这种通迅息的玩意儿,不算浪漫,是肉麻。我想着认为很正确,着实的鼓起勇气,写了几句话,那几句话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正好在看《射雕英雄传》,里面一个男的对女主角说:“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我的中文勿灵光,也不知道这四句话最初出自何处,只觉得非常的合用,便用上了。那封信是马上冲出去寄的。如意没有回信。


  我总忘不了她,她怎么低头的一笑,纤纤美美的头在教授面前,教授怎么为她颠倒,低着声音为她解释。她怎么穿着最好的大衣在大门等我,怎么样偶尔对我透露一点心事。我真的并不想跟她睡觉,虽然结了婚是要同床睡的,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我只要见到她,便有种晕眩的感觉,那时候以为是年纪轻,见识少,感情太丰富。现在才知道,这是可一不可再的感觉。


  这么些年来我没有回英国。我痛恨乘飞机,如果要再去,我情愿先到新加坡搭和谐号。如意喜欢和谐号。她做了好几只和谐号的模型,研究它与气流的关系。离开她以后,我只见到脂妖粉怪。我不快乐。再不快乐,我还是去了乡村俱乐部。珍妮小姐的交游广阔,请了一大堆抛头露脸的女人。


  这堆女人,什么上电视的,演时装的,唱歌的,跳舞的,都有,都是一式的打扮,都是周游列国常闹事的,口气都奇大。我很自曾形秽。幸亏珍妮小姐把我招呼得很好。
  她问:“你老是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我答:“是的。”
  “为什么?”她问。我发现了她女人的温柔,我觉得这是凯莎玲所没有的,凯莎玲像一只打了咸水粽子。跟凯莎玲这种女人出去一百次,她也不会注意到我穿黑穿白,她只要有人替她付茶帐。
  我对珍妮说:“是的。我喜欢穿黑色。”
  她问:“你喜欢黑色,还是喜欢穿黑色?”这话问得很有意思。
  我说:“我只是穿的,我喜欢红色,那种浓稠,像血一般的红。目前女人指甲油那种红,很多人不欣赏,我认为很美。”
  我跟她跳舞,她的舞跳得不太好,在夜里灯光下看来,她还过得去,毕竟是生过孩子的人了。那天晚上来了好几个年纪轻的女孩子,都是才十七八岁的,也没有什么青春,香港这地方虽然人杰地灵,就是出不了美女,女孩子都像话梅,没有水蜜桃子。


  那天晚上出来,我一整套西装,不想那么早回家,开车子到舞厅去坐。看多了疯疯颠颠的干金小姐,到这种地方去享受一点安静也是好的。
  大班拿来了名单,老规矩,我随手一点。
  没多久来了一位小姐,穿着旗袍,瘦瘦弱弱,有几分风韵,叫伊凰,坐下来,拿起瓜子,并不放进嘴里,只在两只手指中磨,她照例问:“先生贵姓?”我说姓宋。她那件旗袍是好料子,淡灰色的绣花麻纱。她的脸仿佛是瓜子型的,棕色的眼影,棕色的唇膏,棕色的指甲,长长的假睫毛,有点电影中“卿本佳人”的味道。


  上等舞厅是有点情调的,黯红色的光照得我很舒服,忽然松弛下来了,默默的坐着。男人逛舞厅有道理,唯有在这里没有昨天明天,只有这一刻。
  “宋先生哪儿玩多?”她问我。我说:“多在舞厅走。”她笑,“我从来没见过宋先生。”我也笑。成熟点的女人说话都很有意思。
  “宋先生不跳舞?”
  我说:“我只是来坐的,你不嫌我,就陪我。”
  她笑,“怎么敢嫌来先生?”
  于是我们便对坐着。我真的舒服得几乎要叹气了。但是我没有要带她出去的意思。
  哪里的女人,就该让她呆在哪儿。舞女在舞厅好。打字小姐在老板房里好,大学生在教授前好。不要移动她们,不要做上帝做的工作。
  我付了小帐,付了台子钱,就走了。伊凰没有过台子,大概不算是红舞女,她也有她的故事,但是现在要说的也不是一个舞女的故事,现在还是说我选老婆的故事儿,可是麻烦得紧哪。
  也有男人一定认为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娶了舞小姐,逼她们做芳草,叫她们做贤妻良母,不仅要贤,而且要比一般妇女更贤,这才显得出男人感化有功,这是干什么?我始终没搞明白过。
  伊凰在我走的时候,说:“宋先生,再来啊。”她也是一个好看的女子,”我应该带她出去吃宵夜,到她家去消磨一段时间。但是我想到她所认识的云云众生,她对每个人都说“某先生,再来啊!”我对于名女入红女人,人所共知的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尤其是大腿屁股给人瞧惯的女人,这种女人也知道被瞧腻了,就找个男人,匆匆忙的结婚,专给这男人一个人看——但是别的男人又怎么想呢?别的男人会暗笑或是明笑——他老婆的屁股大腿咱们都比他先瞧过。我不能够这么做,我是一个凡人,我没那么伟大,我要娶,还是娶如意这样的女子,即使做错了什么,是一种选择的错,明智的错。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事。


  回到了家,我洗一个澡,躺在床上看杂志。我比较喜欢看一些容易懂的小说,简单的,表面化的,没有含意的,特和喜欢看花好月圆性质的,因为我到今连女朋友也没有一个,更不用说是老婆了,故此心理变态,喜欢看一个男人娶七个老婆的故事。


  看累了就睡觉。梦中还是见到如意。咱们在结了冰的湖之搓手呵白气,笑着走路。只差那么一点,真的才差那么一点点。我没有抓到她,差那么一点点。我心酸的想,那么一点点……
  第二天妈妈跟我发话。妈妈:“家明,娶老婆的事儿,不必过份挑剔,一个男人,事业与家并重,成了家才可以有安定的心会发展事业。你成日价郁郁不欢,做娘的看在心中不舒服。你说怎么样?”
  我:“……”
  妈妈,“你就算外头有了人,只要你喜欢,我们也喜欢,说出来不妨。”
  我:“……”
  妈妈:“你该结婚了。”
  我:“……”
  妈妈:“女朋友不理想,你可以慢慢教她,如果她发型不对,服装不对,你也可以慢慢教她。”
  我:“……”
  我心里难过极了。谁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大丈夫简直患妻急得要命。我真悲哀,我的老婆在何处?不知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才可以找到。为什么天下只有凯玲与珍妮这些女人晃来晃去?
  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意。
  妈妈:“家明,你想什么?家明,你说出来。”
  我:“妈妈,我还是在选。妈妈,我不认命,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没有合我心意的人。”
  妈妈:“家明,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像你这样,也就不能说了,少年得志。求偶方面,马虎一点也罢,否则,太满了也不好。”
  我:“妈妈。你再让我找一年,妈妈,我答应你,明年今天,我要是再找不到她,你叫我娶谁就娶谁,我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好汉。”
  妈妈:“你这话又不对了,谁还逼你成亲不成?你喜欢谁就是谁。我很懂年青人的想法。我不过是要你快乐。”
  我:“妈妈,我这一辈子,要快乐是不能的了,做人但求平平安安,也就是了,恐怕也不容易,妈妈,你别替我担心。”
  妈妈:“你说话口气像和尚似的,我焉得不伤心。”
  我:“……”
  叫妈妈这样子,我自觉非常的死无葬身之地。但是死无葬身之地不要紧,死了还知道什么!四匹白马拉倒西敏寺去下葬,也还就是个死人。活着却不能乱来。
  我想登一个征婚广告,或者是在《明报》头条上,社论的隔壁。
  广告这样写:
  宋家明。男。三十岁。身高五尺一寸,体重一百四十磅,五官堪称端正。毕业于剑桥大学工程系,廿五岁获得博士学位。无不良嗜好,营优差一份,月入数千,并无家累,愿征淑女,先友后婚。
  我觉得很累,在某个星期六下午,我几乎一睡不起,爸爸也没叫我起吃午饭,我就睡到第二天,像吃过安眠药似的。
  起身很是歉意,星期日陪父母说了一天的话。
  星期一上班,女秘书跟我说:“周经理的约见的助手来了,但是他人却不在,我不知道怎么打发人家,那小姐脸色很不乐意。”
  这一下子的确是无礼。中国人办事一向是这样,人事部没有组织,错误百出,于是我传了那位小姐进来。那位小姐姓林,叫林美丽。她进来了,一身白色,平跟鞋,脸上没有化妆,一双眼睛很美,年纪很轻,标准身裁,那套白西装把她衬得非常的“膘”,穿这样的衣赏来求职是太抢服了,但是我马上向她道歉,请她坐,她的脸色缓和下来,我喜欢有点脾气的女孩子,她看上去很聪明,很得体,很骄傲,很美丽。


  她把她的学历、文凭呈上。我细细看了一遍,再看她一遍。我知道老周等着要一个这样的助手。我可以大胆替他作主,反正试用三个月,不会可以另外打算。我把老周那份合同交给她看。
  她看合同的时候,我看她。
  她很漂亮,大学刚刚出来,禁不住一点点的气,现在这些气来得快,也消得快。她的嘴角微微朝下,但是嘴唇很薄,皮肤是微棕色的,头发流在脑后,大热天她给我一种通体生凉的觉,她的手指纤长,戴着几只银戒指,指甲不算长,搽着银底米色指甲油,很整齐,没有剥落。


  她读完了合同,抬起头来。
  我微笑说:“林小姐是念管理科学的?”
  她奇异的看我一眼,仿佛是说:文凭都在,难道还能假冒?
  我问:”林小姐喜欢毕加索吗?”
  她一怔,“是那个画家?”
  我说是。
  她说:“我不懂画。”
  我忍耐着:“林小姐看电影吗?”
  她很纳罕,然而维持着应有的礼貌,“有时候看。”
  我问:“喜欢哪一类的片子?”
  她说:“好看的便看。”
  我问:“维期康帝喜欢吗?”
  她:“啊。”
  我问:“林小姐去过巴黎吗?”
  她说:“去过。”
  “去过哪里?”
  “香谢丽舍。”
  “手艺馆去过吗?”
  “那是什么地方?”她的声音轻了下来。
  我问:“你喝酒吗?”她点点头。
  “喝白兰地加什么?”
  “水。”
  我长叹一声,请她签了合同,明日来上班。她很喜悦,但是对我那番问话莫名其妙高高兴兴的去了。
  林美丽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是老周的人,让老周用就好。
  刚才如果她答:“我承认毕加索,正如必须承米开兰基罗与达文西,是我喜欢莫地格里安尼与八大山人。”
  如果她答:“我看维斯康带,也看里斯德,也看张彻。”
  如果她答:“我懂一点古典音乐,但因为人人都懂一点,所以改听卜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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