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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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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著烟嘴,皱眉摇头,难得迸出一两句指点的话来;可一旦路喜纯带 
去了原料,在他家小厨房里摆弄起来时,何师傅就把烟嘴搁到一边, 
眉飞色舞地一连串地支上嘴了……当一盘芙蓉鸡片,或者一盘糟溜鱼 
片,色香味俱佳地呈现在白磁片中时,何师傅总让路喜纯给他同院的 
邻居端去,他说:「咱们的玩意灵不灵,让人家尝了发话!」邻居们惊 
喜之余总要报之以答礼,或是一盘水果,或是一碟蜜饯。何师傅不让 
路喜纯谢绝,他主动接过来,拿出 「二锅头」,坐下约路喜纯就著水果、 
蜜饯喝上一盅,边喝,边指出他今天制作过程中还有那些失误。路喜 
纯发现,菜谱上所写的那些,常有含混乃至谬误之处,何师傅的言传 
身教,比任何精印的菜谱都要有价值…… 
      「甭跟那起人置气,」(赌气的意思。)何师傅常在喝一口酒后,用 
手背抹抹嘴唇,安慰路喜纯说,「有你掌勺的时候……」 
    何师傅真是喜欢他这个徒弟。不过,路喜纯有时候也确实让人感 
到奇怪——头些天他们饭馆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二十个大磁壶,除了留 
下几个在厨房里装酱油、醋以外,剩下的作为福利每人分上一个,别 
人都把壶收下了,唯独路喜纯不要。何师傅跟他说:「别嫌式样老,用 
它晾凉白开,比那玻璃凉水瓶还实用,你就拿回去吧!」他还是不要; 
问他为个什么,他又不说;别人硬把那壶塞到他怀里,他不接,壶摔 
到地上碎成几半;大夥都说可惜,他却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开了。 
    除了这种偶然出现的令人费解的表现,路喜纯总体来说是一个心 
地纯正、力求上进的好青年。他渴望著何师傅所说的那样一个时候早 
日到来,他将不仅要掌勺,还要掌握整个饭馆,他要兴利除弊,让饭 
馆彻底改变面貌,使每一个进去的顾客都能一辈子忘不了它。 
    为此,他不放过每一次练功的机会。今天,他就是顶替何师傅, 
到钟鼓楼那边,去帮薛家操持婚宴的。听说这家人备的料相当齐全, 
打下手的人也不会短缺,他将施展出自己的浑身解数,让那家人及其 
亲友吃得眉开眼笑! 

    3.一位正在苦恼的京剧女演员。人家却请她去迎亲。 

    愁人月色凄又冷, 
    风吹铁马乱人心。 
    疑心的人儿你休怨嗔, 
    比翼双飞入梦频。 
    愿效鸿飞心意定, 
    你只要带定了那绿绮琴…… 
    澹台智珠哼唱著《卓文君》中的二黄原板转散板,朝院门走来。 
喊完嗓又练了一套剑,现在她觉得声带松弛润适,浑身关节也都舒张 
和谐;但随著聚精会神喊嗓练功的阶段结束,她那心底里的一股忧郁, 
却又随著渐次混杂的朝市之声,丝丝缕缕地旋了上来。 
    ……这《卓文君》,排得出来吗?吴祖光先生编的《凤求凰》,已 
经由别的团排出来公演了,基本上是张派的唱法。按说这参考荀先生 
演出本改编的 《卓文君》,将融合程派和欧阳予倩演出风格的特点,与 
他们的演出绝不会重复,可负责剧目的副团长的态度还是那么暧昧, 
同剧组的人也是七上八下,乐队的人也不那么积极。他们都怎么说来 
著?啊,对了,有说「这玩意排出来能叫座吗?」有说「编新不如述 
旧,只要有人买票,咱们就老演那几出,不是也一样过日子吗?」…… 
是呀,如今武戏、热闹戏最上座,《卓文君》这类文戏一般都相形见绌, 
何况按澹台智珠的意思,还要把韩世昌、白云生的昆腔艺术适当地揉 
合进去,创造出一种她所谓的 「诗意气氛」,这样排出来究竟票房那儿 
会是个什么行情,也真难说!不过,她可不甘心总是 《豆汁记》,总是 
 《玉堂春》,总是《武家坡》;就是前一阵新排出来反应相当不错的 《木 
兰从军》,她也觉得可以先搁一搁;她渴望著在舞台上不断有新的创造, 
渴望著不但对老观众有新启发,而且还能吸引来一批年轻的新观 
众……难呀,难!其实她想做的不过是一个忠于艺术、忠于观众的演 
员尽自己义务的事,可在一些人的眼里,倒好象她是想把天上的月亮 
当月饼吃!这「一些人」不仅团里有,家里也有,爱人李铠竟也来阻 
拦。当然,他是出于另一番心思,可他那心思,让澹台智珠怎么克化 
得开啊!他现在起床了吗?因为昨晚的争吵,他还在折磨自己吗?…… 
    快走拢院门,澹台智珠眼前猛地一亮,她瞥见了张贴在院门两旁 
的喜字,这才想起今天是薛师傅家二小子娶媳妇的好日子。她回想起 
昨晚所看见的喜字,和现在看见的不同;今天的黄底红框,框中还剪 
出精巧的喜鹊闹梅的图案;可见人家对今天这桩喜事的重视到了一种 
什么程度——连这样一个细节,也不断地在加以调整。倘若他们团里 
那些搞舞台美术的同志,也能有这种刻意求精的精神,那该多好哇! 
    澹台智珠进了院,到了家门。她家住在进大门往左首走的外院, 
屋门斜对著进里院的垂花门。她轻轻拉开屋门,走了进去,先把木剑 
挂到门边,然后对著墙上的大镜子,卸下裹住整个头部的鹅黄色拉毛 
加长围巾,把围巾顺手搭在椅背上,伸出双手整理著她那浓密油黑的 
头发。 
    她家住著三间南房。这当中的一间,是吃饭、会客兼她练功用的。 
东边一间她跟爱人李铠住,西边一间是公公婆婆带著儿子小竹和女儿 
小梅住。 
    她听见西边有咳嗽声,忙停止摆弄头发,掀开花布门廉,走了进 
去。婆婆早些日子带著还没上学的小梅到大姑家去了,还没回来。西 
屋里现在只有公公和小竹。公公原是玉器行业上的钻眼工,如今七十 
挂零了,自然早已退休。他同一般的老人不一样,睡得迟,起得也不 
早。他有一定的文化,嗜好是戴著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章回小说, 
不管是古人还是今人写的,只要是章回体的,他都爱读。最近他在读 
金寄水写的一本 《司棋》,那薄薄的一本书,他已读了十来天,却还唯 
读了不到一半。虽说读得慢,他记得却很真。 
    澹台智珠进去时,公公已经穿妥衣服,小竹却还在床上拥被傻睡。 
    澹台智珠大声问公公:「您著凉了吗?」 
    公公又咳嗽了两声,摆摆手说:「不碍事。家里存的有枇杷露,一 
会儿我倒出点喝,压一压准好。」 
    澹台智珠过去拍了拍小竹肩膀,催他起床,又扭过头对公公说: 
  「我这就给你们热粥去。」她心里想,再煎点鸡蛋裹馒头片,这顿早点 
总该能对付过去了。 
    公公显然是想说点什么,可又下不了决心。澹台智珠看出他的心 
思,便不好抬脚离去。 
    公公虚咳了两声,从枕边拿起那本《司棋》来,对澹台智珠说: 
  「你要排新戏,何不就拿这司棋的故事,排上一出呢?」 
    澹台智珠大声回答:「爸,您当有个题目,就能开排吗?头一条, 
得有人写本子,本子弄妥了,还得创腔……哪一样是容易的?」她本 
来还打算列举更多的困难,可叹了一口气后,也就作罢。她意识到— 
—公公想对她说的,绝对不是这关于新戏码的事。 
    公公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他尽可能以最和蔼的语气问:「昨儿个晚 
上……李铠他……又跟你闹别扭啦?」 
    澹台智珠觉得血涌到了脸上。虽说公公耳朵背,到底这三间屋通 
著,她昨晚上跟李铠闹气的事,怎么也难隐瞒过去。她偏过头望望坐 
在床上揉眼睛的小竹,强作笑颜,对公公轻描淡写地说:「唉,我们年 
轻夫妻,吵几句也是平常的事。夫妻没有隔夜仇,您别操心!」 
    公公却郑重其事地宣布:「我得叫过李铠来训训!你们也都不算年 
轻了,总这么窝里头闹,算是怎么回事?我们老人听著难受事小,对 
孩子能有什么好影响?就是邻居们听见,也怪没脸的……唉,放著好 
日子不好好过,李铠你犯的什么浑啊!」 
    虽说公公把责备最后都坐实到李铠身上,澹台智珠听了心里却有 
如针刺。是啊,为什么她和李铠掰到了这步田地? 
      「爸,您别为我们操心。」澹台智珠垂下眼廉,忍住就要涌出的泪 
花,转身往外走,一边说,「我这就热粥去。」 
    往常做饭基本上全由婆婆操持,婆婆不在,公公要接过这摊事去, 
被李铠阻止住了。李铠坚持要澹台智珠做,这也是他们夫妻间矛盾的 
一个方面。 
    澹台智珠本想往堂屋门外的厨房,可她走到堂屋门前,却忍不住 
转回身,移步到了她和李铠住的东屋门前,她在门前楞了几秒钟,才 
推门走了进去。 
    李铠睡在床上,头发乱蓬蓬的。他那颗头仿佛特别重,把枕头压 
得沈下一个大坑,枕头的四个角翘得老高,仿佛在为重压而叹息。他 
一只粗壮的胳膊撂在被子外面,黑黝黝的皮肤紧绷绷的,皮下的肌肉 
结实而富有弹性,在上臂中部,有两个很大的牛痘疤,仿佛是嵌在皮 
上的两片水萝卜。在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烟草味道。 
    澹台智珠走过去,用自己那尚未叠起的被子,盖住了李铠的手臂。 
    望著沈睡的李铠,以及床头柜上那烟缸中满得冒尖的烟头,澹台 
智珠心里迷乱不堪。她忘记了去热粥,一屁股坐在了床边的软椅上。 
    他们为什么又闹了这么一场呢?为什么这一点仿佛是不可避免的 
呢? 
    ……昨晚演出结束,她只不过比往常稍晚了十分钟走出剧场后门, 
结果,便不见来接回家的李铠的身影。 
    那剧场是在一个胡同里面。昨天的戏散得本来就比较晚,加以又 
是冬天,观众们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同剧组的同志们也转眼便各奔归 
程,可是当她走拢「老地方」,却头一回不见了李铠的身影,她呼叫、 
跺脚,急得乾哭,竟仍然没有李铠出现,只好自己一个人朝胡同外小 
跑,一边跑一边使劲撸开大衣袖子看表——末班公共汽车已经过去, 
怎么办?难道一步步走回家去? 
    啊,有谁知道,几十分钟以前还在台上嬉笑欢舞的喜剧角色,现 
在竟是这般的凄苦孤单! 
    冷风钻进澹台智珠的围巾、领口、袖口,她浑身哆嗦,刹那间, 
她觉得平日她所看重的一切——事业、名气、荣誉、永恒的艺术价 
值……等等,等等,都没有丝毫的意义,她是这么的不幸,生活对于 
她来说,究竟还有什么乐趣、什么吸引力? 
    ……猛然间,从岔胡同里窜出一个人影,是想拦路抢劫,还是想 
硬施无礼?澹台智珠几乎就要呼救了,可她在惶急恐怖中定眼一看, 
那却分明是李铠。 
     「你……你为什么不等我?」澹台智珠真想凑上去打他两记耳光。 
    李铠却更其仇视地瞪著她,质问:「你为什么卸完装还不出来?」 
    澹台智珠解释说:「我只不过跟他们说了说关于排《卓文君》的事 
儿……」 
    李铠粗暴地打断她,恶狠狠地、一泻无余地说:「我就知道你是盯 
上那个小白脸了!什么东西!他那眼神我瞅著就不对头,到底你们两 
个还是勾上了……你怎么不跟到他家去?」 
    澹台智珠觉得这比挨了耳光还疼,她流著眼泪,嗓子眼里噎著一 
团火辣辣的恶气,愤激地辩驳说:「你别撒疯!你那全是没凭没据的瞎 
猜!你知道他比咱们大出一辈去,他都快当爷爷了……要不是他能演 
司马相如,我连理都不愿意理他……他有狐臭,你知道吗?……你怎 
么糊涂成了这样?!」 
    ……她决定不理他,自己走回家去。他还是推过来自行车,终于 
让她坐到了后座上。当他驮著她骑回家时,她不得不一如既往地搂住 
他宽厚的后背。可是这后背头一回让她觉得陌生、冰冷。她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 
    回到屋子里,他们两人都觉得头上的屋顶是沈重的,屋里的一切 
东西——特别是床头上那张他俩头挨头的十二寸彩色结婚照,全都显 
得格外令人不能忍受。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咱们得坐下来、坐下来、坐下来…… 
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了。」澹台智珠大衣也没脱,坐到沙发上,对李铠 
说。 
    李铠直到她说够三个 「坐下来」,才坐到了床边。他一坐下便立即 
开始抽烟,一根接著一根…… 
    当澹台智珠当年从戏校毕业的时候,她怎想得到今天会过这样一 
种生活呢? 
    她分到了一个不错的剧团。她用全副身心向老演员学戏。她在台 
上拼命地演,以至于一位评论家不得不在一篇评论文章中说:「她的素 
质很好,感受力也强,但还缺乏修养。她不懂得,艺术贵在含蓄,她 
却总是演得太满,须知过火与发瘟同样令人不快……」正当她努力地 
提高自己的修养,向蕴藉含蓄的境界努力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她作为「封资修的黑苗子」被冲击,因为讲错了一句话,又被打成了 
 「现行反革命」……她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希望,于是, 
有一天她趁著看守打盹,把看守拿来搁在躺椅下的小半瓶「敌敌畏」 
喝了下去……她没能死成,她经历了昏迷、呆滞、麻木、消沈、痛苦、 
绝望……又渐渐回转为冷静、认命、无求、开通、企望……一九七七 
年春天,她开始重新练功,人们惊异地看到,她那一度嘶哑得惊人的 
嗓音,竟恢复得比当年更显阔亮,她那似乎已然僵硬的腰身腿脚,竟 
复原得又可以象当年一样地满台扑跌;到了这一二年,连她自己也没 
想到,她的号召力竟大大超过了当年,即使在最不适时的日期最不方 
便的场子演出,也总能卖出七成以上的戏票,这在京剧观众锐减的形 
势下,应当说已经相当不错了;她的戏装照和便装照不时出现在报刊 
上,电台请她录音并讲话,电视台请她录影,唱片社为她灌制了唱片, 
戏迷们甚至跑到后台去请她签名,拉她合影……还是那位评论家,发 
表新的评论说:「按说她的素质不算太好,感受力也未必最强,但她靠 
著厚积的修养,在一笑一颦之间,在一歌一吟之际,却丝丝入扣、动 
人心弦地展现出了角色的内心,使我们获得了一种形神兼备而无斧凿 
痕迹的美感……」 
    倘若她的遭际仅是这样简单地否极泰来,那生活的滋味便太寡淡 
了。她在一九七三年,也就是她自杀未死的五年之后,结婚成了家。 
当她从戏校毕业时,她曾暗暗地对自己说:你已经嫁给了舞台,你不 
能重婚!那绝非一句戏言,那意味著她把艺术看得比什么都重。但当 
她一九七二年以半残废的身心被「落实政策」到一家纽扣厂当包装工 
时,她在心里又暗暗对自己说:舞台把你甩了,你是永远回不去了, 
找个丈夫,结婚吧!人家给她介绍了李铠,一位憨厚强壮的车工。头 
一回见面,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跟他讲了,李铠的双眼明显地变得湿 
润起来。正是望著那双湿润的眼睛,她萌发了对李铠的爱情,她需要 
有人把她当妻子爱,她也需要爱一个具体的叫作丈夫的人。 
    ……一九七六年年底,又一次 「落实政策」,她回到了剧团。一九 
七九年春节她重登舞台,当她第一回迎著观众踏上红氍毹时,真是百 
感交集!记得那时候李铠的兴奋与欢欣绝不亚于她自己,包括公公婆 
婆,也都扬眉吐气,引以为荣。她总是演大轴戏,戏散得晚,李铠就 
总到剧场后门等著她,骑自行车把她驮回家去。开始,李铠不进后台, 
还仅仅是因为不好意思,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澹台智珠恨自 
己竟没有及早察觉,李铠的不进后台,渐渐转化为一种既自卑又自傲 
的复杂心理…… 
    也许,是从那回电台编辑来家里访问,开始转化的吧? 
    那位女编辑大声地问:「您爱人是哪个行当上的?唱个生的吗?唱 
须生的?」 
    澹台智珠告诉她:「他不是演员……」 
    那位女编辑仍旧大声地问:「他是场面上的?司鼓?拉琴?」 
    澹台智珠便又告诉她:「他不是我这行的。」 
    该女编辑竟还要大声地问:「他在哪个文化部门工作?」 
    澹台智珠坦然地说:「他不在文艺部门工作。他在工厂。」 
    死心眼的女编辑不知好奇心盛还是有一种猜测的癖好,竟又大声 
地连问:「啊,在工厂工作?哪个工厂?工程师?技术员?……」 
    结果是李铠从里屋走出来,板著脸对那位女编辑说:「我是车工。 
二级工。干力气活的。」 
    ……如果仅仅是一种自卑感,那倒也好办。问题是李铠渐渐受不 
了澹台智珠在台上同风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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