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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情杀(翼浦)
1
我第一次踏进天堂庄园,是为侦查一起拦路抢劫案件,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段并不愉快的经历。
天堂庄园地处京城西北,是片新建成的高档别墅群。产权拥有者索价之昂贵,令世人咋舌,连近年来暴发起来的新贵们都望而却步。销售广告一出,便引来了满城闲话:“不是天堂,胜似天堂,人住之难,难于上天堂”,炒作热火朝天,生意却冷冷清清,至今售出仅只零星几座。每到夜幕降临之后,那幢幢低矮的两层小楼就像是堆在空旷郊野上的一群坟丘,星星点点的几处灯光,就像是隐藏在坟丘中的磷火。
由于人住的居民稀少,物业管理的诸项承诺大都还没能兑现,特别是在安全保障方面。不久,便发生了一桩拦路抢劫案,在这个“天堂”世界激起了轩然大波。
遭遇不幸的是位小姐,叫索姗,是法国美莎医疗用品公司经理雷蒙。戈里奥的秘书。她曾就读于佳本斯金融大学,毕业后,心怀壮志的她只身一人闯进关内,来到北京谋职,经过多方考核、艰苦竞争,终于被这家外企录用。
戈里奥的公寓在天堂庄园,索姗是于入夜之后到这里来,行走在小区的雨路上时遭到袭击的。
由于遭遇到如此骇人的意外,昨天晚上,心慈肠热的戈里奥夫人让索姗住在了自己家里。
第二天一早,我和熊菲到戈里奥公寓去查访。
戈里奥公寓是一栋意大利古城堡式的建筑,酷似佛罗伦萨市中心那座闻名于世的美狄奇府邸。整个建筑造型为长方体,东西走向,前部墙面经过了刻意的艺术处理,采用的是“屏风式立面”的构图,显现着浓重的佛罗伦萨文艺复兴风格。上层墙面是由严丝合缝的大理石砌成,细腻、平滑、光亮可鉴;下部墙面是由凹凸不平的自然形态的巨石堆垒而成,起伏多变,阴影浓重;宽阔高大的五彩花窗,边缘夹有造型粗扩的壁柱,顶天立地,气派非凡;从远处望去,整个墙面真如一扇色彩斑斓的巨大屏风。
公寓的正门在整个建筑的南面,靠西端,进入正门之后,得走过一段10米长的全透明廊道,才能进入一层正厅。
按响门铃之后,出来为我俩开门的是戈里奥的夫人。真是令人意外,她竟然是个黑发黑眼的中国人,叫方春英。
坦白地说,她远远算不上漂亮,虽说刚刚30岁出头,而且又刻意打扮了一番,可仍是缺乏风韵。面色黝黑,脑门宽阔、嘴唇精薄、眼睛细小、眉成八字,一头黑发收拢到脑后,梳成个高隆的大发髻,显得非常小气、老气。
“我的先生去了上海,就我一个人在家,”她满面愁容,“索姗怕我孤独,天天来这儿陪着我住。出了这样的事,真感到对不起她。”
索姗蜷缩在沙发上,看来还余悸未消呢。她低声细气地述说了案发的经过。
昨天晚上,她从公司办公地百灵饭店来天堂庄园陪戈里奥夫人住,穿行在黑鸦鸦的楼群中间时,背后突然蹦出个歹徒,把她拦腰抱住,亮出一把寒光煞煞的匕首,把刀背抵在她脸蛋上。
“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到地上!”拦劫者粗声粗气地威胁着,“不然,我就破了你的相。”
她岂敢违抗?一一都照他的要求作了。
索姗的顺从助长了歹徒的气焰,他又犯起了野性,死命去拉她的腰带……
索姗被逼到了尽头,忍无可忍的她不顾生死地扯着喉咙高喊“救命”。夜静野旷,喊声异常响亮,很快,附近便有多个窗口接连亮起了灯光。
歹徒见势不妙,拎起赃物,仓惶而逃。
熊菲询问歹人的相貌。尽管索姗竭力回忆了一阵,但是所提供的只不过都是些“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很有力气”、“外地口音”之类的毫无特征的“特征”。
依索姗所说的情况分析,很可能是外地人流窜作案,此类案子最难侦查,何况是毫无线索可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案只能就此不了了之。
这一来,可大大惹恼了天堂庄园的居民们,他们不依不饶,愤然而起,四出告状;告房产经营单位和物业管理公司言而无信,有严重的欺诈行为;指责公安部门敷衍了事、不负责任,甚至还点出了我罗平和熊菲的名字。
告来告去,周而复始,最后又绕回到我们公安部门来,上级要我和熊菲再次进入天堂庄园,代表社会治安执法部门与物业管理公司签订了一项《治安保障责任协议书》,强令他们立即采取安全保障措施。
这一招儿果然灵,立竿见影,两项安全措施很快便出了台,一是雇佣一批保安人员,建立了严密的巡逻制度;一是在各家院门前装置了一盏门灯,以增加居民心理上的安全感。
两项措施的出台,总算为公安部门恢复了声誉,也为我和熊菲挽回了面子。
2
厂家、商家都讲究“售后服务”,我们讲究的是“事后回访”。间隔一周多,队长派我和熊菲到天堂庄园去征求居民反映,戈里奥夫人家自然是回访重点。
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之后,我们的回访任务于短暂之间便告完成。
正事说完,哪能站起就走?总得寒暄几句。熊菲小姐的几句关切,大大拉近了主客之间的距离,戈里奥夫人竟感慨万端地述说起她的外嫁生活来。
她生在上海,长在上海。本来,她不但有美满的工作,而且还有了个出于人表、至贞至诚的男友,他叫蔡焕志。她和蔡焕志是多年同窗,毕业于同一所医科大学。
毕业之后,蔡焕志分配到一家著名医院做了临床医生,她分配到一家医疗科研单位从事医疗器械的研制工作。
第二年她便外派到法国进行科学技术交流,在那里,她发现了一个精彩的外部世界,也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同行。于是,她萌发了远渡重洋,来这儿谋求飞黄腾达的野心。
回国之后,她向蔡焕志大发感慨,公布了早已拟就的双双远走高飞的行动计划。
跨出国界如同登上天堂,那是风潮、时尚,“有志者”谁不孜孜以求?两个人一拍即合,一个雄心勃勃的宏大规划当即拟就。
愿望和现实终究是并不相同的两码事,两个人同时、同步行动是不可能的,怎么也得分两步走,先行一步的自然是她。
蔡焕志给予了全力支持,竭其全部积蓄不算,还四出借债,总算筹足了方春英所需的费用。很快,她便与他挥泪而别,重返了她日思夜想的塞纳河畔。
方春英极其刻苦,也极其忠诚,法郎和情书频频寄回到上海来。然而,没多久,他俩便发现,当初设想得太简单了,尽管她付出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千方百计寻求实施第二步跨国行动的条件和机会,但始终也没能如愿。
一年、两年……,随着岁月的延迟,她那美好初衷也日渐淡化,法郎、情书随之日渐减少,直至全部中断。沉寂一阵之后,她再也无法掩饰,终于泣涕涟涟地给蔡焕志写了一封长信,坦率地表明了“绝情”之意。
蔡焕志是知情明理之人,早就有了精神准备,他明白,这一爱情的“噩耗”迟早会到来。他比她更坦率,答复很是令她欣慰:“……我一直在苦苦地等着你,可是我并不傻,现实生活之中,与你我命运相类似的剧变几乎天天都可以听到、见到,我早就预示到了危机……”
就这样,他俩和和气气地分了手。
“责任全都在我这方面,蔡焕志对我非常忠诚,所作所为,一言一词都是无可挑剔的。说坦白话,至今我还怀念着他呢,我俩的关系虽然中止,可感情并没有断裂,”方春英自己意识到话说得有些过分,忙作解释,“唉,你们一定也能理解,长时间生活在感情开放的法国,免不了受些熏陶,我的表白太放肆、太坦露了些,是吧?”
协助人们寻找失散多年的亲友,是我们公安部门的一大职责,莫非方春英要我们帮助寻找蔡焕志?要知道,如今她已经是戈里奥夫人。这个忙我们可是断然不能帮。
方春英掏出手绢,掩着脸颊,呜咽起来:“听说蔡焕志如今也到国外闯荡去了,总算圆了他的美梦,我感到很欣慰,但也很后悔,这样的美好局面要是能早些出现该有多好。”
我和熊菲未敢进言。
3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一天下午,索姗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事求我。
我要她到正义大街1 号院来找我:“我正在值班,有充裕的时间接待你。”
“不,我这会儿没空,公司正在开招待宴会,我走不开,”她似乎很着急,“你还是快点儿来好,这事必须得今天谈。”
今天必须谈?我抬头一看石英钟,已经是4 点半,她分明是在要我马上出动。
“到哪儿找你?”我问。
“百灵饭店,二层的西头,中餐厅,”她意识到表达不够准确,忙又加以纠正,“不是餐厅里面,是在门外的过厅里,我在这儿等着你。”
索姗这样急,肯定有要事要说。已是临近下班时间,得到队长特许,我提前出来,立即去了百灵饭店。
我跑上二层,见索姗正坐在过厅的沙发上发愣,表情沉郁得很,不见一丝笑意。
“我有难处,想向你咨询咨询……”坐定之后,她低沉地说道,“你说,生活中为什么没有个道德法庭?上司如果无视女性的尊严,总是口出秽言,举动无礼,由谁来管?法院、检察院,还是你们公安局?”
我听出来啦,原来她是在为遭到上司的非礼对待而苦恼。她的上司是谁,是戈里奥?
我操着官腔向她宣讲:“无礼的侮辱性举动属于流氓行为,违反治安管理条例;如果在违背女方意志的情况下强行发生性关系,属于强奸行为,违反刑法。受侵害的一方只要发出求援,我们公安部门就可以过问。”
“拥抱、抚摸、亲吻,要知道,这是顶头上司对他的下属,这能算是什么?”
她头一扬,把垂在右耳边的长发甩到了背后,带着满面愠气,“实在让人没法儿忍受,可人家还把这解释成为一种亲近姿态,一种正当的礼节!”
“中国哪有这样的礼节?”
“难道你忘啦?戈里奥是法国佬。”
我颇为不平,联想起美国一桩抗议性骚扰的事件,开导着她:“美国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的神经外科教授弗朗西斯。康莱女士,为抗议性骚扰,向报界发布了一份辞职的公开声明。”
“可我不是教授呀,只不过是个地位卑微、受人驱使的小小雇员,只能费尽心思找借口,婉言拒绝。这你还不懂?得罪雇主是万万不成的,我得保住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她把脸仰起,望着天花板,失望地叹了口气,“唉,我还想借着戈里奥的关系,日后能到法兰西去闯荡一番呢。”
我对他颇为同情,问:“到底要我为你做什么?”
这样的关切纯属于一种姿态,毫无实际意义,对这类染有桃色的人际纠纷,我们刑警恐怕只能是无所作为。
“我懂,不发生恶性事件,你们警察是不便插手的。”索姗表示了对我的谅解,表情略显轻松,“不瞒你说。我还有个支持者呢,得力得很,你猜是谁?”
这个提问实在难于回答,可我又不能冷了她,好在是随便交谈,就顺着她的意思说呗。
“一猜一准,”我假装思索一阵,自信地答复她,“准是有个忠诚于你的小伙子,时时刻刻在守护着你,对吧?”
“你认为是我的相好?喔,倒是有一个,不过,他也只能是看着我的难处干着急,使不上劲儿。”她秀眉一挑,郑重得很,像是在公布一项重大新闻,“告诉你吧,我的支持者是戈里奥夫人,她可是个大大的好人,仁慈宽厚,通情达理,对我的困难处境非常理解,总说她丈夫不正派,一向爱把花惹草。她还几次替戈里奥向我道歉呢。”
我越发不明白她这次“报案”是何意图:“你到底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一言难尽呀,得一层一层地慢慢说……”这时,索姗似乎发觉到了什么,突然挺起身,“对不起,我得进去关照一下。”
说着,她小跑着进了中餐厅。
4
几分钟后,索姗回到原位。她告诉我,美莎医疗用品公司正在和日本容发堂药品株事会社洽谈合并扩大成跨国公司的大计。她指着中餐厅那边说:“戈里奥先生正在给日方经理饯行。客人今天晚上要回大阪。”
她这一说,我更加迷惑不解,两家合建跨国公司和我们警察有什么关系?肯定还有下文,让她“一层一层慢慢说”吧,我不好催促,只能耐着心听。
按照当今的公关风尚,经理们的酒席宴上是不能没有小姐作陪的,我搭汕着:“
你怎么没去陪席祝兴?”
“公司有规定,不允许秘书陪吃。”索姗朝中餐厅方向撇了撇嘴,提出个动议,“走,跟我到那边儿看看去。”
不容分说,我被她“挟持”到中餐厅的玻璃门外。
靠窗的一张圆餐桌旁边,围坐着两男一女三个人。
戈里奥很显年轻,根本不象40开外的人。他穿着一身质地细腻的灰色暗格西装,平展、笔挺,满是一副典型的西方绅士模样,金黄色的头发光彩熠熠,深蓝色眼睛灼灼有神,高隆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金丝眼镜,颇有巨商的风度。
相形之下,日方经理可就显得猥琐了,身材细高,体态干瘦,脸色煞白,带着个黑框眼镜,毫无风度可言。
“日方经理川中町一郎,”索姗要我看坐在戈里奥对面的那位客人,夸赞着,“脑子灵活、能言善辩,要我看,他的公关能力得比戈里奥强十倍。”
“瞧他们那股热火劲儿,洽谈一定很顺利。”我信口说着。
“商家的事,看来你是不在行的。餐桌上有说有笑,亲热得很;脚底下你跟我、我绊你,比日本相扑斗得还厉害呢。”索姗神情诡秘地告诉我,“日方提的条件非常苛刻,戈里奥也丝毫不让,反复讨价还价,谈了几个小时,一项协议也没达成……”
说到半截儿,她一下捂住了嘴巴。
“泄密啦?”我猜着。
“可不,”索姗吐了下舌头,“商业秘密和军事秘密、政治秘密一样,得绝对保守,唉,真不该向你说这么多。”
“信不过我?”
“一泄露出去,我的饭碗可就丢啦,漂洋过海去法国的事可就绝对没指望啦,”
索姗依然不放心,再次强调着,“你不了解戈里奥,冷酷得很,公司的利益高于一切,为了能赚到钱,他什么无情无义的事都能于得出来。”
我用着半开玩笑的口气:“对你也不客气?”
“目前还可以。不过,他早晚得对我露出本相,说不定哪天一不高兴,就得炒我的鱿鱼,所以我万万不能得罪他,”说完自己,她转而说起方春英,“对他妻子总该有点儿情义吧?不,根本没那么回事。有一回,方春英私自作主和一个香港商人签订了一笔小买卖,让公司亏了些本,戈里奥硬是逼着方春英把她心爱的衣服、首饰卖掉,补上了亏损的部分。”
5
我俩正聊着,一个小伙子突然闯到面前来。
“叫我好找,”他一下把索姗拉起,涨红脸吼着,“走,我有话跟你说。”
索姗被小伙子直拉到大厅中央一根大理石圆柱的后面。
我远远地看着,那个小伙子表情激动,两手不停地挥舞着,显然是在大发脾气。
索姗也不示弱,扬眉竖眼,在极力争辩。
我已经没事,本应该借机自动离开,处境微妙的索姗实在让我放心不下,竟全神专注地望着他俩,直到索姗满面愁容地重又回到我这儿来。
“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索姗悟出了我的心思,“感谢你的耐心相助。”
“说话得兑现,你求了我,”我坦率地说,“看他那副凶样,我能不担心吗?”
“不必为我担心。刚才你猜我有个相好,就是他,叫查发达。别看他那样凶,其实是出于爱心,全是为我好,担心我的人身安全,可就是太过分了,”索姗眼圈里闪出了泪花,掏出手绢轻轻擦着,静静地说,“这几天,戈里奥先生也实在是累,洽谈又没达成协议,心情也不大好。他想明天出去走走,到康庄草原散散心,轻松一下,恢复恢复精神和体力。方春英自然是要去的,可戈里奥非要我陪同。罗干你想,我和人家夫妻俩在一起,该有多尴尬?可是我不敢违抗戈里奥的意志,只能服从。我对查发达说了,他气得不成,坚决不同意我去,硬说戈里奥对我没安着好心。
倒也是,旷野荒郊,人烟稀少,我也真害怕。没想到,查发达也没向我打个招呼,自己就去找了戈里奥夫人,说他明天请下了假,要暗中跟着我们仨,用你们警察的话说叫'盯梢'。戈里奥夫人大概也想借助查发达遏制一下戈里奥吧,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他。你不知道,查发达对戈里奥恨得要死,几次都要去找他算账,说'非得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