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不由被那孩子乌漆漆的眼神吸引,伸手将他接过。
手上一沉,宛如姐姐蓦的放开了手,抽身退后数步,凄厉一笑,“带他走吧,别让他看见我上路。”
我含泪抱紧了怀中的婴儿,深深朝她俯拜下去——孩子,拜别你的母亲罢,这是最后一次了。
此去黄泉路遥,宛如姐姐,一路走好。
恭送皇后娘娘——
我抱着孩子,踏出坤和宫,身后隐隐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送驾声。
木叶萧萧,天地瑟瑟。
我广袖舒卷,宽大华丽的裙袂,逶迤拖曳,一路走过宫檐回廊,龙壁玉阶。
风那样冷,心那样寒,只有怀中小小的人儿,给予我仅有的温度。
这个瑟缩在我怀中,小猫儿一样脆弱的婴儿,尚不知道他悲苦的命运已经开始。
乾元殿再一次挂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召告着又一位帝王即将辞世。
我缓缓踏进大殿,迎着萧綦走去。
他孤独地立在那面九龙玉璧屏风前,玄黑的衣袍,不可仰视的神情,与这大殿俨然融为一体,刹那间令我错觉,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抱着孩子,默然垂首,心下一片萧瑟。
他亦沉默,望着我怀中的婴儿,冷峻如霜的脸上不经意掠过一丝悲悯。
“让皇上看一看小殿下吧。”他忽然轻轻说了一句。
望着垂幔间隐现的龙榻,心中刺痛,我默默穿过垂幔,抱着孩子,跪在那巨大的龙榻前。
“皇上,小殿下看您来了。”
床上气息奄奄的男子,发出一声浑浊地叹息,从榻边垂下一只青白的手,艰难地招了招。
我靠近榻边,看见他惨白的脸上,眼窝深陷,嘴唇已经褪尽了血色。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珠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突然一眨眼,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刹那间,好似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个骄横无礼的太子哥哥,总是喜欢捉弄老实的子澹和小小的我,每次作恶得逞,便冲我们眨眼,露出促狭古怪的笑容。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微笑着,唤了他一声,“讨厌哥哥。”
多少年没有这样叫过他了,那还是我六岁时候,固执地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就叫讨厌哥哥。
他咧嘴笑了起来,依稀还是那幅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眼睛里骤然亮了亮。
我将孩子抱到他枕边,“小殿下长得很像你,以后一定也跟你一样淘气。”
他竟然笑出声,转眸看了看孩子,清晰地吐出一句,“小可怜虫。”
我一阵惊喜,以为他好起来了,正欲叫御医,却见他身子一挺,目光熠熠盯着远处,脸上泛起异样亢奋的潮红,“你信不信,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我就逃出这鬼地方了!”
他呵呵笑出声来,“我看见宫门了,还差一步,只要跳下去,我就自由了,谁也拦不住我,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陡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这么断了。
血誓
先皇坠马而死,到底是意外还是阴谋,成了人人避忌,又心照不宣的一个谜。
可笑,深谋远虑如萧綦,也未必能将一切世事掌握在手。
谁又料得到,先皇会做出那样骇人的举动,选择了最激烈的方式,不惜用生命去冲撞宫廷的牢笼。这个懦弱糊涂了一辈子的人,做了唯一刚烈清醒的事情,却是他的死亡。
后世谁会相信这么离奇的缘由呢,正如没人会知道谢皇后殉节的真相。
千秋史册,恐怕这个弑君的骂名,萧綦是背定了。
时隔不过数月,乾元殿哀钟长鸣,两代帝王相继在此辞世。
谢皇后追随先帝,以身殉节,上尊谥为孝烈明贞皇后,随葬帝陵。
他们两人一生不睦,各自苦苦挣扎,渴求摆脱这深宫牢笼,也都至死未能如愿。
分明是两个不相爱的人,身后灵柩却还要苦苦并在一起,及至黄泉也不得解脱。
而恰恰相反,另外两个人,暗暗爱慕一生,却永无聚首之日。
温宗善被凌迟而死,尸骨不得保全,姑姑幽禁永安宫,再不能踏出宫门一步。
自宫变之后,她不愿再见我,我也只能远远从殿外看她,看着她数月之间,迅速老去,鬓旁白发丛生,脊背佝偻,仿佛陡然衰老了二十年。
皇上堕马身亡的噩耗,给姑姑带来了最致命的打击。
一夜之间,皇上皇后相继崩逝,宫里陷入一片茫然错乱。
我只顾自己强打精神,一边照拂小殿下,一边主持后宫事务,还来不及去安抚姑姑,永安宫就传来了恶讯——太后惊闻噩耗,中风昏厥。
当我赶到时,姑姑已经不会说话,只能斜倚在榻上,目光混沌呆滞,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只是直直盯着天际,口中含含混混,反复念叨着什么。
没有人听懂她一直在重复着什么话,只有我明白,她说的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原本应该由太皇太后亲自携小皇子登上大位,登基为帝,可是姑姑已经无法做到了。
登基大典上,那张金壁辉煌的巨大龙椅,空荡荡摆在那里。
宫女强行搀扶着太皇太后升殿垂帘。
我朝服盛装,抱着刚刚满月的小皇帝,坐到了珠帘后面,姑姑的旁边,接受众臣参拜。
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声响彻金殿。
不过,他们真正跪拜的,恐怕不是我怀里这小小婴儿,而是站在珠帘之前龙椅之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萧綦。
萧綦以摄政王之尊,履剑上殿,见君不跪——他终于成了这九重宫阙真正的主宰。
我的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垂帘,望向三步之遥的他。
他玄黑朝服上赫然绣满灿金九龙纹,王冠巍蛾,佩剑华彰,垂目俯视丹陛之下的众臣,轮廓鲜明的侧脸上,隐现一丝睥睨众生的微笑。
他仿佛不经意间回首,目光却穿透珠帘,不容抗拒地攥住我的视线。
全身血液在这一瞬间炽热,胸臆间仿佛有烈火煎熬,一时间悲伤迷茫,一时间骄傲激越…。。。心底有什么东西剧烈摇摆,所有的迟疑渐渐被骄傲驱散。
是的,我是真的骄傲,为眼前的男人而骄傲。
原来权力真的是会让男人疯魔,女人痴狂的东西。
我知道他的剑下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也知道他脚下踏过多少人的骨骸,可那又怎么样呢,不是他也依然会是别人——这权力的巅峰上,永远有人倒下,永远有人崛起。
站在这里的胜利者,是我的丈夫,我何其幸运,被命运阴差阳错推向了一个真正的强者。
此时此刻,我坐在垂帘之后,成为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同他一起接受众臣朝拜,而不是像孝烈明贞皇后那样,沦为胜利者的祭品。
一切尘埃落定,京城阴冷的冬天也终于到了。
我已经在宫里一住就是半月,其间都没有回过王府。
也许真的是母子连心,自宛如姐姐去后,这可怜的孩子一直不吃不喝,终日哭闹不休。
我和宫中奶娘费尽了心力,常常为了他,彻夜不能安眠。
好不容易让他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生活,却又遇到了新的麻烦——他开始依恋我,除我之外,没有人能让他停止号哭,不论进食还是睡觉,都要有我在旁边。
迫不得已,我只好在宫中住下来,亲自照料这孩子。
萧綦摄政之后,一直忙于朝政整饬,派系更替。尽管朝中门阀士族的势力,随着王氏倾颓而进一步衰弱,军中武将受到大力提拔,然而经国治世毕竟还是需要依赖士族文人,不是仅凭武力可以办到的。如何笼络士族,令这些高傲的文人放下陈见,俯首效力,令萧綦很是烦忧。
我们之间还是隔着一层淡淡的膈膜,彼此都不习惯退让,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到从前。
我留在宫中,他也并不催我回府。
琐事纷扰不绝,我们就这样各自忙碌,淡淡自持,似乎都忘记了此前种种。
常常只能在每天的早朝上见到他,隔着一道珠帘,默默凝望他的身影,他的目光也会不经意间掠过我…。。。我明白他在等待我的退让,等待我低下头,主动回到他身边。
我又何尝不想呢,这样咫尺之隔的相望,比千里之隔更让人断肠。
只是,一次退让,会不会就是终生的退让,一次低头,会不会永远失去与他平视的地位?
如果是那样,我宁愿一个人终老深宫。
初冬暖阳,照耀着御苑里碧树寒枝,分外和煦。
难得这样好的天气,我和奶娘抱了靖儿在苑子里散步。
按皇室的规例,小孩子要在满月的时候,才由父皇正式赐命。可是靖儿没有机会得到父亲给的名字,只能请太皇太后赐命。内史请太皇太后示下的时候,姑姑还是浑浑噩噩念叨着那八个字,内史却听不懂,惶惑地回禀说,只听清太皇太后说了个什么静字。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于是,我看着这孩子,微微一笑,“那就叫靖吧。”
这两天总算让他慢慢习惯了和奶娘睡,我才稍稍安宁了些。
一阵风过,呛了嗓子,我才略咳了两下,随侍在侧的内医侍立刻上前一步,便要为我请脉。
我无奈苦笑,又回绝不得,只好听之任之。
萧綦挑选了五名内医侍,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左右,早晚请脉,侍药奉汤,每天都要向他详细回禀。我若一天不服药,或是稍有风寒不适,这些医侍全都会受到重责——他深知我的软肋,也总有办法逼得我乖乖就范。
奶娘吴氏从我手中接过孩子,忽然惊喜地叫道,“呀,皇上在笑呢。”
一看之下,那孩子眯着一双乌亮的眼睛,真的咧开小嘴,在对我笑。
心中陡然涌上浓浓温柔,看着这纯真无邪的笑容,竟然舍不得移开目光。
“你看,他笑起来好漂亮呢……”我欣喜地叫住奶娘,一抬头,却见她和一众侍女仓惶跪下,齐齐朝我身后跪拜行礼。
惊回首,触上他温柔凝注的目光——萧綦面带淡淡笑意,卓然立在暖阁回廊之下,身边没有一个侍从,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我竟一直没有发觉。
我怔怔望着他,沉溺在他温柔目光中,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他缓步走来,容色温煦,难得没有惯常的峻肃之色,对伏跪在地的侍女们略一抬手,众人皆悄无声地退到一旁。
“难得看到你这样开心。”他凝注我,柔声开口,带了些许寥落。
我心中一酸,低了头,故作不经意地笑,“怎么今日有空过来呢?”
他淡淡而笑,“这话听着,好像有些闺怨的味道?”
我一怔,旋即红了脸颊,许久不曾与他调笑,竟不知道如何回应了。
“随我走走。”他莞尔一笑,径直牵了我的手,不由分说便携了我往御苑深处走去。
寒径幽深,庭阁空寂,偶尔飞鸟掠过寒枝,啾啾细鸣空绕林间。
细碎枯叶踩在脚下簌簌作响,我们并肩携手而行,各自缄默,谁也不曾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他握着我的手,十指纠缠相扣,掌心的温暖一点点透进我身体。
心头百转千回,往日无数次携手同行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千言万语到此刻都成了多余。
“方才早朝上,看你很是困倦”,他淡淡开口,一如素日里闲叙家常,“昨晚又给那小子缠住,没睡安稳?”
我微笑,“这些天他都和奶娘睡,不那么缠人了,昨晚可怪不得他。”
“那该怪谁?”他的手指扣紧,让我挨他更近一些。
“该怪那个……让我彻夜无眠之人。”我垂眸,声音轻若游丝。
他顿住,目光灼灼地看我。
“这个人总是让我忧心难过,也不知道往后该如何是好。”我幽幽叹息。
他深深望着我,目光温柔得似要将人融化,“既然这人如此可恨,你打算怎样罚他?”
我蹙眉低叹,“要罚,也是他罚我,我岂敢罚他。”
他大笑,十分得意舒畅。
等到他笑声方歇,我这才一脸正色道,“虽然为爹爹忧烦了一夜,但是为人子女,自然不能怨怪,更不敢说责罚。”
言罢,微笑挑眉看他。
那一瞬间,萧綦的神色让我再也忍俊不禁,多日抑郁心情尽化作甜蜜,笑意从心底里直漫上来,终于换作我大笑了。
腰间陡然一紧,被他狠狠攥住,整个人几乎都贴到了他胸前。
“看来王妃很有闲,老老小小都操心个遍,唯独无视你的夫君?”他终于失去耐性,一双深眸微微眯起,眸中闪动慑人怒色。
我咬唇轻笑,扬起脸来,眸光潋滟地望着他。
他俯身靠近我,靠得越来越近,薄削嘴唇几乎贴上我唇瓣,却一掠而过,轻飘飘扫过脸颊,在我耳畔停住,温热气息一丝丝撩拨在耳际,令我陡然一阵酥软,身上再无半分力气。
我羞赧地闭了眼,只等着他的惩罚,然而过了良久,却毫无动静。
诧异地抬眸,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睨着我,不怀好意的调侃,“你在等什么?”
我大窘,顿时恼羞成怒,恨恨推开他,折身便走。
身子一紧,却被他紧紧环住。
他的唇,落在我耳畔、颈项、鬓间……夹杂着叹息和低喃,“阿妩,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到底要怨我怨到什么时候?”
“我不怨,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怨”,我陡然哽咽,“只是,再也不要这样瞒我。”
他沉默,双臂却更紧地拥住我。
“生命固然珍贵,孩子也一样重要”,我含泪凝眸,“我舍不得就这样放弃,我不甘心……”
他闭上眼,隐忍痛楚,“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瞒你,可是王儇,你听好——当年庆阳王妃做过的事,你休想尝试,我不在乎什么子嗣,也不准你那样蠢。”
我笑了,笑得泪落如雨,“可是,我终究是不甘心,我不信上天会待我们如此不公!”
“天下之大,一定有药治得好你”,他紧紧拥着我,声音微微发颤,“如果中原没有,就去漠北,漠北没有就去南疆,穷尽千山万水,总有一天我会找到!”
“如果永远找不到呢?”我凝望他,“如果到老到死,都找不到呢。。。。。。你会不会后悔?”
“若真是命中注定,又有何足悔?”他的目光温暖笃定,仿佛照亮了漫漫此生,“就算没有孩子,你还有我。说好了共赴此生,等我老迈昏庸的时候,你还要陪着我一起老去,怎么能不守诺?”
我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无处不是我的痴恋。
仿佛有朵炽热的花在心底怒放,火一般焚尽了所有的迟疑、彷徨、忧伤。
是与非,好与坏,真与假,一切都不重要,我就是如此痴妄,就是如此冥顽不化。
泪水沿着脸庞滑落,我缓缓微笑,一字一句地说,“既然是你说要共赴此生,就不许再反悔,就算我悍妒、恶疾、无子,七出之罪有三,也不准你反悔。”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我,突然抓住我的手,放到唇间。
指尖一痛,竟然被他咬破,涌出一粒小小血珠。
他旋即咬破自己中指,与我掌心相贴,两人指尖的鲜血混流在一起。
“我所生子女,皆为王儇所有,即便永无所出,终此一生,亦不另娶。如有违誓,天地不容。”
第三部 风刀霜剑
王夙
前日里,爹爹进宫探望太皇太后,也来凤池宫看了我。
宫变之后,我与父兄之间的尴尬对立,也随着王氏的倾颓而渐渐消散。
在这场争斗中,我们已经失去母亲和姑姑,既然大势已去,怎忍心再失去更多的亲人。
到底是血浓于水吧,毕竟是骨肉相连的亲人,再深的怨,也总有化去的一天。
尽管如此,我和爹爹之间还是有了一层永远的隔膜。
他不再把我当作那个娇痴任性的小女儿,再也不会那样地宠溺我,娇纵我,庇护我。
如今在他眼里,我是亲手囚禁了姑姑,取代她垂帘于朝堂之上,掌控着整个后宫,比家族中任何人都强悍,比他更有权势的女人——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是他羽翼下的纤纤弱女,她的姓氏之前也已冠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姓氏。
短短半年间,爹爹苍老了许多,谈笑间依然从容高旷,却再没有从前的傲岸神采。
闲坐品茗间,他淡淡提起,离开故乡琅玡多年,思乡情切,如今年事已高,想趁着身骨还硬朗,遁游四方,寄情山水之间,以偿多年夙愿。
爹爹素来向往大好山川,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放下纷扰事务,但凭一人一蓑一木屐,遨游四海,踏遍锦绣河山。我明白他的心意,在这个时候归隐,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从前总爱说,阿妩最解我意,我们俩父女原本就最是意趣相投。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的去意如此坚决,决定来得如此之快。
萧綦从工部回府,卸下朝服,披上我递过来的外袍,神色略见疲惫。
我转身正欲取来参茶,却被他伸臂揽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