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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多疼这一双孩子,你比谁都清楚。可我不只是这双儿女的父亲,我是一族的家长,是当朝的丞相。我有儿女,有家,还有国!阿妩的婚事,不是我们嫁女,是王氏,是整个士族的联姻!”
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在发抖。
“让我的女儿去联姻,去笼络军心,你们这满朝文武却做什么去了?”母亲厉声质问。
这句话,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的,母亲,这也是我最想追问的一句。
父亲没有回答,沉默,陡然而来的沉默,让我的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沉缓无力的声音,“你以为,如今的士族还是当年的风光,如今的天下还是当年的太平世道……”
这是父亲的声音么,一瞬间暗哑下去,那声音里透出的苍老无力,让我胸口紧紧一窒,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揪住,直往下拽。
“瑾如,你生在深宫,嫁入相府,所见所闻都是满目锦绣,可你知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当年何等煊赫的门阀世家,如今早就风光不再……你以为,我们王氏能够显赫至今,真的只是靠着与皇室的姻亲吗?”
父亲的话,一声声,一句句,如同冰水浇下。
“你也是眼看着谢家和顾家衰颓下去的,哪一家不是外戚,哪一家没有皇室姻亲?瑾如,你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不肯相信罢……这些年来,我苦苦维系朝中世家的势力,如果不是庆阳王在军中的威望和支持,岂能如此顺遂。”
庆阳王,已经辞世两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令我一震。
这个名字,曾经是皇朝赫赫军威的象征。
我的两个姑姑,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庆阳王妃。只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姑丈庆阳王长年驻守边关,连我对他的印象都只是寥寥。
“两年前,庆阳王过世,皇室和士族在军中的势力至此倾颓殆尽,再也无人为继。”父亲沉痛无奈。
那一场七年之战过后,原本就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
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即便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
“留在军中征战沙场的,只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儿,这些人,全凭一身血肉,硬生生打下了功名权位,再不是昔日被我们轻贱的武人,一旦握有军中大权,更仰赖他安邦卫国,不要说士族世家,便连皇室也要忌他三分。如今他立下大功,是皇上亲口许诺的恩赐,连我也未料到,他会求娶阿妩……这门婚事,若不应允,便是令皇上言而无信,令王氏开罪军中权臣,两派怨隙加剧;若是允了,便是笼络军心,为我们王氏再次赢得军中支持……”
“父亲,用一个女子的婚姻来巩固家族地位,不是大丈夫所为,请让我从军!”
“哥哥!”哥哥的声音,骤然自背后响起,他竟然一直在我身后。
他看也不看我,径直推门而入,昂然站到父母面前。
我急急跟进去。
父亲和母亲惊回头,望向我们,一时无言以对。
哥哥一掀衣摆,长身直跪在地,“父亲,我愿从军!”
父亲站在那里,鬓边灰白的发丝微微颤抖,一向挺直硬朗的身子似乎刹那间佝偻了下来。
母亲一声“你们……”,话未出口,就被自己的哽咽盖过。
我下意识伸手,想让锦儿搀扶,才发现锦儿没有跟进来,身子一下子失去倚靠,软软跪倒在地。
“阿妩——”,三个人的声音同时惊呼,哥哥抢上来抱住我。
我在哥哥怀中,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向他们露出嫣然笑容。
“你们怎么也不问问我,怎知道我不愿意呢。”
我低下头,无限娇羞,“我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给如此英雄男儿,是女儿的荣耀。”
7、良人
如此结果,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皇上赐婚的圣旨,三日后颁下,合府上下跪迎谢恩。
豫章王迎娶颂雅郡主,相信京中一定为之轰动。
世人会怎么看,怎么说,我已经不关心了。
父亲、母亲、哥哥……每个人都说了什么,我隐约记得,隐约不记得。
皇上和皇后召见我,说了什么,我也忘了。
宛如姐姐来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贺喜,然后屏退了下人,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哭了。
“子澹还不知道你大婚的消息。”她低头垂泪。
我淡淡一笑,走到妆台前,拿起她刚刚送给我的嫁妆,一支出自绝世名匠之手,用千年玄珠所制的凤钗,一边把玩,一边淡淡说道,“子澹守孝归来,也要册妃了,说起来时光过得真快……小时候无论怎么亲密的玩伴,长大了也总要分开。”
宛如姐姐幽然抬目,一双泪眼望定我,“你真的忘得了他?”
“我仰慕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豫章王才是我想嫁的人。”我淡淡说道,含笑将那只凤钗插到鬟间。
那之后,一直到我大婚,宛如姐姐没有再来看过我。
子澹会从她那里知道我的话。
子澹会怨我,会怪我,然后会忘了我。
子澹会册妃,会迎娶一位美丽娴淑的王妃。
子澹会和他的王妃恩恩爱爱,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一起度过漫漫时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
天旋地转,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颜。
一丝丝的疼痛,不够锋锐,却慢慢在心底最深处,泅开沉郁的钝痛。
皇后赐给我的嫁妆,一连三天源源不绝抬进家门。
嫁衣,凤冠,霞帔,满目珠翠,宝光耀眼。
十五天后,迎来我的大婚之期。
我的婚礼按照公主出嫁的礼仪举行,半夜开始装扮,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辞行,然后入宫向皇上皇后辞行,鸾仪从太极门出,过广华门、正阳门、奉远门……喜乐喧天,沿途大红锦缎铺道,一路洒下灿金的合欢花瓣漫天飞扬,六百名宫人,红绡华幔,翠羽宝盖,簇拥着旒金六凤大红鸾轿,逶迤如长龙,穿过宫城、皇城、内城,直达敕造豫章王府。
洞房之中,两名喜娘带着仆妇婢女侍侯左右,外边丝竹喜乐之声隐隐传来。
凤冠礼服加上厚厚的盖巾,让我整个人仿佛被层层捆绑,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格外的累。
锦儿在旁边不时絮絮叨叨说些喜庆吉利的话讨我高兴,我却连听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从半夜开始折腾到现在,一袭厚厚的盖巾下面,我的世界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直听得耳边喧天的喜乐,从早上到现在从未停歇。
混混噩噩之间,被喜娘牵引着拜了堂,又被引入洞房。
进得洞房,稍稍安静了不到片刻,喜娘们又开始折腾,没完没了的祈福颂吉。
按照规矩我必须等新郎入了洞房,才能吃喝,还好锦儿悄悄盛了燕窝给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气坐到现在。再过一会儿,我就要面临今晚最艰难的一刻。
那个人,那个令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如今成了我的夫婿。
刚刚我与他一起拜了天地,从盖巾下面隐隐看见了他的足尖,那么近,他离我那么近。
当日远远望见,就已令我震骇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再惧怕。
怕又如何,反正躲不过,逃不过,这就是我的姻缘,我的宿命了。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面对。
他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或许他也不见得那么可怕,或许我的姻缘不见得那么糟糕。
只要没到最后,就还有一丝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发觉外边的喜乐丝竹声停了。
现在还早,怎么会这样快就结束喜筵。
过了一阵,喜娘也开始暗自切切。
我直起身,有些奇怪,正想叫锦儿去外面看看,突然听得一阵喧哗传来。
似乎有重重的脚步声到了门外,又夹杂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宜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末将奉王爷令谕,务必当面禀报王妃。”
这个声音冷硬如石,不带半分情绪,硬生生扯破这洞房花烛夜一派旖旎的面目,露出底下硬生生的冰冷。
“奴婢可以代为通传,王妃大婚典仪在身,不能面见外人。”
“事出紧急,王爷吩咐一应礼仪从权,请王妃恕罪。”
我站了起来,按住锦儿手臂,“扶我到门口。”
方一起身,眼前便一阵晕眩,那顶凤冠沉重无比的压在头上,我几乎直不起脖子。
勉力打点起精神,我从容走到门前,淡淡开口,“本宫在此,将军有话请讲。”
外面那人静默了片刻,依然用冷硬的声音开口,“启禀王妃,方才收到火漆传书,急告冀州失守,前方十万火急,王爷已经前往行辕大营,即刻领军驰援,特遣属下告知王妃,实因事出紧急,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待王爷平定叛乱后,自当向王妃请罪。”
我脑中空白了片刻,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是说,洞房花烛夜,我的夫君来不及入洞房,就离京出征了。
我连夫婿的样貌声音都一无所知,就被孤零零丢在洞房中,一个人度过新婚之夜。
这位豫章王,当初是他向皇上要求赐婚,主动与我们家族联姻,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总也是自己情愿的。
我尚且尽心尽力做足每一分工夫,到了这最后一刻,他倒好,一道火漆传书,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力气都懒得花吗?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烧到了眉毛。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也不关心他是否在意我的感受,但我不能容忍他如此羞辱我,羞辱我的家族。
所有仆妇喜娘,连锦儿都不敢做声,众人被这突兀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大概从未见过新郎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场面,一时间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我却笑了,冷寂的屋子里响起我自己的笑声,清冷如水。
张贴大红喜字的房门骤然被我推开,夜风扑面,吹起盖巾冷簌簌打在脸上。
我扬手扯下盖巾,眼前一时光亮大盛。
喜娘仆妇们大惊,纷纷跪倒,为首的喜娘急道,“王妃不可,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揭开盖巾!”
面前数名甲胄佩剑的男子,为首那人骤一见我,惊得呆住,见我掀了盖巾,竟也不知道低头回避,目光直直停驻在我脸上,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率先屈膝跪下,后面几人跟着单膝跪地,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
我冷冷注视跪在面前的人,那身雪亮铁甲,闪烁冰冷寒光,跪在那里如石刻般纹丝不动。
第一次见到重甲佩剑的军人,那么近地站在我眼前。
这就是豫章王的亲卫将领,不知道我那良人,又当是怎样一个冷硬若铁,无情无义的人。
思及此,我不怒反笑,抬手将盖巾掷到他面前,“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王爷,代我转告他,大婚之礼既然从权,那就不劳他尊驾了。”
喜娘急急拦住,“王妃息怒,盖巾不可随便带走,这样不吉利的。”
“你胡说什么”,我冷冷道,“豫章王天纵英明,自然是吉人天相,本宫得遇良人,嫁入将门,也算是万幸大吉了。”
“王妃请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王爷,还望王妃珍重。”那男子低了头,将盖巾双手奉上,末一句话低了声气,也不复刚才的强硬。
我淡淡一笑,曼声道:“将军敢带人直闯洞房,还怕这区区一件小事吗?”
那男子面红耳赤,俯身重重叩首,“末将知罪!”
豫章王不辞而别倒也罢了,连一个小小将领都可以硬声硬气欺上门来,当真是嚣张之极。
爹爹的话果然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我们士族世家再没有半分敬畏之心。
自此后,我嫁入将门,就要置身在这一群军人之中了。
夜风透衣而过,我微微仰首,只觉心中一切成灰。
“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我转身,跨入房中,房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喜红锦绣的洞房之中,我孑然面对一双硕大的红烛高烧,烛泪兀自低垂。
那一夜,我将自己锁在房中,任凭门外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连母亲也被拒之门外。
他们都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没有什么可愤怒,只是累了,不想再强装笑颜。
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
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
我就这样倒在床上,裹一身大红嫁衣,懵懵睡去。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
8、行馆
时光容易把人抛。
斜卧在廊下,四月的暖风熏得人酥软欲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我脸上,微微的痒。
半睁了眼,昨夜的宿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
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这个丫头自从离开京城随我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一树玉兰,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倚着阑干,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了凉!”
锦儿一面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头,“家里的白玉兰应该也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么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锦儿也扬起小脸,“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这里。”
见我怔怔出神,没有应声,锦儿依着我坐下,低声问道,“郡主是不是想家了?”
我收回神思,洒然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梅子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倒没心思想家”,起身一甩长袖,“快给我梳头,我们出去逛逛,不要辜负了大好春光。”
锦儿一听要出门,立刻欢呼雀跃。
三叔在徽州这处行馆,简直就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连地窖里都准备好了我最喜欢的竹叶青梅酒,要不是锦儿拦着藏着,怕是他窖里的美酒都要被我喝光了。
当初好不容易才让父亲答允我来这里,他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徽州,我就爱上了这处行馆,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再到九月秋高时,父亲和母亲也不再急着来信催我回去了,只吩咐我好生休养便是。哥哥倒是时时差人送些我喜欢的玩意或是京中新鲜风行的物事,他还当我是幼时贪玩的小丫头,其实,如今要想哄得我欢心,倒不如送一壶上好的美酒过来。
时光一晃,不觉竟过了一年有余。
若不是太医院的人时不时来叨扰一下,我几乎要以为这里是世外仙居,神仙洞府了。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吩咐锦儿多备些金银。
上次哥哥来看我,说皇后常常催问我的病情,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贪财,若不多打点些金银,难保他们会不会继续替我隐瞒。
家中不时派人送来金银,爹爹大概总担心我在这边过得不好,殊不知我现在是富庶无比。
全靠爹爹给我找了个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好夫婿。
自从新婚之夜别过,至今素未谋面,他却慷慨之极,时不时差人捎来书信和各种珍奇异宝。
也不知道他是心中愧疚,还是碍于我家族的声望,毕竟这段姻缘还是很有价值维系下去的。
每次送来的书信,我都懒得看,只叫锦儿代我草草回复几笔,无非是客套敷衍之句。
反正他送来的书信,每次也都是一样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幕僚军师写好,盖上他的印信即成。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这么一个良人,我很满意,对于父亲当初的选择,实在感激不已,再无半分埋怨。
新婚之夜,豫章王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领军出征,讨伐叛军。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
于是,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挥剑镇南北,四处征战讨伐,好容易平定了叛乱,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
当时,人人都赞叹豫章王宛如救世天神,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连爹爹,也不敢怪罪这位女婿新婚之夜的不辞而别,反而得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也许是一系列变故来得太突然,该哭该怒该笑该闹的时候,我都出乎大家意料的安静。
只是在大婚过后半月,我大病了一场,据说差一点性命垂危。
那之后,每个人见到我,都好像亏欠了我三生三世的样子。
爹、娘、哥哥、皇后、皇上……每个人都似乎很内疚。
我觉得,我还是幸运的,毕竟,他们都爱我。
可是每天都要对着那么多歉疚的面孔,看着每个人小心翼翼的讨好我,实在比病死在床上更难受。
熬了两个月,终于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