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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隐隐有风雷之声,凛然生威。
“我要再铸一柄剑。”
瑶光将上清破云收回鞘内,悄然站起,笑着自语:“铸一柄剑……向天而问。”
铸一柄剑,了却眷恋,斩断疑惑,向天而问,叩问本心。
☆、第103章 一步之遥
道门剑修从不轻易铸剑;因其手中之剑便是其心中之道;道心不改;何需铸剑?
瑶光这一生真正所执之剑有过两柄;一曰玉清玄明;得自昔年纯阳宫于睿所赠,她以玉清玄明剑内吕纯阳所蕴之道为己道,勤修不辍,剑道初成;却在邺城剑折人亡;二曰上清破云,乃是她在玉清剑折、道心动摇之后于咸阳宫内重铸之剑,剑生之时,天生异象;雷霆大作,在雷光之内,往事如走马灯闪过瑶光眼前,师门纯阳、师尊于睿的身影一一远去,彼时她灵台清明,终于顿悟。剑修所修之道无法假他人之手,彼道非吾道,欲成大道,唯有修己道,而非借道他人。她道心得成,剑心亦成,天赐剑名“上清破云”。
往后数十年,唯有“上清破云”才是瑶光的“剑”,身旁的佩剑不过是兵器而已。
自瑶光再度入秦以来,需要上清破云出鞘的次数竟屈指可数,如今上清破云自鸣,是感应她心中动摇而鸣。上清破云于雷光中而成,所呼应凝练的正是当时瑶光坚定的誓言——纵千难万险,百千劫数,一力斩之,以辟通天之道。因她困惑动摇,上清破云便欲“斩”之,斩破疑惑,重得清明。
瑶光自铸成上清破云后,少有这般困惑之时,在她赵国讲道那一次之后就更无犹疑,世间诸般红尘乱象在她眼中自会剥去种种迷障,自行显露出纷扬嚣尘之下的本相真实。她无法描述自己为何能知,所谓“知道”,本就无法以言语来表述,她见大千世界如一幅画卷能任由她穿行其中,那是一种恍然间身在尘世却又并不位处其间的超脱感。
纪嫣然一语道破她并非此世中人,又断言破军星现于乱世,恍惚之间,瑶光似是抓到了什么。
冥冥之中,到底是什么令她有这般不可思议的经历?
而不知不觉间,她又到底走到了何处?
当她回头反思过往,竟会生出恍如隔世的感慨,当年华山雪岭论剑峰上懵懂练剑的女童竟已变作如今模样,可曾有人能够预料?
她从华山纯阳宫步入江湖,以剑修道,叩得道门,今后欲往何处,欲成何人?
这所有的疑问猜测、眷恋不舍,就在铸剑之中锤炼拷问吧!
鬼谷子听闻瑶光想要铸剑,大感兴趣,立刻将这件事揽下,铸剑材料工具全都一力承担,只求铸剑时能旁观,瑶光本欲返秦铸剑,盛情难却之下也无可不可地应下,便在鬼谷之内住下,每日教导嬴政三才剑法,等着鬼谷子准备好所有东西。
嬴政在剑术上的才能并不算高,起初花了七天才将三才剑法的剑招全部记下,到如今要流畅地使一遍都很难,他咬着牙日日锻炼,也不抱怨什么。
纪嫣然在一旁看着,忽而对瑶光轻声道:“我先前得空去看了看那位鬼谷高徒,比起鬼谷子的弟子,他倒更像是你的弟子。”
瑶光随手剥着手中权做剑用的树枝,笑道:“只是个孩子而已。”
纪嫣然诡秘地一笑,摇头道:“你以为只是个孩子就看不出什么?俗谚‘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对我们阴阳家弟子而言,五六岁的孩子已经足以看出将来了。瑶光愿与嫣然也立下十年之约吗?嫣然断言这孩子十年后剑术卓绝,才智过人,但沉默寡言,与历代鬼谷子大相径庭。”
瑶光微楞之后忍不住击掌赞叹。
盖聂的个性绝不会是一日间形成的,她所认识的“剑圣盖聂”与纪嫣然所描述的几乎无二,怎不令人称赞?
纪嫣然得到瑶光夸赞却没有多么开心,反而满脸狐疑地看了瑶光片刻,忍不住问道:“为何瑶光不问嫣然是否看到了你的未来?”
瑶光一愣,与纪嫣然对视片刻后不禁失笑。
数日前纪嫣然夜观星象道破她来历,今日又预言盖聂未来,竟是有意引她好奇询问?
“过去可知,未来不可知。想要窥探未来的确是人之常情,但我并不想从他人口中得知。”
纪嫣然微微蹙眉,问道:“为何?”
瑶光一笑,却未作答。
纪嫣然又过片刻,长叹一声,惋惜道:“倘若瑶光问了,嫣然定会说瑶光只有来阴阳家才能避过来日灾厄,安稳度日,可惜了。”
瑶光笑道:“嫣然这句话也实在太像谎言了。”
纪嫣然稍稍嘟起嘴,哼了一声,道:“瑶光觉得是谎言,那便是谎言吧。”
瑶光笑了笑,走过去纠正嬴政的动作,握着他的手臂向上抬几分,告诉他应当怎样用力。
纪嫣然在一旁看着二人师徒和睦,檀口微张,开开合合几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等到瑶光指正完嬴政的动作后回来,纪嫣然已不见踪影,她也不在意,继续督促嬴政练剑。
纪嫣然离开之后并未走开多远,只是换到另一方去看盖聂练剑了。
小小的男孩握着木剑一丝不苟地挥动,半点都没有偷懒,一下又一下,只有动作完全正确了才会继续挥下一击。
纪嫣然看了半晌,一手支颐,轻声自语。
“怪哉……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为何有一日……瑶光会需要盖聂来救……”
别说是二十年,哪怕是三五十年过去,以瑶光的本领也不可能要将生机着落在他人身上,但她自信不会“看”错,这又该怎么解释?
纪嫣然怎样也想不出答案,只能揉着太阳穴往回走,途中碰上满脸喜色的鬼谷子,心中了然。
鬼谷子这段时间反复出入鬼谷,又让不少人进入后山,只能是为了铸剑一事,如今这样喜悦,除了准备妥当还能有什么?
鬼谷子果然笑道:“纪才女,铸剑所需之物已准备好,清虚真人随时都可开炉铸剑。”
纪嫣然笑着恭贺一句,快步去通知瑶光。
嬴政得知马上就能开始铸剑,兴奋不已,拉着瑶光问铸剑是怎么个过程,是不是要铸一柄天下无双的宝剑,这柄剑要给谁,以后自己能不能也有自己的剑。
瑶光没想到嬴政会有这么激动,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说到剑的主人时却微妙地沉默了片刻,最后答:“我曾以上清破云断了严平佩剑,也曾应诺还他一柄剑,这柄剑铸成之后,就赠他吧。”
嬴政激动的心情还未平复,得到这个答案不禁一愣,脱口而出:“不是给项太傅吗?”
瑶光也愣了,“项少龙自有元先生传剑,何需我铸剑?”
嬴政愣愣地呆了半晌,不知想到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地匆匆点头,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句。
瑶光疑惑地看向纪嫣然,纪嫣然回以事不关己的笑容,瑶光只好当做少年心思难懂,由他自己去了,又和鬼谷子商议片刻,定下三天后开炉铸剑。
鬼谷子领着盖聂占了个好位置,纪嫣然不甘示弱地拉着嬴政占了二人对面的位置,只等瑶光开炉。
等到炉火燃起,几人全都被热浪蒸得脸上发红。
炉火熊熊,火光灼目。
瑶光的心神专注在铸剑上,仿佛那剑坯便是自身一般,锤打、煅烧,以炉火灼烧焚尽疑惑,以重锤敲击拷问内心,如此反复——
而今眷恋为何?
而今已无眷恋不舍,只有些许担心。
而今困惑为何?
而今已无困惑,吾心存道。
而今迟疑为何?
而今迟疑……
吾见高山,远而望之,峰插云顶,入山攀登,劈荆棘成路,盘旋而上,久未见其顶,不知身在何处,只知踽踽独行,片刻不敢停顿,忽有一日,身入云层,周遭尽是氤氲,不知前路,不知退路。
吾退一步,可见山林幽美,吾进一步,却不知前方是何风景,是晴空九霄,是绝壁断崖?
是进?
是退?
剑修修道,岂有后退之理!
纵千难万险,百千劫数,自当以手中长剑一力斩之,何来后退?!
前方若是妖魔鬼怪,便以剑斩之;若是崎岖沟壑,便踏平道路;若是断崖绝逼,再攀上来便是——!
千锤百炼,剑坯终于成型。
瑶光的双眸则再一次于温润之间透出了锋锐的剑意,有如当年初铸上清破云之时,锋芒毕露,不可逼视。
剑成之时,瑶光闭上双眸,双手托起了长剑,似在等待什么。
众人还在怔愣之时,晴空忽然一道霹雳,直直向着瑶光手中长剑劈落。
与铸成上清破云之时的雷光相比,这一道雷要温和许多,仅仅将天地变白了一瞬便消失不见,而瑶光手中长剑的纹路之中如同侵染了雷光,隐约能看见青白的电光闪过。
瑶光睁开双眼,眸中锐意尽去,只余温润,更有一份释然。
鬼谷子还在低声与盖聂说着什么,纪嫣然双手在袖中掐算,神色间多了几分惊讶。
嬴政急急跑上前,慌忙问:“瑶光先生,您可安好?”
瑶光笑着点头。
嬴政似乎还有些不信,刚才的闪电着实太过吓人,他上下打量了瑶光几次,确定她真的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太好了……”
瑶光微笑着拍了拍嬴政的肩,将手中长剑递向鬼谷子。
“鬼谷先生曾欲借剑一观,请您随意。如果还剑之时能加上剑鞘更好。”
鬼谷子接过长剑,稍稍一看就惊叹不已,痛快地点头道:“老夫并无清虚真人这般铸剑绝技,配个剑鞘倒也无碍。这柄剑名为何?”
瑶光思索片刻,道:“我铸此剑,向天而问……名之‘天问’。”
“天问?是个好名。”鬼谷子赞了一声,再次将注意力投向了天问剑。
直到此时,瑶光终于明白为何她先前总觉此剑似乎有些眼熟,原来是天问……很久之前,她在咸阳宫中见过的“天问”——当时天问是秦始皇嬴政的佩剑。瑶光虽有意回报嬴政,却并没有想过定要将从前所知的“过去”一一再现,但此刻“天问剑”仍是成于她手,似乎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力量推动着一切。
那种震撼令瑶光也沉默了,片刻之后,瑶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今她离云雾彼端只差一线,只需踏出一步,就能拨开迷雾,看见所有。如同一门之隔,门内的人永不会知晓门外是什么,求道至今,她又怎会不明白这一步之遥以为着什么?
踏出那一步,或许她就会彻底明白冥冥之中的那些是什么,或许她将会不再是瑶光,又或许,她仍是她。
然而无论如何,她都必然会踏出那一步。
“先生?”
少年的呼声传入瑶光耳中,她回过神来,习惯地给身旁的少年弟子一个笑容作为回应。
“怎么了,子政?”
嬴政不安地拉着瑶光的衣袖,忐忑道:“刚刚先生似乎要消失了一般……”
瑶光笑了笑,牵起嬴政的手往回走去。
“安心吧,我不会走,在你登上王座之前都不会离开。”
104、
嬴政、瑶光与纪嫣然三人在鬼谷中总共住了一月有余;等到鬼谷子“终于”铸出剑鞘来还天问剑,瑶光才能离开;临别之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小男孩握着木剑沉默地站在鬼谷子身旁;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乍看之下竟能看出几分日后剑圣的缩影来。
嬴政不知瑶光为何迟疑;跟着回头看了一眼,视线恰好与盖聂相撞,他立刻露出警惕的神情;而盖聂则平静如故。
纪嫣然巧笑嫣然地与鬼谷子作别,笑道:“十年之后;嫣然恭候鬼谷高徒。”
瑶光适时回神;牵起嬴政的手往鬼谷外走去。
三人轻装而来,也轻装而去,只有嬴政背上多了一柄长剑而已。
从鬼谷离开一路返秦,路上却要比来时更加容易——因秦赵之战已结束了。
三人途经韩国境内时听到这个消息时,瑶光不禁一愣,嬴政在激动惊喜之外也不禁有些疑惑,瑶光与纪嫣然稍加商议,立刻加快了脚程。如此当三人返回咸阳城中时,秦军也才刚刚抵达边城之外。
嬴政“顺理成章”地病愈,而两位久未出现的“国师”与“太师”也再度出现在咸阳宫内,宫中早得到了秦军大胜的捷报,可谓一片欢腾,嬴子楚几乎日日举办宴会,恨不能叫天下人都知道秦国打败了赵国。嬴政作为王子自然需要出席宴会,不多时就弄明白了战况。
原来王翦做先锋领军奇袭赵国边境后,赵王竟出了个大昏招,以廉颇年老使其在邯郸休养,又听了巨鹿侯赵穆的谗言,将李牧以通敌罪收押,赵国当年长平之战大败之后本就军力衰弱,如今去了两位有本事的大将,剩下那些哪里还是王翦的对手,一路上王翦简直是摧枯拉朽,凭着先锋部队就打了个大胜回来,等到项少龙率大军赶赴战场,赵军更是溃败千里,直接拱手送了秦军八座城池,赵王这才慌了,将李牧放出,又求助于魏国,岂料魏王以联姻未成为由拒绝出兵,赵王又惊又怒,立刻下令将原本已派出魏国和亲的公主车队追回,幸而李牧挽住颓局,抢回两城,秦赵两军对峙几日后,项少龙派人前往邯郸有意议和,赵王同意了议和,两军便休战,约定秦取边境四城,赵国以黄金白璧赎回两城,又献公主以示诚意,于是秦军拔军凯旋。
嬴政眉飞色舞地向瑶光说完这些,端起杯子灌下一大口水,满脸红光地说:“先生,这一次项太傅立了大功,父王大悦,说要封项太傅做大将军!”
“大将军……”瑶光微笑着点头,“大王对赵怨愤已久,此番大胜,定然全军封赏,不独项少龙,只怕这一次要多上几位将军了。”
“说的没错,嫣然很看好那位王将军。”纪嫣然摩挲着手中的紫竹箫,笑道,“先以离间乱赵,后以奇袭立功,这一位王将军当真一位将才。”
嬴政仍在大笑,听了这句话微微一愣,“离间?”
纪嫣然瞥了瑶光一眼,笑道:“政王子以为赵王会在这般当口忽出昏招自毁大将,而王将军不过恰逢其会赶上了好机会?为将者自当紧抓胜机,而欲求胜算,则不可待时而动,彼有隙可乘则我乘之,彼无隙则我间之,使敌自相疑忌也。孙子兵法有云,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嬴政这才收起了脸上笑容,端正神色,思索片刻后道:“兵贵神速,速战速决,于国有利。”
纪嫣然一笑,好整以暇地看向瑶光。
瑶光轻叹一口气,道:“嫣然还说过不懂兵法,却将孙子之言倒背如流。孙子曰,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王子政,可知这段话何解?”
嬴政将这段话复述了一遍,又思索几回才回答:“百战百胜,不如一战而胜,不如不战而胜。强国必先强军,国强则不以军胜。”
瑶光双眸一亮,与纪嫣然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涌起一股不负昔日辛苦的满足感,而瑶光更是又惊喜又骄傲,直接就抱住了嬴政,大笑道:“此言大善!”
嬴政说出答案后不知对错,尚在忐忑,忽地被人抱了个满怀,一股清淡的幽香扑鼻而来,他瞬时就愣住了,待反应过来,立时满面通红,然而他还未有所动作,对方已松手退开,笑着对他道,“王子政若坚持今日这般勤学善思,十年之内,必成大器。”
“咿,分明嫣然也说对了,却没得到瑶光这般亲热,看来嫣然已人老珠黄了。”
纪嫣然故作悲伤地叹了一声。
瑶光顿时好笑地伸手点了纪嫣然眉心一下。
二人又笑闹几句,外间就有宫人来传信说秦王召见王子,嬴政只得向二人告辞。
纪嫣然托着下巴,笑看着嬴政几步一回头地走远,等对方去得远了,终于忍不住蹙眉道:“瑶光,男师女徒、女师男徒,古来少有,因其间总有诸般不便。若在幼年也就罢了,如今政王子随时都可娶妻纳妾,瑶光也要注意一二。”
瑶光略有些困惑地看了纪嫣然片刻,道:“多谢嫣然好意。”
纪嫣然打量瑶光的神色,知道她并不明白自己暗示什么,本想再劝一句,心念一闪忽然想到了东皇太一的秘密传讯,也就将话咽了下去,笑道:“想来也是嫣然多虑,瑶光道家真人,自然与常人不同。这一次项太傅立下如此大功,若当真得封大将军,想来政王子的太子之位也就十拿九稳了。”
太子之争,并不仅仅是两位王子的比较。两位王子的母亲地位如何、家世如何,朝中大臣支持倾向,诸般因素,复杂无比。秦王嬴子楚对秀丽夫人宠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