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有啥喜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想把卢主行留下来,你就挑村里最好的黄花闺女去待奉不就行了嘛。这样说着,司马桃花把目光从哪儿收回来,果真从蓝百岁的右边,一跳一挤,出门回家了。
蓝百岁从地上站起来,仿佛被一个女人在脸上吐了一口痰样没趣着,拿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弯腰拍拍膝盖上的灰,愣看着一会头顶的白色,一步一步朝那曾是指挥部的三间上房走过去,趴在司马桃花趴过的窗台上朝着屋里看,借着日光,他看见卢主任的被子垒得又方又长,靠在床里,象一条长的石条,看见卢主任的枕头又大又长,枕两个人还要余出一截儿,看见床头桌上的牙缸里,放了两个牙刷。十年前蓝百岁被司马笑笑领着去县城卖皮时,见过城里人刷牙,可他不知道公社卢主任为啥儿一个人要用两个牙刷。他从窗台那儿走过来,在院里略微想一会,就去轻一声重一声地把钟声敲响了。
开了一个村人会。
会议就在那指挥部的院里开,除了还躺在床上虚弱着的司马蓝娘,其余各家各户的大人孩娃都来了,一个院落密密匝匝集满了人。有的坐在自带的凳子上,有的坐在石头上或是门槛上。村人们第一个到指挥部院里的,看见司马蓝敲完钟独自在回到院里抽着烟,最后一个来到院里的,仍然看见他跟着蹲在那三间房的窗下抽着烟,他像一只老而无力的羊群的头羊,似乎再也没有能力领着羊群攀山爬崖了,不知道该把羊群领到哪儿了,还似乎羊群中的大小羊只谁也不再尊他了,不再让他领着往荒草野地奔走了。人们都静静地坐在院里,钟声响了,也就来了,仿佛来了的目的,就是为了等说一句散会了,都回家去吧——那话,可是他直到村人男女少幼全都到齐,全都安安一动不动地坐着或是站着,他还在那窗下抽烟,抽得死地去活来,云天雾地,直到日走影来,树荫下那烟锅红得如铁匠炉里的一块烧铁。
因为他久久远远地默下不语,乱杂杂的会场倒反而一丝一丝安静下来,就静得听到日移云动的声音了,听到人的呼吸像牛车轮在梁上滚动了。
时间如闷在笼里一样胀憋着村人。
杜柱从会场上站了起来——
“村长,村人齐了,该开会了。”
他又换了一锅烟吸。
蓝柳根从人群中站将起来——
“叔,到底开不开会,不开我人走啦。”
他磕了烟灰,磕了却又把烟锅扎进烟包挖着。
终于就有人提着凳子走去,嘴里嘟嘟囔囔,说这也叫村长,还想领着人翻土换地,让人们活过四十,不让人憋死也就行了。见有一人走了,就有几个想烧饭的女人跟着起来要走,会场就相随凌乱起来,如果真有定布了散会一样,走路声,拍灰声风雨一片。
终于,蓝百岁卷起烟袋,慢慢走到了会场中间。
走的人停下了脚步。
他说:“开会吧,有事给大伙商量哩。”
就都又坐了下来,乱了的会场又如了一池静水,连孩零星跑动也歇了脚步。然人们静了,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立在院落中央的蓝百岁身上,他却张张嘴,没有有说出一句话儿,像被人抽了筋骨一样,又软软地蹲蹴下来,把头勾在怀里,双手抱在头上,样子像生怕有人打他那样。有蓝娃大他一岁的一个本家哥哥,走过去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踢了一脚,说你没能奈当村长也就算啦,一个屁都放不出,你让村人来开啥儿会呀。他挨了一脚,却头也不扭,忽然又一次拿起双手在自己脸上掴打起来,啪里啪啦,灰白响亮的耳光如雨点一样,那样子仿佛他做了如何见不得村人的事情,如何对不住了村人,仿佛掴打自己,也是他蓝百岁做的武器,在最困难时候,他不能不把这最后一样武器拿将出来。
无论如何,他是一个男人,是村里的村长,更重要的,他的年龄属村人中的老年,他这样莫名地掴打自己,就把一个会场弄得不知所措。日光明明丽丽,他的耳光声又脆又白,从他脸上落下的红色的血味,转眼之间就腥满了一个院落。村人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开会到底是为了什么,无边的一个长久惊怔之后,就有人去拉住他的双手,他的媳妇和几个闺女就忙忙乱乱一团,吵吵杂杂一片,男人女人问得急了他就憋出了一句话:“我让大家来开会,对不住村里人呀,我家的祖坟该扒呀!”
要人们便都木木呆呆一片,问到底是因了什么。
他又一次张了张嘴,欲要说时,却又在自己耳上扯尽力气打了一个耳光,然后再次蹲在地上,抱头勾在怀里,双手抱在头上,那样子仿佛谁在问他啥话,他也不会说了。不会说了,又决没有说一声散会,让大家回家的意思。这当儿司马蓝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他像在哪藏了半天一样,一出来就嘭的一下亮在众人面前,大声说:“村长,他说不出口哩,他说不出口我就替他说吧。”
会场上又一次安静下来,村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司马蓝的身上,就都忽然发现,他站在那儿,已经和一棵树样又直又高,已经和他当年死去的父亲司马笑笑的高大差不多,且还看见,他唇上的胡子,也已经又黑又硬,就都轰然一下明白,他是彻彻底底长成大人了,长成有几分让人害怕的大人了。
司马蓝立在蓝百岁的身边,他不看司马蓝,也不看哪能一个村人们,他把目光搁在会场上的一片人头上:“村长今天敲钟开会,就是为了翻地换土的事,就是为了留住卢主任,留住外村劳力的事。”司马蓝大声地说着,低下头看蓝百岁,说:“是这意思吧?村长。”可他并不等蓝百岁说是或说不是,也不管蓝百岁望着他那双惊异的目光,就像他自己已经是了村长一样,就像召集村人们来开会的是他一样,他接着刚刚过去的话茬说:“咋样才能把卢主任留下来?咋样才能把外村劳力留下来?只有一个法儿,就是从村里挑选几个黄花闺女侍奉公社卢主任,让卢主任把走了的确上村劳力调回来,把咱们的那一大半土地翻一遍。”
说到这,司马蓝把话打住了,如讲话完了一样,又看着蓝百岁问了一句这个意思吧,就大踏步地回到了人群里,去坐到了人群后边他姑姑司马桃花搬的长条凳子上。
杜人们的目光一直追着司马蓝,直到司马蓝坐下来,才又把目光扭回到蓝百岁的身子上。
蓝百岁从地上缓缓立起了。
立起了,蓝百岁像过了一个别人不扶自己就过不去的门槛样,他半弯半直地栽在会场上,含疚带愧地打量一眼村人们,说蓝孩娃说的都是真话哩,人家卢主任凭啥儿白白领着成百上千的劳力给咱干活呢?咱这深山老窝除了黄花闺女有啥好招待人家呢?合过铺的人家不希罕,没合过铺订了亲的我当叔做伯的也不能坏了女娃的身子,又伤了男孩娃的心。他说算了几遍啦,年龄过了十五、六,没订亲的村里统共有八个,从村东数下来,是杜姓的杏花,犁花,蓝姓的蓝四草、蓝五草和我们家的七闺女三九。说到七闺女三九时,蓝百岁还要往司马姓数下去,却从他背飞来了一声紫黑色的叫,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闺女他爹,你不得好死哩!”
村人都顺着叫声望过去,看见蓝百岁的七闺女三九在怔怔地望着爹,她的娘像一棵刺槐样从人群立起来。
蓝百岁回过了头,不等他接着说啥儿话,他身后就有人冷丁儿脱掉鞋子隔着人群甩到了他的后脑上,吼着说蓝百岁,司马姓和我们杜姓的人当村长时谁也没像你这么狠,翻地换土敢把活人累死在山坡上——我日你娘哩,今儿你开半天会乌龟王八不说话,闹关半天果直真是又要让黄花闺女去待奉人。有这一人唤了,就又有人跟上来,即刻有几双鞋子从头上飞过去,打在蓝百岁的头上,脸上和肩上。蓝百岁的脸上立刻尘土飞扬了,说话声,吵骂声洗锅水样朝他泼过去。他先还睁着眼,说我是为了我蓝百岁一家人吗?我为了一村人活过四十,到七老八十哩。后来杜姓的那个名叫杏花的娘忽然扑上来,在他脸上吐了一口痰,说蓝百岁,我三十七了,喉堵症得了四个月,我在人世最多还有两个月的活寿限,你这是在我死前欺负我孤母寡女哩。跟下来,那些被蓝百岁掐算是适龄闺女的母亲和父亲,就都蜂一样拥上去,又吐口水,又指着鼻子骂,就有人从那些女人的肩头上把胳膊伸过去,把耳光掴在他脸上,骂着说你这猪,你这狗,你看着瘦小老实,其实是黑心烂肚肠,不得好死,让你过不了今夜就得喉堵症,病死在五黄六月的酷夏里,连死尸都生满蛆虫,埋到地下狗又去把骨头扒出来。蓝百岁再一次蹲下了,这次他没勾头,没抱头,脖子直直地梗着,任人把鞋底打到头上去,把口水吐到脸上去,仿佛重要的是他把该说的话说了,无愧于村人,也无愧于他这个村长了。
可是打着骂着,骂着打着,打骂声就阵雨过了一样小下来。
有人唤:“算啦算啦,村长也是为了村里好。”
又有人叫:“村长不是还把他的七闺女算了进去嘛。”
说:“那就让他家三九去侍奉人家吧!”
就都唤:“对呀,让三九去侍奉人家嘛!”
人群就散了。
就开始往院落外边走。
村人大会,从人们到齐,蓝百岁开始讲话,到村人都搬着凳子离开那指挥部的院,前后也就吃碗烫饭的功夫。吃碗饭的功夫,三姓村就经过了一场天翻地覆,村人集合时把时间拉得绳子一样长,走了时树倒一样快,卡卡嚓嚓,脚下腾起一阵尘土,就鸟飞叶落,又归于宁静了。院子里空将下来,能听到乌鸦从上空飞过的朴楞声。蓝百岁似乎想到景况是这样,可他没想刚才被女人辱骂,被男人打着时,竟没有一个人上来劝来拉的,他想我蓝百岁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了你们全村人哟。他有些灰蒙蒙的感伤了,天宽地阔的委屈了。待村人走尽时,他闻到鼻血黑烈烈地沾了他一手。把手上的血往鞋帮儿上抹了抹,泪水便落地有声地掉落在了怀里边。
他看着泪把他面前那块灰地砸出两个坑儿来,瞟一眼卢主任住过的屋窗户,想起身离开时,却看见院里还有人。东一个,西一个,坐着或站着,都在静默消息中塑了样。他看见最前边的是司马桃花在站着。司马桃花一边的长凳上,坐了她的女儿竹翠和司马蓝,在另一边树下站了下一辈的蓝柳根,蓝杨根,杜柱和司马蓝的五弟司马鹿。在大门的最口上,站着的一群是他的闺女蓝四十,蓝六十和蓝八十。他有些感动了,感动他们都还在这陪着他。抬头看一眼村人们,欲要站将起来,可他未及直起身子,就又蹲下去。伤悲在忽然之间把他汪洋了,于是就索性放大悲声哭起来。他哭着嗓音像一条流不动的河,一会嗡嗡啦啦的浑浊,一会又汩汩潺潺的清澈,且边哭边诉说,说我蓝百岁真的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全村人活过四十岁哩,我为了一村人世世代代长寿哩。说从今后我再也不提翻地换土了,要死都死去,也不是我们蓝家的人早死哩。他这样哭诉时候,司马桃花最先来劝说,跟着他的女儿和村人们都把他围起来,劝得动情晓理时,他的哭声就越发在围劝中惊动天地了。
就是这一刻,日光也还那样明明晃晃,村落也还那样安安静静,一直站在门口未动的蓝四十走来说了一句话。
从此那句话使许多事情都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她说:“爹,你别哭了,我去侍奉卢主任。”
这话像烧烫的红铁一样打在了村人的脸上和耳上。
蓝百岁的哭声戛然而止,留下的村人们噼啪一下全都扭过了头。
蓝四十却平平静静立住,两眼无伤无感地望着父亲蓝百岁。
蓝百岁说:“老六……”
蓝四十说:“爹,你真的不用哭,我去侍奉就是了。”
蓝百岁说:“你是和蓝孩娃订过亲的呀。”
蓝四十说:“等事情过去了,蓝哥他娶我,是我命好哩,不娶我我也不怪他。”
所有的目光就都把目光朝身后转过去,迟缓而又沉重,像转动村街上的一扇磨盘,就都把目光百斤千两地压在了司马蓝的身上。
司马蓝已经从那条凳上站起了,他望着村人,望着蓝四十,不缓不急说,四十,你只要让卢主任把人马调过来,把村落的土地翻一遍,让我娘和村人们年底都吃上新土打的粮,不要说你是侍奉卢主任,你侍奉啥儿人我都要娶了你,我要不娶你做我媳妇我天打五雷轰。说完这话,司马蓝就盯着四十看,看她那张开始泛红的脸和湿润的眼。这当儿蓝四十也一样看着司马蓝,眼睛开门一样亮起来,可仅是转眼之间,那双眼睛就又暗下来,她看见竹翠上前一把拉住了司马蓝的手,说表哥,你可说过你要娶我的话,你不能大男人说话不作数。司马蓝没有扭头看竹翠,他一把将竹翠拉他的手打到一边去,仿佛为了让四十相信自个儿,盯着蓝四十急急切切说,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今年底卢主任要能让家家吃到新土粮,让全村人活过四十岁,那我要真的不娶你,我四十岁的前一天突然死去行不行?
这时候蓝四十就跪下给司马蓝磕了一个头。磕完头她不言不语,车转身子就往大门外边走去了,脚步飘飘,要倒不倒的模样儿。在日后漫长的日子里,村人都不会忘记她说过的话和她走路虚弱样,就像永远记住了这场翻地换土没有让人活过四十岁。
第三十三章
阎连科
一
公社卢主任回到三姓村是在他走了半月之后。这半月里,村人们每天都有人站到梁上去,了望到那吉普车来了时,就箭步回村禀报消息。第十天,那吉普车就老牛爬山一样开来了,然卢主任没有来。是卢主任派他的司机来取行李。于是村人就把那车拦到村头,说卢主任不来,谁也取不走他的行李呢。说卢主任对三姓村人恩重如山,村人非要面谢不可哩。司机在村头坐了半晌,说了许多车跑一趟得多少油,多少油得多少钱的话,最终还是空车回去了。又五天,卢主任亲自就来了。
司马虎在梁上从上午守到下午的半晌儿,忽然就唤着来啦——来啦——从梁上跑回了村落。听到他的叫声,村街上的大人们就慌不迭儿领着孩娃往家里跑,一进门把门关起来。有孩娃要从家里往外跑,大人就把门闩上或锁了,孩娃要哭时,就拿手捂在娃的嘴上去。于是村落上一时三刻砰砰啪啪安静下来,就像没人一样儿。太阳浑浑糊糊,天空滚飞着许多柳絮的小球。春天是真真切切来了,一村的树木都绿成墨色。村头和街边的地上,野草中旺盛了许多小花,红的,黄的,白的,还有一种紫青,开的如车轮一样。卢主任的吉普车停在村中央,人从车上下来,蓝百岁就从胡同中迎了出来,把卢主任接到了指挥部的院。那院里特意扫了,还洒了一担水,在擦过的捶衣石四周摆了几把小凳。卢主任和他的司机就坐在那石头前,说村里好静呀,蓝百岁说人都下地了。问干啥儿活呢?答收拾外村人留下的活儿尾巴。又问梯田上准备种啥呢?说小麦赶不上了,让它歇半年,能赶上种豆子、玉蜀黍等的秋庄稼。这当儿司马桃花就来了。她穿着那件大红袄精心改做的春衫,头发梳得光光亮亮,两只手端了两碗荷包蛋。蛋碗里还都放了白沙糖。她笑吟吟地走过来,说主任,你来了?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天天念你哩。就把那两个碗在主任和司机面前摆了。这当儿蓝百岁就知趣达理地离开了,说要去把村里的牛赶到草坡上。司马桃花就坐在了蓝百岁坐过的凳子上,看着卢主任和司机吃她煮的荷包蛋,问卢主任媳妇的病啥样,说真想再侍候嫂子几天哩。说卢主任对三姓村的恩,对我们杜家的恩,每天磕头怕也还不清。卢主任就说,磕头是迷信,以后不能再提磕头的事情了。司马桃花就对主任笑了笑,说我们三姓村人要报恩除了磕头,还能咋样儿?这时候蓝百岁就在外边唤,让司机把车子动一动,村里的老牛车得从那胡同走过去。司机吞了最后一个荷包蛋儿,就丢下碗从院里出来了。
司机把车开到一个十字胡同口,就有人来对司机说,卢主任让他先回镇上去,说卢主任要在村里最后住一夜,明天好好看看修过的梯田地。
司机怔着:“明儿我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