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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北静郡王听得不耐烦了，不太高兴地摆了摆手。
只两个字，就把贾雨村吓得缩成一团，再也不言语了。
北静郡王连看都设看贾雨村一眼：“这些事看看吏部的记录就知道了，而且，这么优秀的人才就在我眼前，我还看不出来？还用得着你喋喋不休地说这么多吗？我现在要问的不是他过去办案子的事例，我要问的是，靠他的机敏，这一次能否帮我把问题解决了。关于这个问题，我得亲自问问他。如果他说能，我就要请他帮帮忙……”北静郡王转过脸来，一双澄澈的眼睛直视着赖尚荣。
尚荣不由得偷偷咽了一口唾沫。虽然全身的感觉由于畏惧变得有些麻木，但听觉就像在研磨一根银针那么集中，一字不漏地听着眼前的贵人说的每一个字。
“这个问题跟被先皇封为荣国公的贾家有直接的关系。最近，荣国府贾政的女儿被册封为贵妃，你知道吧？”
尚荣正要回答，贾雨村又插嘴了：“噢，贾家呀，而且是荣国府！我跟这家人关系可密切了，不单单是同姓。以前……”贾雨村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我犯了点事，被革职以后去了扬州，在那段时间里，到荣国府的女婿林如海家，教他女儿林黛玉念书。这林黛玉的母亲去世以后，是我把她送到她舅舅贾政家的，打那以后，贾家对我可好了……”
“这些事情就不必说了。”北静郡王厌烦地挥挥手，对赖尚荣说：“赖尚荣，你知不知道荣国府盖了一座大观园？知不知道贾家的公子小姐都搬到园子里去住了？”
“当然知道，这——”赖尚荣满脸诧异地看着北静郡王，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愣愣地看着他的嘴巴。
那么，北静郡王接下来说了些什么呢？他要请赖尚荣帮什么忙呢？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2
春光烂漫、桃花盛开的大观园。
微风吹来，落英缤纷，几个花瓣顺风飘落在贾惜春的衣裙上和她端着的画板上。
惜春爱怜地看了落在画板上的花瓣一会儿，还是恋恋不舍地用手把它们掸掉了。她正在准备画一幅大观园全景图。
“真美啊！真是太美了！住在这里真好！”惜春赞叹着，停下笔来向园中眺望。遵从贵妃娘娘贾元春的吩咐，惜春已经从宁国府搬到大观园住了一段时间了，但对园中的亭台楼阁、假山湖水，还是感到新鲜。绝世美景刺激着她那单纯的神经，催促着她拿起了画笔。
这里是沁芳亭，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大观园的全景。湖对面是大观园的主建筑——大观楼，大观楼的东边是缀锦阁，西边是含芳阁。再往西，是薛宝钗住的蘅芜院，挨着蘅芜院的是林黛玉住的潇湘馆。
再从北边看过来，最北边是紫菱洲，接下来是蓼风轩，然后是李纨住的稻香村。最南边是探春住的秋爽斋。
惜春那纤细的小手紧握画笔，开始考虑如何描绘山大观园的全景。她痴痴地看着园中美景，感慨万端：一定要把这座罄尽贾家财力建造的美丽的大观园再现于纸上！
再往右看，那边有一座规模堪与大观楼比肩的建筑，即大观园里最主要的人物贾宝玉住的怡红院。惜春想：画怡红院可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否则会遭众姐妹痛骂的。
最西边是最近请来的带发修行的尼姑妙玉住的拢翠庵。从拢翠庵再往里走，还有凸碧山庄、凹晶溪馆、嘉荫堂……
园中亭台楼阁都有非常富有诗意的名字，例如：藕香榭、滴翠亭、柳叶渚、荇叶渚、芦雪庵……都是元春省亲那天晚上宝玉和姐妹们命名题诗的时候起的。园中建筑或华丽，或潇洒，有假山清流，亦有良田桑竹，正所谓“天上人间诸景备，衔山抱水建来精”。
画一幅大观园全景画，对于年幼的惜春来说的确是一件非常艰难的大工程，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放弃，她几乎是抱着一种义不容辞的使命感来画这幅画的。
但到大观园以后，姐妹们每天在一起，或吟诗作画，或下棋弹琴，或观花赏月，比在家里住的时候快活多了。还有为了欢迎元妃省亲买来的12个小女伶，被安排在梨香院长久地住了下来，时时为大家唱戏。听着小女伶们练嗓子时发出的响亮的声音，惜春也感到备受鼓舞。
谁也不怀疑将永远在这座人间天堂住下去。天堂里洠в幸凰恳踉啤Ｌ焯美镌趺纯赡苡幸踉颇兀俊�
但是，惜春还是抑制不住把这座大观园留在纸上的冲动，她拿起画笔和画板，来到了可以看到大观园全景的沁芳庭。
应该从哪儿下笔呢？惜春握着画笔的手撑在下巴上，歪着头认真思考着。忽然，正下方的小路上走过来的两个人进入了她的视线。
“咦？那不是宝钗和她的丫鬟香菱吗？”
惜春没有看错，走过来的那两个人正是宝钗和香菱。香菱脸上有一个明显的特征——眉心长着一颗胭脂痣，刚刚搬到大观园里住。
说香菱是宝钗的丫鬟，其实并不合适。因为她曾经是宝钗的哥哥薛蟠的妾。惜春听说过香菱的过去，那是叫人感到痛苦和愤怒的过去。
那是薛家在金陵应天府住的时候的事情。一个人贩子先是把香菱卖给了一个叫冯渊的公子哥儿，随后又把她卖给了薛蟠为妾。
冯渊家在金陵也是数得着的名门。他一眼就看上了香菱，决意娶其为妻。结果，冯渊迎亲的队伍碰上了薛蟠买妾的队伍，双方争执起来，都说只要人不要钱。薛蟠一怒之下命令手下人把冯渊痛打了一顿，可怜那冯渊，抬回去就死了。但是，财大气粗的薛蟠根本不把杀人当回事，带上香菱，跟母亲和妹妹宝钗一起进京了。冯家当然不会就此罢休，立刻告了官。然而，薛家不但有钱，而且还有贾家这样的姻亲，结果这起杀人案子不了了之。
香菱从小就被人贩子拐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知道父母叫什么名字。虽说是被人花钱买回了家，但总算是有了个着落。不料丈夫薛蟠竟是个杀人犯，心中的痛苦简直是无法用语言行容的。
幸运的是那个花花公子薛蟠根本就不在家住，找了个借口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薛家住在梨香院，因为宝钗搬进了大观园，香菱也就跟着一起搬进来了。叫大家吃惊的是，虽然香菱从小被人贩子拐走，但她的美貌和品性一点儿都不输给贾家姐妹，诗文也写得很好。说不定原來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想到这里，就更叫人感到心痛。
“不过，”惜春想，“住在这大观园里就可以安心了。这里没有那种肮脏的男人，也没有大人来捣乱，这里是世外桃源嘛！”
刚想到这里，惜春突然感到脊背一阵冰凉。莫非又是一阵春风吹过来了？不是，不是春风，而是一种不祥之兆，就好像是有谁在嘲笑她的天真。
3
风吹树摇，又有一些花瓣落下，飘到跟贾惜春站的沁芳亭只有一字之差的沁芳闸下边去了。这沁芳闸是湖东北角连接外边的水源的一道闸门。河水经过闸门流进来，形成一道水晶般的水帘。
水帘附近有一座桥，桥的附近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位体态优美的贵公子，他就是被允许住在大观园里的唯一的男性——贾宝玉。
这一带桃树很多，桃花盛开的树枝就在贵公子的头顶上。春风阵阵吹来，贵公子那奢华的肩上和身上落满了花瓣。本来被瑞雪般的花瓣包围着会叫人感到是一种祝福，可不知怎的，那美貌反而增添了几多忧愁。
这大观园是他的理想国。这里跟外面那个浊臭逼人的世界是完全隔绝的，没有污垢，只有洁净。外部世界不把女人当人的“常识”，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宝玉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认为把别人家的女孩子买来给贾家当使唤丫头，把人当工具使用是不合理的，并悄悄为她们叹息。但是，周围的大人们，包括女人，没有一个人跟他有同感。
宝玉暗暗下定决心：至少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保护这些女孩子。按照元妃的命令，宝玉和女孩子们住进子大观园。先不管元春姐姐的本意是什么，宝玉觉得自己总算有了实现保护女孩子们的愿望的机会，而且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
现在，住在大观园里的女孩子们那明朗的笑声，对于宝玉来说是比什么都叫他感到欣慰的。那个令人讨厌的父亲贾政看不到园子里的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满。但是，这种状况能够维持多久呢？宝玉朦胧地意识到，这种均衡是非常危险的。一旦均衡被打破，他的愿望就永远得不到实现了。
这时，一个书童模样的男孩子小跑着奔过来，单膝跪地“二爷！您在这儿哪！”
宝玉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笑容：“啊，茗烟，怎么了？”
这个叫茗烟的男孩子又施一礼：“啊，是这么回事，我觉得二爷您可能喜欢这些东西。您要是喜欢看就看看吧。”说着把抱在胸前的东西向宝玉递了过去。
茗烟是宝玉的书童，非常精明，对宝玉亦非常忠诚，宝玉对他的所作所为特别中意。宝玉被父亲强迫进族里办的学堂读书的时候，茗烟曾经为宝玉大闹学堂。为了讨少爷喜欢，茗烟经常做一些出乎宝玉意料的事情。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不就是书嘛！而且还拿来这么多！”宝玉感到有些诧异。
茗烟说：“要是关于学问方面的书，我就不会特意给二爷拿过来了。这些书都跟学问无关，而且都非常有意思，都是些奇书。您看了就知道了。”说完放在宝玉面前就走了。
宝玉还以为那堆书里有赵飞燕和杨贵妃的外传，或描写张生和崔莺莺恋爱的元曲《西厢记》什么的，仔细一看，原来是《棠阴比事》《折狱龟鉴》《洗冤集录》，还有《龙图公案》《武则天四大奇案》《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传》等，到底是些什么书呢？
宝玉大致翻阅了一下，前三本是过去的审判记录和法医书，其余的大多数题名为“奇案”、“公案”，是包拯、狄仁杰等名判官明察秋毫，识破罪犯、拯救无辜的故事，都是宝玉没看过的书。不过，这类的戏剧宝玉看过不少，很多情节是他知道的。但是，书中叙述的那些令人发指的犯罪和奇异的案件、还是让少年宝玉感慨万端。罪犯们总是采取种种残忍的手段以逃脱惩罚，法官们则判案如神，将罪犯绳之以法。特别是在描写双方斗智斗勇以及案件的来龙去脉方面，是别的书里没有的。
贾宝玉被这些书迷住了，一本挨一本地读下去。宝玉在书中看到，有的罪犯根本无须动手就能把人杀死，有的罪犯把人封闭在房间里活活饿死，还有很多难以破解的暗号，都有详细的记录，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宝玉通过这些书，不但了解了各种备样的惨剧和令人震撼的作案现场的状况，也了解了很多惨剧的内幕。以前，他只知道从善良的愿望出发，站在执法者的立场上，希望看到恶人的毁灭。如今，他看问题的角度真开始发生某些变化。这位贵公子力图站在那些令人憎恶的杀人犯的立场上，着了迷似的研究起如何掩盖罪行、逃脱官府的追究的办法来。琢磨出一个办法之后，马上又回到执法者的立场，研究如何破解杀人犯掩盖罪行、逃脱追究的办法。
经过这样反反复复地研究与琢磨，宝玉觉得自己俨然就是个大侦探了。这里所谓的“侦探”跟“判官”有所不同，而是当时即便在西洋也还洠в械南执庖迳系摹罢焯健保〔⑶一咕圆皇墙龃硕选 �
4
这些都是假故事：
京师有豪门，原本在石头。
红楼有钗环．命运实堪忧。
或众目睽睽之下死去；
或飘忽黑暗夜空身亡；
或突然变为僵尸一具；
或懵懂身死茫然不知。
终结为何日，天命不可知。
恶人横行久，好人受冤屈。
桌子上的一张便笺上写着上述文字。赖尚荣坐在桌前，看着那此文字片苦思索着。这时候的赖尚荣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官舍里。
便笺上的字一笔一划写得很规整，但没有丝毫的个性。虽然说不上凡庸或难看，却让人觉得有些异常。
这些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写这些文字的人到底想说些什么呢？尚荣回家以后，一直在自言自语地嘟嚷着。前边那两句倒是不难理解，答案已经有了。不过那是非常表面化的事实，至于是否隐含着其他意思，可就拿不准了。
当时，北静郡王把这张便笺递给尚荣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本王偶然抓住了一只鸟，鸟腿上绑着这张便笺。那只鸟不是一般燕雀或鸽子一类的鸟，羽毛甚为鲜艳，很有可能是一只外国鸟，一定为豪门所养。”
尚荣接过便笺看了一遍，并没有感到震惊，因为他认为这只不过是一种恶作剧。他不明白北静郡王为什么对这种恶作剧这么感兴趣，还特意把自己召进王府来。
或许是——尚荣正要再看一遍的时候，北静郡王说话了。
“怎么样？看出点儿眉目了？到底是年轻有为的名判官！雨村先生可是一句都没看懂。”郡王斜视着脸上露出卑屈的笑容的贾雨村，继续说，“起首这句‘这些都是假故事’，指的当然是贾家的故事，一跟就能看出来。‘假’跟‘贾’同音嘛。也就是说，作者首先向我们宣布，他讲的是贾家的故事。”
“您说得对！”赖尚荣点头赞同，“那么，‘京师有豪门，原本在石头’呢，莫非是指……”
“石头当然不是指岩石，金陵古称石头城嘛，金陵是贾家的原籍，这是谁都知道的。”说到这里，郡王停顿了一下，“这贾家的红楼嘛，应该是贾家的女人们住的地方，在这红楼里，将发生一些不吉祥的事情，我认为这张便笺是一种预言。命运实堪忧．应该解释为灾难将要降临到住在红楼里的女人们身上。”
“可是，殿下，”赖尚荣终于况出了自己想说的话，“您推测得非常好，在下也有同感。在下知道殿下非常关心贾家。不过根据这么一张便笺，就断定灾难会降临，是不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贾雨村变了脸色：“尚荣！你！你竟敢如此狂妄地批评郡王殿下的明断，简直是无理！放肆！简直……”
“好了好了！“北静郡王很不高兴地打断贾雨村的话，转过脸来非常和气地对尚荣说：“你的话是有道理的。不管合不合乎道理，什么都认可，不是一个名判官应有的态度。像雨村似的，本王的话刚刚说了一半，马上就拍着手说：哈哈！殿下英明，好眼力！我打心眼里佩服，贾家的女人肯定会像便笺上写的那样个接一个地死去！本王不需要这种跟屁虫，不过，本王对贾家还是越来越担心。”
北静郡王冷笑着瞥了毕恭毕敬的贾雨村一眼以后，对赖尚荣说：“其实呢，本王担心贾家是另有原因的。就在本王看到这张谜一般的信笺之前，见到了贾家大小姐，即最近晋封为凤藻宫尚书的元春妃。那时候元春妃说，她对娘家姐妹非常担心，说她省亲的时候看到了特意为她建造的大观园。为了不让大观园闲置起来，她命令贾家年轻的女子全部搬进去，在里边自由自在地生活。元春妃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老是觉得心中不安，似百爪挠心。恰恰在这种时候，本王看到了这张便笺……”
“心中不安，百爪挠心？原因是什么呢？”赖尚荣壮着胆子问道。
“这本王就不知道了，阅为贵妃娘娘没有详细说明。不过，贵妃娘娘担心的是，好不容易让姐妹们有了一个自由的天地，万一发生什么不测，就太对不起姐妹们了……”
“原来如此！”赖尚荣心想，“贾元春的话跟刚才那张信笺上写的一样，也是非常暧昧模糊的。很有可能是贾贵妃在宫中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身心疲倦、多疑多虑，埋下了担心的种子，完全可以把贵妃的担心解释为杞人忧天……
但是，如果站在北静郡王的角度，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看朦胧地感觉到某种危险也是不奇怪的。绑在鸟腿上的便笺，贵妃殿下没有任何理由的担心。这两件事被贾雨村知道以后，顺嘴对郡王说，这些说不定暗示着住在贾家大观园里的小姐们，会被卷入某种不幸的事件。于是郡王也害怕起来，虽然不能断定小姐们是否真的会死去，但担心是难免的。
“那么……”赖尚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郡王您把在下叫来，是想要在下做些什么吗？”
“嗯，”郡王点点头，“本王知道你很有才能，也很有经验，所以打算借用你的火眼金睛，派你去大观园里观察有没有什么异常。如果万一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件，所谓红楼之梦破碎了，你一定要查出事件的真相，一定要把罪犯抓到！你是个名判官，抓罪犯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决不允许‘恶人横行久，好人受冤屈’！”
“这……这……”赖尚荣无话可说了。既然郡王已经直接下了命令，作为一名朝廷命官，是绝对不能抗命不遵的。但是，对于这种连捕风捉影都谈不上的案件，确实难以马上就答应下来。
这时候，贾雨村捋着胡须说话了：“怎么，大胆赖尚荣！难道你要违抗郡王殿下的命令不成！”
“不不不！ ……绝对没有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