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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球的那一边-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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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虽然尚未建成,却已和那里结下了不解之缘。为此,我还曾陆续收集了些历代
文人关于峨眉山和乐山的诗文,自谓多少做了点研究。不料,当何瞻教授同我谈起
范成大的一篇游记时,我却张口结舌,茫无所知。一个美国人,居然对中国文学史
上这样冷僻的问题做出研究,所了解的甚至比我这个中国作家还要多,其热情和涉
猎的范围之广,都不能不令人赞叹!
    在这所大学的图书馆里,我们还会见了一位副主任,他是专门负责管理和国外
作家进行文学交流的工作的。这所大学每年都拨出一笔款项邀请世界各地的著名作
家来举办讲座,其中包括一批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凡是来讲过课的作家,
图书馆办公室的墙壁上都挂有印刷精美的肖像画或者生活照片。我很高兴的是,在
这面琳琅满目的墙壁上,看到了中国作家邓友梅和阿成的肖像画。
    下午4时半, 于梨华领我们去大学的法学院看望了欧立文博士,他原是这所大
学的校长,退休后,还受聘在法学院授课。在奥尔巴尼,他享有很高声望,为了纪
念他在法学上的成就,纽约州政府正式作出决定把市区的一条街以他的名字命名。
可是,在生活上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名人的架子,处处甘作于梨华的陪衬。我们去年
在北京相识时,曾经同游北海公园,一同在仿膳就过餐,当时的一些细节他都记得
很清楚。这次在奥尔巴尼重逢,他显得十分高兴。尽管他的腿有毛病,仍然坚持要
亲自开车,带我们去参观纽约州政府的所在地和浏览奥尔巴尼市容。每到一处他认
为值得一看的地方,还都坚持要我们下车来走走,含笑指点着:某处像是北京的天
安门,某处像是北京的中南海,洋溢着对中国的友好、怀念之情。
    6时许, 于梨华夫妇邀请我们去看了一家超级商场。在国内,我也看过不少同
类型的商场,不仅在品种的丰富上,无法和这里相比,更重要的差距,还在于包装
和服务上。这里的每一样商品,都被打扮得像是艺术品。让人看了,爱不忍释,爱
不忍去。许多肉。奶、蛋、鱼,新鲜蔬菜,应时佳果,还被加工成半成品或成品。
顾客只要推着车子在商场转上一圈,一周的食品就都买了回去。我们仔细询问了各
种肉食品以及草荡、葡萄、石榴、芹菜、芦笋等的价格,边问边在脑子里折换成人
民币,发现这里的农副产品,以美国人的高工资计算,实在是够便宜的。美国的农
业很发达,我早已有所闻,今天看了这家商场,更增加了一些感性认识。
    在这家商场的附近,欧立文博士请我们到一个乡村别墅式的咖啡馆里吃了茶点。
这里布置得很像是美国东部的乡村,一切都讲求返朴归真。从他们那里,我了解到:
美国人的日常开支,吃只占很少的一部分,约为15%左右,最主要的消费是住房、
交通、旅游和各种税收。随着人们收入的不同,这个比例当然也有不同。欧立文博
士和于梨华夫妇属于美国的高薪阶层,他们的消费第一项便是旅游。这些年,他们
已经游历了世界各地,到中国去差不多每年一次。中国作协和中华文学基金会创办
的杭州创作之家和深圳创作之家,他们都去参观过,并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美国的一位著名作家评论于梨华,说她“是个富有活力、富有冲劲的女子”。
在众多的移居美国的华人中,于梨华无疑是个真正的成功者。她在美国已经有了稳
固的社会地位,成为一所名牌大学的教授,无论是在台湾、在大陆、在美国,在世
界各地的华人中,都有了较大的知名度。可当我们同她谈起这一点时,她却不无感
慨地说道:“每一个成功者的后面,都有成百上千个失败者。然而,人们的眼睛往
往只注意到那个成功者,却忽视了更多的失败者。”她还说:“至于我自己,真不
知道能向你们说些什么?我来美国快四十年了,单在纽约州立大学就已有三十多年,
还和一位当过大学校长的美国人结了婚,可我至今还觉得没有打进美国人的圈子。
那是个无形的壁垒,绝不是每一个从外面来的人都能打得进去的。也许,我将永远
是那种‘没有根的一代’的一个代表。如果说,我也有根的话,我的根仍然留在中
国大陆那片生身的热土上!”
    夜色的苍茫里,于梨华夫妇把我们送到火车站。当我们招手告别,互道珍重时,
我忽然觉得和于梨华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第三章
                                
11月2日 星期六 雾转多云
    纽约——长岛——纽约
    雾,淡淡的,灰灰的,湿湿的,缭绕在纽约的街道和上空。推不开,拂不去,
扯不断, 理不清。登上102层的帝国大厦,环顾纽约全城,只见远远近近、高高低
低的楼房,全部笼罩在雾中。阵风吹过,雾在无声地流动,偶尔有几幢高楼从雾里
若隐若现地探出头来,像是漂浮在海上的一个个岛屿,这更给繁华的纽约,增添了
几分朦胧神秘的色彩。
    来纽约4天了。 天气时阴时晴。今天早晨又下了一场小雨,到了八九点钟,雨
虽然停了,雾却没有散去。张泉涓今天是休息日,特地赶来邀我去参观帝国大厦。
我算算行程,也只有今天上午还能抽出空来,便和她一起兴高采烈地去了。不料,
电梯先把我们送到85层,凭栏远眺,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们继续往上爬,风渐
大,雾也渐浓。四周显得更加混沌了,张泉涓懊恼地说:“真扫兴,平时来帝国大
厦看纽约,还是很壮观的。今天全让这场雾给破坏了!”
    我抓住铁栏杆,喘了喘气,笑着说:“没关系。我倒觉得,雾里看纽约,也还
别有情趣。”
    大风卷着一团团、一缕缕的雾,迎面而来。我听到张泉涓在雾里怅怅地说道:
“可我讨厌这雾。到美国后,我好像整个儿就生活在雾里!”
    她的话,引起了我的深思。再去别处,我们全没了兴趣,便匆匆赶回饭店。
    中午应于湘女士的邀请,去“御宴轩”餐馆吃饭。同座的还有潘先生的女儿潘
欣心小姐和《侨报》的一位副刊编辑及一位要闻版记者。
    在纽约吃中国菜,这是第二次。印象比在“中国城”同R诗人、L女士等一起吃
潮州菜时好多了。“御宴轩”位于曼哈顿中城,老板是位姓宋的山东人,40来岁,
看上去很精明。这家餐馆的装修具有浓郁的中国宫廷风格,进屋后的迎面墙壁上,
挂着一幅溥杰先生的字:“马龙车水盛,山珍海味轩。”使我仿佛觉得又回到了北
京。我点了个砂锅豆腐,还点了个干偏牛肉丝,于湘女士点了竹笋鸽盅等,满满一
桌菜,在色香味型器上都颇具特色,吃后让人口角留香。我边吃边想:中国的餐饮
文化,至今仍在世界上享有盛誉,成为华人在地球的各个角落里谋生的一个重要手
段,这既是我们的一种光荣,也是我们的一种悲哀。我们的祖先们,是否太讲究吃
喝了?!大家花在酒席宴前的工夫实在太多,这或许也是我们逐渐退步到落后挨打
地位的原因之一。
    席上同潘欣心小姐谈起美国的医疗卫生界情况。她在纽约的一个医科大学里读
书, 已经读了7年,还要一年才能毕业。在美国,医科大学的学生,一般都要学习
七八年,经过4年普通大学课程和4年医学专业的学习,才能领取到文凭。这个过程
是很严格的,但,毕业后的待遇也很高,美国的医生和律师,都是高薪阶层。内科
医生的年薪约在10万美元左右,外科医生的年薪约在12万美元到15万美元左右。所
以,美国的医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业。我在北京的几位医生朋友,几年前便已来
到美国,他(她)们在国内均是正规医科大学毕业生,并且在北京的大医院里担任
主治医师多年,这次我来到纽约后多方打听,才知道他(她)们还在重新学习,必
须获取到美国的文凭后,才能领到那张价格昂贵的行医热照。
    回到饭店, 已是下午2时。H开了车来接我去长岛。我已经几年没有见过H了。
还在H上小学时, 我就认识了她。那时,她还是个带着红领巾的孩子,在绘画上很
有些天才,才只八九岁,画就在国际儿童画展上得过奖。我和她的父母都是好朋友。
她的父亲在一家医院工作,业余爱好广泛,喜欢交结文人,政治上也是个摘帽右派。
我当时正困顿北京,在电影制片厂没完没了地修改着剧本。彼此认识后,由于处境
相同,遂一见如故,相濡以沫。足足有几年时间,我几乎成了他们家庭的一个成员。
在崇文区他们家那个狭小、简陋的小院里,我们一起度过不知多少个风雨之夜。或
促膝长谈,或围炉闷坐,有时实在太晚了,我就留住在那里。在某种意义上,他们
家的老祖母,也是我的一个异姓母亲,H则成为我的又一个女儿。我看着H从小学到
中学,再到中央美院;看着她在绘画艺术上一点点成长,为她取得的每一点成就和
她的父母一同欢呼雀跃。正当我们日夜盼望着她或将成为美术界的一位尖端人才时,
忽然听说她已经辍了学,并且要和一位外籍留学生结婚,正在办理出国手续。这种
事情,现在已经非常普遍了。可在当时,在“四人帮”刚刚粉碎,中国的国门才只
是向世界微微敞开的时候,其惊世骇俗的程度,无异于在我们的头顶上放响了颗炸
弹。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H冒着漫天风雪,系着长毛围巾来到我的住处,向我说
明了情况。我被震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混和着气恼、遗憾、惆怅种种难以理
清的情绪,在进行了长时间说服仍然毫无效果之后,我们俩差不多公然决绝了。闹
到后来,她哭了,我也哭了。我激动地向她说道:“好吧。你走吧。既然你什么都
不再留恋,父亲、母亲、弟弟、老祖母,还有国家、学校、学业、前途,这些你都
不放在心上,我这个不沾边的伯伯,还算得了什么?!你要为爱情活着,或者为别
的什么活着,全是你自己的事情,今天,我们就算是告别了。以后,我也不想再见
到你!”她咬着牙,久久地望着我,最后终于擦干了眼泪,系上了大围巾,缓缓地
拉开门,头也不回地闯进了大风雪里。过后不久,她就在北京竹园宾馆和那位外籍
留学生举行了结婚典礼。结婚时,那位外籍留学生的父亲也从美国专程赶了来。他
是联合国的一位高级官员,对中国一直保持着友好的感情,在北京有着广泛的联系。
由于他的到来,婚礼的规格也显得格外隆重。我当时正参加《当代》杂志在密云水
库石骆驼宾馆举办的一个笔会, 和一些作家朋友在一起。H的父亲给我发了请柬,
还特地给我打了电话。按照我和他们的关系,这个婚礼我是必须参加的,并且应该
送上一份礼物。但是,我还是找出一些理由婉言回避了。这件事,我做得太绝情。
但我实在不知道: 经过和H的那场种突之后,我还怎么再来个急转弯出现在他们的
婚礼宴席上?!我为此曾经内疚过很长时间,每一想起便觉得心在发疼,但却一直
没向H和H的父母表述过。
    

    一晃又过去了许多年。 这中间,H曾经几次回国,我们只匆匆见过一面,什么
也没有来得及谈就分开了。 现在,我既然来到了美国,来到了H和她的新的家庭的
近旁,究竟应该怎么办?我没有犹豫,来纽约后就想设法给她打电话。昨天深夜才
把电话拨通,今天下午她就亲自开了车来。
    经过一阵乍见面的欢呼,我们这一老一少,终于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握手了,
过去的那点隔膜, 早就被忘得干干净净。我仔细打量着H,发现她正怀着身孕。她
欣喜地告诉我:已经有了个儿子,也许再过一两个月,还会来个女儿。她边说边笑,
自我打趣道:“再来个儿子也好。我不讨厌儿子,两个儿子,将来可以作伴。”我
努力想从她身上,再找回些从前那个在北京崇文区的小胡同里戴着红领巾、背着书
包上学的小姑娘的影子,找回些那个在王府井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捧着个画夹给来来
往往的行人画速写的青年大学生的影子,结果却失望地发现:随着时光的流逝,那
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现在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是一位已经适应了美国生活的
小康家庭的主妇,她生活得满足而自如,潇洒而豁达,说话爽朗,举止随意,从她
的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出过去的那个H的痕迹了!
    她熟练地驾驶着一辆八成新的日本轿车,不停地向我指点着街道两旁的楼房,
告诉我:哪里是联合国大厦,哪里是纽约最豪华的大街、最豪华的商店。还向我说:
她的公公已经退休了,但是,联合国工作人员的退休金是比较高的,所以生活还算
稳定。她的先生在一家大公司里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她自己领着个孩子,又怀着
孕,只好暂时做起了家庭妇女。我一边和她漫不经心地应答着,一边浏览着纽约的
街景。彼此也偶尔谈起过去在北京共同熟悉的某人某事,却又很快岔开了。过去的
事,毕竟都已过去。无论对于她,或者对于我,都已不再是新鲜有趣的话题。
    车出纽约,在通往长岛的路上,发生了桩交通事故:一位道地美国血统的妇女,
开着辆豪华轿车越过我们的车辆时,彼此的车尾部分轻轻地撞擦了一下。双方都迅
速停了车,先是下车观察汽车有没有撞伤?接着便是一场激烈的争吵,然后各自从
手提包里取出无线电话,呼唤警察来处理问题。我们在路上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
警察才开车赶来。这时,大家都反而平静了下来,各自向警察陈述了情况,警察又
仔细察看了汽车受伤部分,发现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损伤,便在双方递给他的一系
列证件上签了字, 各自开车走了。H告诉我:双方的汽车,都是在保险公司保了险
的,只要有警察的签字,便可到保险公司领取赔偿费用。那位美国妇女想要歪曲肇
事原因和夸大汽车损伤情况,被警察说了几句,她见无隙可乘,只好自认晦气走开
了。
    长岛是纽约附近的一个中产阶级聚居的地区。 H家的房子隐藏在一丛浓密的枫
林里。经过路上的这场耽搁,我们到达时已是黄昏时分。H的丈夫,早已下班回家,
正在焦灼地等待着我们。他是一位美籍印度人。看上去,人还谦和、诚恳,给我留
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们的这幢房子是临时租下的,上下两层,共有七八间房屋,住
着他们一家三口人,屋后还有个小小的游泳池。我们去时正是严冬,游泳池被雨布
覆盖着,没有掀开。用国内的标准看,这幢小楼够得上豪华了。按钮约长岛地区的
标准,则算是中等水平。
    H开始忙碌了起来。 她要为我和她的先生做一顿标准的印度晚餐。我和她的先
生语言不通, 彼此只好闷坐着。乘H进屋来给我冲泡咖啡的工夫,我向她提出:让
我去看看她的画室。她说,画室在楼上,好久没有收拾,还是甭看了。我想看看她
这一个时期的美术新作,她也笑着推辞道:因为忙于家务,忙于应酬,又拖累着个
孩子,画也好久没画了。我忽然觉得有些失落,不便再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等着吃
饭。
    晚餐终于准备好了。 没有想到,H的印度饭菜居然做得那么好吃。在饭桌上,
她忙着照料我,又忙着照料丈夫和孩子,显得非常干练利索。我望着屋里应有尽有
的电器设备和各种样式新颖的家具,心里在想:或许她所追求的人生道路是对的。
如果她还留在北京,最多也不过住上两居室的房子,甚或连两居室也住不上,只好
挤在一间狭窄的小屋里。人,干吗一定要成为艺术家呢?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
那就让他们各自去走自己的路吧。我应该为他们祝福。
    我和他们夫妇碰了杯。 席上的气氛越来越融洽。H告诉我:他们的最终目标是
到北欧定居,所以一直没有买下这幢房子,每月仍然要付出昂贵的祖金。她还说,
来到这里后,有时也想念中国,想念北京。但是,回到中国,住不了多久,就又想
着回来,因为中国实在太脏、太挤了!她这个从小在北京长大的人,已经再也无法
去中国长久生活了! 她说得很平静、很冷淡。我听着、听着,忽然觉得眼前的H,
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变得非常遥远,非常陌生。来美国前,我就听说过,有些在
美国生活的年轻人是以没有肤色、没有国籍的世界公民自称的,我不知道这是坏事,
还是好事。但我实在不情愿这位对我曾经是那么亲切的中国姑娘,居然也变成一个
世界公民!
    从长岛返回纽约,已经是深夜1时。H忍受着一天的疲劳,又亲自开车把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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