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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他们,吴邦佐就是宣德三年监造香炉的工部官员,宣德炉停铸后,他利用原来的窑址,招募了原来的工匠,使用原来的材料和工艺,又铸了一些香炉,水平极高,又传世甚少,所以也异常珍贵。
毕汉光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看来你真是香炉专家了!
他说,又开玩笑!我是听一位老先生说的。
毕汉光说,你采访过的那位琉璃厂专家吗?
他说,不是。另有其人。
毕汉光犹犹豫豫地说,只听他一说,不能算数吧?他就那么权威!
他说,我见过真正的宣德炉。
毕汉光大惊,你见过宣德炉?
他说,见过。比这座还要精美。
真的?
有一度还归我所有。
几个人的眼珠都瞪大了。
金老先生慧眼识宝。他说,你奶奶把你这辈子要花的钱都给你准备好了。不幸,他赶上了“文化大革命”
可能是爸爸向继母讲了些什么,或者是央求了什么,许诺了什么,继母没有再向他追问香炉的下落,但是,对他更加冷漠。
暑假里,他躺在躺椅上在院子的树荫下看书,有时会突然觉得头顶冷飕飕的。他知道,准是继母在上屋冷冷地盯着他——原来,仇恨的目光是冰冷的,这般冰冷——隔着窗玻璃,都能感受到它刺骨的寒意。
好在他已成年,继母不论如何排斥他,也无法演出像《鞭打芦花》那样后妈虐待儿子的惨剧了。不过,在一些小事上难为他,却是常有的。
他从小在奶奶和吴妈身边长大,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直到上了大学,自己也不曾买过一支牙膏,一块香皂,需要的时候,他只需装在书包里带走就是了。奶奶去世后,这也成了麻烦。有几次,他临去学校时问吴妈,肥皂呢?牙膏呢?吴妈便愤愤地说,她说知道了,可不给钱!
最让他恼火的一次是,那年冬天的一个周末,他从学校驮回棉被让吴妈拆洗。被子拆开了,被里被面都泡在大盆里,继母像是看准时机似的及时出动了——一会儿让吴妈洗茶具,一会儿让吴妈熨衣服,接着又让吴妈去找多少年没人用过的牛角鞋拔子。被里被面在大盆里泡了一天一夜,直到星期日晚饭后他要回学校时,也没洗出来。
吴妈说,先把你在家里盖的被子带走吧,星期六你回来,我就做好了。
他在家里盖的被子的被面,是奶奶早年间存下的老东西,猩红色的缎子,还绣着金凤凰和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富丽鲜艳,扎眼之极。在以艰苦朴素为荣的年代里,他拿这样的被子去宿舍,不是让同学们侧目而视吗!用不了两天,全班同学都会知道。
他说,家里就没有布面的被子吗?
吴妈说,老彭的被子是布面的——还在下屋搁着哪。
他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准是一股油烟子味儿!
老彭是家里的厨师,奶奶去世后,便辞退了。
他问,您的呢?
吴妈说,也是缎子的。老太太说,别花钱买了,废物利用吧。一下子给了我仨被面,这辈子都用不完。我还等着哪家亲戚娶媳妇,送他一
个呢!
他第一次骂了他的继母,这个臭婆娘,真刁钻!
大学毕业之后,他被分配到一所师范学校任语文老师,他借口路远,便住进学校的集体宿舍了,周末也不常回家,偶尔和爸爸通个电话,也就是了。当然,“五一”、“十一”、春节是要回去看看的,也只是坐坐,和爸爸有话没话地闲聊几句,有时饭也不吃,谎称和朋友有约会,便溜之大吉。他和那个家的关系已经似有若无了。
他结婚时,房管局在一个不规范的大院子里租给他两间房,是东房。谚曰:有钱不住东厢房,冬不暖,夏不凉。他倒不计较,花几个钱,请房管局的工人在屋前搭一个棚子,也就挡住夏天暴烈的西晒了。
除了他和妻子,院里还有三家人,他们都住在由东至西的一长排北房里。每家的人口都不多,又没有刁钻各色的人,大家客客气气,和和睦睦,相处得很好。
他爸爸几次要来看看他的新房,都被他婉言谢绝,可等他有了女儿之后,却不能阻挡爷爷来看孙女了。
爸爸和吴妈来了。
爸爸看了看院子,看了看他们住的屋子,说,搬回去吧——家里那么多房子空着。再说,有吴妈,也能帮你们照看照看孩子。
他直言不讳,爸爸,我知道您的心。谢谢您!可为了您的安静,为了我们的安静,算了吧!她能容得下我们吗?
爸爸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那一刻,他真觉得爸爸衰老了。他心软了。爸爸不就是盼望儿子孙女都在他膝前承欢吗?顺从就是了,让爸爸高兴。可搬回去真的能让爸爸高兴吗?那个刁钻的女人!如今他不是孑然一身,而是三口之家了,那个女人会有更多制造不和、制造争端的机会。失去了安静的爸爸还能高兴吗?
他也不再说话。
吴妈说,不用搬回去,我多来两趟就行。
真的,妻的月子,就是吴妈跑来跑去伺候的。
1965年夏天,一夜疾风暴雨,把院里那棵老槐树连根拔起,砸塌了前院房子的后山墙。房管所来了十几个工人,先把老槐树锯成一截儿截儿的运走,再推来沙子、水泥、灰砖修复山墙。
这一来,他五岁的女儿禾禾高兴了。每天从幼儿园回来,便在沙子堆上挖洞,垒燕儿窝,不到洗澡的时候不进屋。
一天傍晚,他正在小厨房里帮妻择香菜,同院的金老先生突然从厨房门口探进身来。
金老先生住在北房的最东端,老两口出出入入总要经过他们窗下,每次都客客气气地打声招呼。有时他和妻都不能按时下班,打个公用电话,金奶奶便去幼儿园把禾禾接回来,由金奶奶照看,所以,在同院中,两家的关系更密切一些。
他撂下香菜,问,大爷,有事儿?
金老先生把他从厨房里叫出来,伸手指向院心的沙子堆,问,禾禾玩儿的那座香炉,我能看看吗?
他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禾禾将奶奶的香炉拿出来了。那时,他虽然知道这座香炉十分珍贵,但并不真正知道它的价值,况且家里没什么家具,他就随手搁在三屉桌的抽屉里,谁知就被女儿发现了。
他招呼禾禾,把香炉给金爷爷拿过来。
金老先生忙叫住禾禾,别动!我去拿。
金老先生怕禾禾将香炉掉在青砖地上。
他这才想起,金老先生在文物研究所工作,难怪!
金老先生小心翼翼地从禾禾手中接过香炉,看了两眼,便小声说,到屋里去说。
他刚要转身,同院的范泉光着膀子端着一只空碗晃晃悠悠过来了,说,小铺儿没开门,方大哥,给点儿醋。
他妻子在厨房里听见了,范泉来吧,醋瓶子在这儿,自己倒。
金老先生刚一见范泉便慌忙把香炉藏在身后,不巧被范泉看见了。
范泉不去要醋,笑嘻嘻地问,老金头儿,您藏什么哪?一个铁疙瘩似的,不是炸弹吧?
金老先生说,别瞎说!
范泉仍是笑嘻嘻的,我得看看。要是炸弹那还了得!阶级斗争这根弦儿,我绷得可紧了!
范泉二十五六岁,刚结婚,在汽车公司当维修工,是个爱说爱笑的热心人。院子里的水龙头坏了,电闸崩了,哪家的收音机不响了,他全负责修理。就是没大没小,爱和金老先生开个玩笑。方又琨知道,不让他看个究竟,他不会善罢甘休。他从金老先生手中拿过香炉,递给范泉。
他说,我奶奶留给我的。
范泉不屑地说,不就是座香炉吗,躲躲藏藏的干吗?像个特务似的!咦,这香炉真漂亮,好像有点儿讲究儿!
金老先生一把将香炉夺过来,你还知道有讲究儿啊!告诉你,这事别跟别人说。
范泉满脸惊疑,为什么?
金老先生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哪有为什么。别给又琨添麻烦。记住!
范泉说,行。我再看看。
金老先生把他的手拨开,倒醋去吧,饺子凉了!
他们进屋,他知道金老先生要看香炉,先把台灯打开了。果然,金老先生戴上花镜,默不作声地把香炉翻来覆去看个仔细。
金老先生问他,这炉怎么到你手上的?
他说,我奶奶临终前给我的。
金老先生说,记得听你说过,你奶奶出自名门——这就不奇怪了。
他说,这香炉不是家传的。
他把爷爷如何得到这座香炉的往事说了。
金老先生点点头,怪不得。又说,我是研究字画的,有时也接触一些杂项。我看,这炉,可能大有来历,可惜我说不清。你要是信任我,明天我带到所里,请专搞铜器的同事看看,行吗?
他说,我奶奶十分珍爱这座香炉,也想知道它的来历。您要是能请专业人士看看,就太好了!
第二天吃过晚饭,金老先生提着个蓝布书包过来了,从书包里取出香炉,轻轻撂在三屉桌上。
金老先生说,我那位同事看过了,他说,他搞了一辈子铜器,没见过这么精美的香炉。他说,从材质上看,从工艺和色彩上看,这应当是宣德炉。
他兴奋地拿起香炉,看了看说,我听说宣德炉是香炉里最名贵的。我奶奶真有眼力,她说这是神品。
金老先生说,神品?说得好!我那位同事说,这要是宣德炉的话,就是其中的极品。
他一惊,还可能不是吗?
金老先生说,他说,还有个疑点。凡是宣德炉,都有款识,或是“宣”、“宣德”,或是“宣德年制”、“大明宣德年制”,只此四种。这座炉,没有款识,就是个疑点。干我们这个行业的,看珍稀文物时,不允许有一个疑点,要不,就会铸成大错。
他失望了,这么说,还是不能确定它的身份。
金老先生说,我的同事说,他要去故宫找两位朋友看看。这事我得跟你商量。
他说,商量什么?拿去就是了。
金老先生说,不然。一、这么好的东西,也许你不愿意让别人看呢?二、我的同事看,有我在场;他要是拿给别人看,你信任不信任他们?在古玩圈子里,稀奇古怪的事情多得很呢!
他笑笑说,我没那么多顾虑,一切由您做主。
金老先生高兴地说,那我就拿回去了。你不知道,我们要是看见一件珍品,就像你们看了一本好书似的。为了见识了这座炉,中午,我这位同事特意请我吃了一次全聚德。一瓶二锅头,我们老哥儿俩喝了一多半——这是眼福啊!
金老先生把香炉小心地装进书包里,高高兴兴地走了。
又过了三天,他正坐在刚修复的山墙下看《北京晚报》,金老先生提着蓝布书包下班了。
金老先生看见他,便说,来来。
他们走进他的东厢房,金老先生从书包里拿出香炉,两眼闪光,直视着他,说,你奶奶把你这辈子要花的钱都给你准备好了!
说完,把香炉交到他手上。
他笑了,什么意思?
金老先生说,这座炉要是卖了,这辈子你都花不完!别说你,禾禾一辈子也花不完——你们不必为钱操心了。
他问,那个疑点不存在了?
金老先生说,开始,故宫那两位朋友也觉得没有款儿是个疑点,在一般情况下,一个疑点就能枪毙一件东西。可这座炉,太惊人了!他们虽没见过,但都肯定这是件宝贝。他们查了两天古书,最后在一本炉谱里查到了——这座炉是上谱的!原来,宣德炉在成批铸造之前,先铸造了若干样品,所有样品都没有落款儿,这座炉,就是样品之一。它是青绿色,完全是仿造上古青铜器的颜色,从色彩来看,是宣德炉中最高贵的,也是独一无二的。后来这些样品从宫廷流落到民间,持有者为了证实炉的身份,纷纷请匠人补刻上款识,这样就和后来成批生产的宣德炉一样了。于是,就有人断言,“今日绝无真宣而无款者”——都补刻了!看来,这话太武断了。这座炉,就是证明。
他高兴极了,谢谢您帮助我了却了奶奶的心事!我会告诉她老人家在天之灵的。
金老先生认真地嘱咐他,千万保管好!别随便让人看。这是你的,也是咱中国的。古董这东西,毁一件,少一件。不像自行车,坏了,有工厂天天生产。古董,谁能再生产?
他连连点头。
他没有为这座宣德炉价值连城而兴奋,原因很简单,那是个崇尚艰苦朴素的年代,除了温饱以及日常生活中一些小小的渴望,人们几乎别无所求。像他这样过过好日子的人,喜欢看看北京人艺的话剧,喜欢买点儿书,偶尔想吃一顿东来顺的涮羊肉、全聚德的烤鸭,也所费不多,用他和妻的工资完全可以支付。他戴的是奶奶给他的爷爷的欧米茄手表,用的是奶奶给他的爷爷的派克金笔,骑的是爸爸骑过的凤头牌自行车,这些世界名牌非但没有引起周围人的羡慕,反倒招来种种风言风语一说他是资产阶级大少爷,留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如此这般,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没用!
当然,他接受了金老先生的好意——把香炉保管好。首先,叮嘱禾禾,不许再动香炉,否则,要弹脑崩儿!其次,找块旧枕巾把香炉包严实,在屋里走来走去四处瞅瞅,放在那儿呢?无处可藏。最后,还是放在三屉桌里,只是往抽屉里边推了推。
痛心得很,他没能保住这座香炉。
在一年后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中,他讲错了一句话,或者说是说错了一个字——纯粹是口误——他把“毛主席”鬼使神差地说成了“刘主席”,于是激怒了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比热爱的红卫兵们,一块在他名字上打着红叉的“现行反革命”大牌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还把他送进了关押“牛鬼蛇神”的小屋。他那个简陋的家也被抄了。而这次行动的带头人,正是他班上平时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团支部书记。
香炉,就是在那次抄家中失去的。
待十二年后发还抄家物资时,他什么也没得到。本来,当年在他清贫的家中,除香炉之外也没抄走什么像样的东西,在有关部门的抄家物资登记册中,甚至没有他的名字。
他也曾奔走过,但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回答。
最后,他放弃了。
那年清明,他给奶奶扫墓时,对奶奶说,您心爱的香炉找不回来了,我对不起您!您一向慷慨大度,我相信您在天之灵会原谅我的。对吧?奶奶!
毕汉光要给他写报道,要让他上电视。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天晚上,雨没有停。从楼上向外望去,屋顶,霓虹灯,还有马路上爬行的车流,都水淋淋的,光闪闪的。他们在项紫星家喝酒。
他们为黄先生的仿宣炉干杯。
他们为方又琨奶奶的宣德炉干杯。
毕汉光笑眯眯地瞅着黄先生说,不假吧,我们方兄是香炉专家?
黄先生虔诚地点头儿,名副其实!方先生刚才讲的,我闻所未闻。
方又琨一本正经地对黄先生说,汉光拿我开心,你别认真。我买东西,经常打眼。对宣德炉有所了解,是因为我拥有过奶奶的那座香炉,更重要的是后来认识了金老先生——有关宣德炉的知识,都是他告诉我的。金老先生说,凡见过真宣的,再也不会把赝品当作宣德炉——差别太大,一眼就能看出。你这座吴邦佐铸的香炉,跟真宣一样,能当样板儿。
毕汉光给大家满上酒,说,你奶奶的宣德炉——已经是你的了——就这么失去,我不甘心。
方又琨阻止毕汉光说下去,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一是怕你到处讲故事;二是怕你拔刀相助……
毕汉光说,那位金老先生说得好!那座宣德炉,是你的,也是咱中国的。是中国的,咱就不能置之不理。这么办,我写篇报道,在我们报纸上登出来;我再去找央视的几个小兄弟给你做个专访,在中央台播出——咱们找!提供有效线索的,奖励一万;归还宣炉的,重奖十万!
项紫星说,人家要是把宣德炉还回来,十万就太少了!
毕汉光说,那就加倍!
项紫星说,方兄,香炉要是找回来,如果您肯让给我,这奖金由我出,多少您甭管。香炉的钱我照付,一分不少您的。
毕汉光不无讥讽地说,你脑子倒是转得快一不愧是经商的!人家方兄玩儿古董是找乐子,是修身养性,不像你——为了赚钱!再说,那是人家奶奶留给他的纪念,怎能让给你!
项紫星说,当然得方兄同意。我要是巧取豪夺,或者纠缠不清,还怎么在各位面前做人哪!
方又琨说,你们还当真了!汉光,你千万别写什么报道,也别找央视的朋友。要是你胡闹,我就成了被骚扰的对象了,阿猫阿狗也能给我写信、打电话了——我还能干事吗?还能活吗?
毕汉光说,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方又琨说,“文化大革命”中,多少国宝毁掉了,它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