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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对病人重新进行全面检查,包括重新做CT。大妈在病床上做牵引,腿上吊那两块砖头,每天就收四十五块……
想起这些,杨同光的眉头又锁起来了。他那么不愿意邱董事长把儿子送来,可现在只盼
他来得快些,好向他求求情;哪怕是他秘书送来,让他秘书带个话儿也好。
从二楼的校长室回到六楼的高三办公室,他听到许多上第二节课的老师还在拖堂。他们根本就没让学生做眼保健操。再过两分钟,下堂课的上课铃声又会响起,学生们连拉屎撒尿的时间也没有了。整个煤电一中,除了杨同光,没有不拖堂的。这里似乎不是一所学校,而是追求极限利润的工厂。
数学教师陈子江拖堂最久,上第三节课的老师都站到教室门口去了,他才出来。
看着陈子江疲惫而满足的神情,杨同光的心里动了一下。
他感到奇怪。他想我怎么会动那一下呢,好像有些紧张似的!
可是他的确有些紧张。他觉得自己从来不去跟那些老师争时间,尽管现在还看不出有人可以挤掉他的迹象,以后呢?这是很难说的。像去年,虽然他教的班级数学成绩还是在全市拔尖,可跟前年相比,就少了许多绝对的优势。造成他丧失这种优势的,不是别人,正是本校的陈子江。陈子江在考前给他班上的学生押中了两道很大的题目。杨同光暗自承认,自从去年高考过后,马校长对他就不像以前那样又亲热又恭敬了。他的紧张就是这么来的……
想那么多干啥呢,他对自己说,哪有那么严重呢!
今天上午杨同光没有课,但他不能离开办公室。这学校实行严格的坐班制。教务处配备了特别的工作人员,什么事也不干,专门对教师考勤,从早自习开始到晚自习结束,她都在教学大楼的几层楼之间走动,手里拿着一个考勤簿和一根笔,只用两个符号(√和×)来记录自己工作的业绩。由于学校紧靠公路,持续不断的噪音常常把门窗震得嘎吱作响,因此老师们上课的时候,习惯把前后门关上,这没关系,考勤员会走到靠讲台的前门,贴着耳朵听,听见是谁在讲课,她就在那名字后面画上√;如果老师没讲课,而是让学生做题,教室里自然就没有声音,这时候,考勤员有权利将门推开,察看究竟。至于坐在办公室的老师,有时候免不了上厕所去,为防备考勤员到来时自己正好蹲在厕所里,每个教师都自制了一张纸牌,上面写着“厕所”二字,起身时将纸牌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自己办公桌的显眼处。如果是女教师,考勤员会去厕所证实,如果是男教师,她会坐在那位子上等,等上几分钟还不见回来,就毫不犹豫地在那名字后面画上×。只要被画上×,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即使不被立即“动态”掉,也有好一番解释,甚至诅咒发誓,声泪俱下,最后,不管你那天是不是肚子不好,在厕所蹲得久了些,扣当月奖金是最低的惩罚。
课已经备好,给学生布置的作业,也是让学生在课堂上完成而且评讲了,因此,杨同光坐在办公室里几乎无所事事。看别的书吧,比如他喜欢的哲学,那是不行的。那被称为不务正业。看哲学书不行,看超越了中学教学大纲的高等数学,包括那些著名数学家的传记,同样不行。学校不是让你把学生教成数学家,而是要高考时拿分数。有一次,杨同光在办公室读《康托传》,由于对这个为数学而疯的德国人既敬仰又迷惑,他看得格外入神,因事找他的马校长,在他背后喊他数声他才听见了,他把书合上,马校长有一眼没一眼地盯那书名,虽然封皮上标明了“数学大师传记丛书”字样,马校长的神色还是十分尴尬。他好像抓住了杨同光的把柄,只是不好说他而已。从那以后,杨同光在办公室里就什么书也不看,让光阴从脚底下流走,让自己从青年变成中年,在柔软如绒的头发里,添上几根银丝。
每当这时候,他就抓心抓肺地想起上海的那所大学和关心他的数学家……
他枯坐在办公室里,专心致志地等邱董事长的到来,为怎样给邱董事长或他秘书说话,认真地打着腹稿。可是他实在太困了,脑子里像飘飞着许多闪亮的萤火虫,猛然之间,萤火虫又全都死去了,世界一片黑暗。他发现,在他的面前,早就树起了一堵巨大的屏障,这屏障有着坚实的血肉与骨骼,让他无法逾越。他真想睡一觉,但他不能睡,要是上班时间被发现打瞌睡,以旷工论处。再说,要是他打瞌睡的时候邱董事长突然来了,那成什么体统呢?他该作何解释呢?邱董事长把自己儿子交给这样一个人,又怎么能放心呢?
邱董事长的儿子没来。过了好几天都没来。
赵新华倒是天天晚上回来的。大妈见她辛苦,总是少吃东西,也少喝水,这样她晚上就不会起夜,就能够让赵新华回家睡个踏实觉。
赵新华回家的时候,杨同光往往还没有回。高三学生晚自习课上到十点四十,教师也要守到这时候,而且要去监督学生上床就寝。杨同光回到家里,通常都过十一点半。
往天杨同光回来的时候,疲惫不堪的赵新华已经睡了,可今天她没睡,她胸脯大起大伏地等在那里。杨同光刚迈进屋子,她就把手里的茶盅扔到地上去了。杨同光心里一紧,知道又将迎来一个不眠之夜。结婚没几年,赵新华就常常扔东西来发泄她的忧伤和愤怒,每次这样,杨同光都只能睁着眼睛送走夜晚。他把摔扁的瓷盅捡起来,将茶叶和黄不拉唧的水扫进垃圾桶,才正了正滑到鼻尖上的眼镜,走到赵新华身边。他想说话,却不能说,也不敢说。
他知道肯定又是与钱有关的事。
的确如此。今天赵新华为钱的事受了羞辱。羞辱她的是一个护士。煤电公司职工医院在北城公司总部旁边,里面的护士,大多是公司领导的孩子。羞辱她的护士姓江,是财务处长的女儿。江护士今天上午九点左右进了病房,病房里住着四个人,她把那三个人的药瓶都挂上了,就是不管大妈。她出去后,过了好一阵也不见来,赵新华就去喊。公司领导的孩子,赵新华差不多没有不认识的,因此她喊得格外亲切,她说小江,28床还没挂药。江护士那时候正跟两个同事闲聊,听到她的话,只是瞟了她一眼,又继续聊。赵新华干干地吞了好几口唾沫,低三下四地又叫小江去挂药。小江终于对她说话了,小江说28床早就欠费了!赵新华知道欠费,可她给高院长打过招呼的,表示很快就会送钱来填窟窿。赵新华把这意思向小江说了,可小江说,我们开的又不是救济医院!这话刺耳,也刺心,赵新华的嘴皮子像秋叶那样抖了一阵,又强作笑颜补了一句,她说28床是煤电一中杨同光老师的大妈呀。她这样说话,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丈夫名声很大,江护士四年前在煤电一中读过书,肯定知道他。谁知江护士撇了撇嘴:我以为是皇太后呢!这句话她是低声对着两个同伴说的,两个同伴并没回应她的嘲讽,而是怜悯地看了赵新华两眼。这让赵新华伤得更深……
杨同光不说话,可赵新华等着他说话。他不说话架就吵不起来,她的愤懑也就无从发泄。
杨同光知道躲不过,终于说,啥事嘛。
赵新华这才大声武气地骂开了,一口一个肥婆娘。她骂的是江护士。江护士是很胖,她当年读书时,享有不打扫教室卫生的特权,因为她胖得转不开身。赵新华骂够了,才说事情的原委,说着说着,就哭了,边哭边说,边说边骂。
她说那肥婆娘那么大的胆子,肯定是高院长指使的,高院长真不是人,自己女儿跟你杨同
光学了大半年数学,一分钱不拿,送的礼品也全是过了期的烂渣货,到头来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又不是赖账,我只不过是要缓些日子,而且他也是当着我的面答应了的。
她说邱董事长为啥没把儿子送来呢?他不送来,未必你就不知道打个电话问问?你以为他让儿子跟你学数学就是他求你?不,是你求他!你不是那么聪明吗,你不是差点就留在上海当教授吗,这么一个简单的理也翻不过来?
她说你杨同光聪明啥呀,外人说你聪明,那是只看到了你的皮,看不到你的骨,你骨子里头是个百无一用的窝囊废!
赵新华骂杨同光的时候,最喜欢用的词就是窝囊废,可当初为了把这个“窝囊废”抢到手,她在矿上闹出了很大的风波:她天天去找杨同光,但杨同光并不承认自己在跟她谈恋爱,当有人给杨同光介绍女朋友的时候,她竟然躺到杨同光床上去,赖着不起来!大家以为两人生米已做成了熟饭,也就不再多事了,只是骂赵新华不要脸。她不怕骂,以这种方式让杨同光终于接受了她,她感到自豪。那正是难得的理想主义时期,把文凭看得高于一切,杨同光读的大学是最好的,赵新华就为这个自豪。可结婚后,她才觉得过日子与读好大学是没有必然联系的,杨同光除了比别人更穷,实在无什么特别之处。后来出了那件事(数学家邀请杨同光去上海被他拒绝),她的自豪感就彻底湮灭了。数学家的那封信,并没寄到子弟校,而是寄到总公司,总公司又转到板凳山矿机关,落到了赵新华手里。赵新华看了信,激动得耳根都在抖。她并非不知道杨同光当年的历史,也清楚杨同光拒绝留校的理由,可她想,那时候的杨同光与她有什么关系?那时候的杨同光她根本就不认识,而这时候的杨同光就不同了,既是她丈夫,也是他们儿子的父亲,因此就应该为他们母子未来的命运负责。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当即就给机关许多人说了这消息,她的那些姐妹全都跑来酸溜溜地祝贺她,说新华要从一个黑不溜秋的矿山妹变成风花雪月的上海婆了。她心里产生了狂乱的梦想,当真把自己看成了上海婆。谁知结果竟是那样!从那以后,赵新华就常常骂他是窝囊废……
妻子一骂,杨同光就真是一副窝囊废的样子,拖着手,歪着脑袋站在那里,由于头发太柔软,便死死地贴住头皮,看上去头发就是他的头皮,又薄又黄,有些地方还白沙沙的。
赵新华说你总要放声屁呀!
他说明天,明天我给邱董事长打个电话。
明天是星期天呢,你知道他家里的电话吗?
杨同光老实承认,说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你除了当老黄牛,还能管什么用呢!
杨同光坐下来,小声说,我看知道了也不一定管用啊。当初高院长的女儿,不也是你主动去拉来的吗,结果缓几天付医药费的面子也不给……
赵新华气急败坏的,大声说,哼……你能看多远?你有多能耐?你大妈断了腿,还是我找我爹妈借钱医治呢,要不是我爹妈,你大妈早就被赶出医院了,痛都痛死了!
这倒是实话。当时大妈摔下去的时候,浑身的神经都痛,职工医院的医生来扶她起来时,头发梢都碰不得。现在,只要一天不用药,她骨折的地方就红肿,就疼痛不堪。
杨同光沉默一会儿说,大妈今天就没用药了?
用药?钱没一分,谁发善心给她用药?我去给人家拍手板,人家嫌吵人!
杨同光慢慢走到门边,换鞋。
大妈一整天没用药,晚上肯定睡不着觉,身边不能没有个人。
直到他把鞋子换好,赵新华才暴起一声:不要去了,我回来的时候,大妈都已经睡了!今天我找我爸又送了三千过来,靠你,那老太婆就只有等死!爸爸说,这是他最后三千块钱了,他在井下挖了四十年煤,本说挣点血汗钱养老的……我看你拿啥还他!
接着又说,爸在井下得来的矽肺一直没好,虽说可以报一点账,但用药是有限定的,真正起效的药,根本报不了账。——我看你拿啥还他!
杨同光弯着腰,抬起灰色的额头,说谢谢你新华……你爸爸的钱我会还的,你放心。
赵新华说,我就是放不了心!又说,你不知道邱董事长的电话,就不知道问啊?明天你找马校长的秘书问问,问到了就给他打过去。
杨同光没回答,把鞋带系好,开门出去了。
背后的屋子里,又发出几声脆响。是赵新华把那个摔扁的瓷盅再次扔到地上去了。
医院里很安静,大厅和病房的走廊上,都看不到一个人。没有了人的搅扰,医院里那股特有的药味就越发的浓烈,浓得一块一块的,能用刀割下来。这药味倒给人一种难以言传的宁静感。大妈病房的门虚掩着,杨同光轻轻推开,就看见了傍门边的大妈。大妈的腿上还系着两块砖,但她矮小的身子却尽量往下缩,头都睡到床中心来了,这样,那两块砖就一平一扁地搁到了地上,根本没起到牵引的作用。杨同光看着床中心那一堆芦苇似的白发,在心里喊了声妈。他只能在心里把大妈叫妈,有好多次他都提出改口,但大妈不同意,大妈说你把我叫了妈,你就会慢慢忘记自己的妈,大妈说你的妈呀,是个好人!我跟你妈虽然是妯娌,却像亲姊妹一样。大妈每每说到这里,就泪流满面地诅咒那场可恶的泥石流。杨同光的父母都死在四十年前的那场泥石流中。
杨同光悄悄叫了几声妈,就踮着脚走到大妈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他的屁股刚一挨床,大妈立即条件反射似的,身子往上一耸,让那两块砖重新吊起来。
由于用力过猛,大妈满脸的皱纹缩成一饼,嘴却大大地龇着。里面已不见一颗牙齿。
杨同光明白了,那两块砖一定让大妈难受,但她不敢在赵新华面前把砖放在地上,因为那是花钱的,放到地上就等于白花钱了。
大妈,杨同光揉了揉鼻子,细声说,你要是受不了,就像刚才那样睡吧。
大妈睁开了眼睛,说娃娃是你呀。又很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吊着吧,那是花钱的呀。大妈的眼里丝毫没有睡眠的影子。
杨同光说大妈你是装睡?
大妈的脸舒展开了,说我也不是装,我是看新华累得可怜,就……装着睡了,好让她回家去把脚打直了过个夜。又说,新华就是脾气大了些,可她人真是没说的,你要对她好哦。
杨同光说我知道。
知道就好,大妈说。然后她突然悲戚起来,说娃娃呢,是我把你误了的……
杨同光知道她又要提那件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事情。这些年,只要赵新华不在,大妈就要说起那件事情。当时,上海那位数学家来信邀请杨同光的时候,杨同光实在太想离开矿山重返上海,他分明知道大妈的身体比他刚毕业时更差,天气一变,她的腰就痛得像扁担在砍,但他还是回到后山的家里,征求大妈的意见。大妈反应的剧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本是平心静气地在剁洋芋,听了他的话,立即将铡刀一扔,扶住自己的腰,痛得哎哟连天,大汗淋漓!她说你走吧,你走!我反正都是快死的人,你管我做啥呢!他什么都明白了,大妈是不让他走。他把老师那封信在贴心的地方揣了半个月才回复,信笺上留下了斑斑泪痕。
这件事赵新华并不知道。她只明白杨同
光拒绝去上海是因为大妈,并不知道杨同光还去征求过大妈的意见。杨同光多次告诫大妈:你不要在新华面前提这件事,否则,她会恨你的……
大妈又说,娃娃呢,是我把你误了的!大妈悲伤的调子,穿胸透骨。
杨同光拦住她说,那不怪你,那是我自愿的!你不要再说那事好不好?
大妈知道杨同光说的是假话,甚至是气话,心里越发的疼痛和愧悔。作为母亲,她分明感觉到,这些年来,虽然同光受着上上下下的尊敬,可是他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她掬了几下瘪瘪的腮帮,好,我不说了……我在医院躺这么久了,你哪来那么多钱给我治病?到底花出去了多少钱?听她说——大妈指了指一个像拉锯一样打着鼾的病友——吊这两块砖砣砣一天都是好几十呢!
这证明,赵新华还从来没在大妈面前抱怨过钱的事。
杨同光说你自己安心休养,钱的事你别管。
我咋能不管?都把钱花在我这个老不中用的身上了,你儿子读书咋办?
杨同光说我叫你别管你就别管。
大妈不再言声。人老了,许多事情,真叫你管你也管不了。她的眼神沉得很深,沉到了过去的岁月里。那时候,她还是山里一个年轻妇人,矮小羸弱的身躯后面,拖着四个孩子。杨同光的堂哥堂姐,年龄相差都只有一岁,最小的那个只比杨同光大两岁,四个孩子就像四只雏鸟,成天对着大妈嗷嗷待哺,大妈是怎样熬过来的,杨同光并不十分清楚,他只记得,当他晚上饿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常常听见大妈房间里传出微弱的声音,像呻唤,又像叹息。这声音让他害怕,加上饿,就哭。他一哭,另外三个也跟着哭。他们同样饿得睡不着。整个村落里只有他们的哭声,连狗也不叫。这时候,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