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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儿无错。”他的语气毫无波澜,眼神执拗。
“既是无错,就不须愧疚。”父亲抬起带着沉重镣铐的手,温和抚摸他的头,那是记忆中那个严父此生待他最温和的时候。“做人但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时至今日,父亲当初的话语依然历历在耳。让他后来在一次次身赴险境、在名与利的诱惑中,一直保持心志高洁。
当年柳氏一族那场浩劫之中,柳怀作为柳家唯一一个生还者活了下来。
因太子之死,三皇子方得以即位,他心知柳仲英乃当朝难觅的忠臣良将,然而先皇遗旨难违,柳仲英素来官居清要,从不与朝中官员拉帮结党,凡事秉公办理,不惜开罪了众多同僚,朝中大多官员亦早便对这位枢密使视作眼中钉,得此时机,还不趁机拔除?
太子猝死,先皇还未及另立太子,因此皇上登基,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皇上不顾先帝遗旨,一意孤行,赦免柳氏一门死罪,只怕众臣难服。因此拖延了一年之后,皇上还是依遵先皇遗旨,命知院事谢青书将柳氏一门于城门下斩首示众,柳仲英依先皇遗旨施“车裂”之刑。
然而奉命监斩的谢青书,却是墨虬国太子萧朔派入银夔国的线人,虽与柳仲英立场敌对,却素来深慕柳仲英的胸钦才识,曾发送密函回国,对太子言道:若墨虬国得此人才,必是天待墨虬国之恩泽。
因墨虬国皇上卧病在榻,太子萧朔十四岁便执政,至那年已有三个年头。太子素来爱惜将才,曾希望能拉拢此人,然而未遂,引为生平憾事,却也只得作罢。而今得闻柳氏落得满门尽赤的收场,忙千里飞鸽传书,命谢青书见机行事,至少要为柳仲英延存一线香火。
谢青书深会太子心意,奉命监斩之时,在刑场上做下手脚,找替罪羊偷偷换下柳怀。柳怀逃往墨虬国,太子萧朔以上宾之礼接待,然而柳怀方见太子,便认出他正是当初从玉螭国回国,在墨虬国边境遇见过的少年——
原来当年柳怀回国之际,曾在墨虬国边境遇上一帮劫匪,拦路掳劫一个衣妆华贵的少年。柳怀那日挺剑相助,驱退那帮劫匪,救得那贵族少年。那少年甚是豪爽,为答谢柳怀救命之恩,便请他到一家茶栈入座。二人畅谈天下大事,倾盖如故,引为知己。自报了姓名后,少年见他谈吐斯雅,举止从容,甚为钦赞,当下命茶栈的小二供上香烛,焚香宣誓,与柳怀结为八拜之交。他年长柳怀一岁,柳怀当下便认了他作义兄。
然而,原来这一切都是个骗局,当日与他称兄道弟的那个少年,连报出的姓名都是假的,原来他便是墨虬国传闻中,那位五岁便能文善武、十二岁帮父皇处理朝事、十四岁执政,素有国中“神童”之称的太子萧朔!
第一章玉甄公主 (7)
什么路见不平,什么肝胆相照,什么意气相投……原来自二人初见之始,他便一直都在骗他!纵然他有苦衷,纵然他于己有救命之恩,然而柳怀素来性子直烈,无法容忍他曾视作兄弟的人对他的欺瞒,当即便要请辞,任由萧朔如何婉言相劝,亦不为所动。
萧朔知他性子耿烈固执,再劝亦是无用,当下任由他离去。
柳怀不知去了何处,五年后还是回了墨虬国。太子大喜,依旧隆重礼待。
柳怀外出五年,不知遭逢了什么奇遇,剑术大进,朝野竟已无人能及。太子看他使完一套剑法后,大是钦赞。
太子当年为柳怀整顿的府宅,柳怀一步未曾踏足过,五年后再回,太子本待挽留他在帝都锦官多逗留几日,然而柳怀却主动请命,前往边境,为太子平定西南蛮夷的滋扰。
太子其实也正有此意,再挽留了几句,见柳怀执意如此,便也不再多劝,当下授命他为镇国大将军,亲送出城门,为他酌酒行觞,满朝文武官员无不羡慕柳怀得太子如此礼遇。而柳怀却只是拜过,并不多言,便领兵出城。
两年来,他为太子三破蛮夷大军,守卫西南方边境,征战沙场,短短两年已立下大小军功二十余件;半年前,太子的三皇叔康仪候趁太子病重之际,拥兵叛乱,柳怀又连夜不眠不休、从沙场赶回帝都,为太子平定国乱。太子曾笑言道:“若没有柳子忻,便没有今日的太子萧朔。”
柳怀赧然一笑,却不置一辞。他本非善于言辞之人,无论被激出怒气,或是心情喜悦之时,脸上都是一红。当下太子半开玩笑半带挖苦,赐了他一个新的封号:“玉面将军”。其后,每当同僚或下属这般谈论他时,都令柳怀大是窘迫。
第二章 玉碎瓦全 (1)
玉甄公主本来泰定自若,然听到她细碎脚步,心不由却是一跳,而在这时,柳怀却冷冷推开了她压住自己的手臂,挣扎着撑起身子,咬了牙道:“公主,告诉我……告诉我……”一语未尽,却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秋雨绵延了七日,到这日黄昏,才终于停下。
驿馆外青砖铺砌的大道上,依旧有雨声滴答作响,积留在檐顶的雨水顺着青砖瓦点滴而落,音声清澈悦耳。
柳怀素喜清净,不耐烦那车夫小厮跟着自己盘东问西,趁他今日外出打点、迟迟未归,便让驿馆的守卫留了话,让那车夫不必担心,诸事交待已毕,便独自出了城。
秋日天短,走到城门口时,天色便已全黑了下去。
走在襄樊城西郊的官道上,两旁枯叶凋落的枝桠掩映下,阴影在脚底游移不息,让他一时有种恍惚,不知这游移不定的是自己的脚步,还是周旁的一切……
这段路仿佛很长,他低头看着脚下的阴影,不知不觉间,已隐约闻见幽幽的菊花香气,他忙待转身,然而,那缭绕在四围的香气却似乎不肯散去,争先恐后汹涌而至。
他顿足朝前望去,晚间看不清菊花谷深处那座离宫的形貌,只隐约可见在幽深墙苑之内,那些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的柔韧花枝……
隐约间,当年那个女孩的话又响在耳畔:
你别看它生得柔韧,这上面的刺儿若扎起人来,可是很痛的。
她随手轻拈起一枝,素衣滑落,露出她手腕上那一双银镯,银镯上系着的两只铃铛因她手腕的动作,发出泠泠清音,银色镯子映着她指间轻拈的那支浅黄色花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而她衣袖下露出的、那玉脂般白皙的肌肤,半掩在这些温淡的颜色之后,如同北方初绽的纯雪……
他掌心一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触手温腻软滑,十四岁的女孩微微诧异地抬起脸,清澈的眸底照出他微红的脸,女孩抿口而笑,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紧忙侧开脸去,随手取下她执在手中那枝雏菊,转过脸看着天边火烧一般的红云,不觉间握得紧了,只听女孩一声轻呼,他垂目望去,却见已有殷红的血珠从自己指间蜿蜒滴淌而落。
她慌张捧过他的手,捧在自己掌心里,轻轻在他的伤口处呵着气,看着那些血渍在她如雪的素衣上迅速洇散开,他不觉间轻轻挣开了她的手,俯身拾起那支跌落在花丛间的雏菊,护在袖中,竟不顾掌心又被扎出的血,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喃喃说了一句:“我不怕痛。”
红云衬得那个女孩秀丽的脸隐隐透出异样的潮红,女孩睁大妙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却见他又缓缓说了一句:“我真的不怕。”
第二章 玉碎瓦全 (2)
“我不会让你痛的。”女孩双眸清澈得宛似一泓秋水,眼皮眨了眨,随即笑了。笑靥灿若云霞。
转过身时,她似乎是看着一旁齐开的菊花,仿佛有沙尘入眼,于是抬起手背轻轻抹去,轻声重复了一句:“我不会让你痛的。”
那一刻,那双清亮的眸中,仿佛除了天边的红云、周旁的花草,还盛放了一些什么别的颜色,可是他却看不真切……看不真切。眼前一切,朦胧得近乎不真实……
目光渐渐朦胧,仿佛眼中渐被泪水充盈。不知是否是天候渐寒的关系,四肢渐渐冻得僵了,僵到麻木,连冷都感觉不到……周旁的一切,包括潜藏在内心深处、最深的那个秘密,都仿佛在这深凉的秋风中,隔绝去了另一个世界。
忽然感到背后一暖,一阵仿佛熟悉,又仿佛很遥远,遥远到记不起曾在哪里闻过的幽香,从身后转来,然而当他猛地从空茫中抽回神智,回眸望去,手臂却是一颤,刚刚搭在他肩头的风氅滑落在地。轻盈盈的,不带一丝声响。
然而在这般静谧寒冷的秋夜,他的心却蓦地一震,那胸臆间沸转不息的声音几欲冲溃了他的意识,好半晌,他才开了口,然而耳边传来的那个声音,却不是自己的。
他仔细聆听,耳边那个声音清澈柔润,真的不是他自己的:“这个地方,你是来不得的。”
他恍若未闻,静静阖起眼,深吸了口气,方沙哑吐字,一字一句:“眼枯泪尽,玉碎瓦全。玉甄公主,我早该想到的,你是……湮儿。”
那个名字自他唇间滑落之际,舌间已带了轻微颤抖,仿佛那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已早已离开这个世间,那个名字,根本不属于眼前此人。
玉甄公主似乎并未听出他话中的失落之意,轻幽幽地叹了口气:“未想一别这么多年,你竟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言下之意,似乎甚为关慰,“难道,你那位好心的太子从不曾担心过你身子吗?还是,他舍不得将你留在锦官,怕没人为他效力,所以佯装不知呢?”
玉甄话音方落,柳怀便警惕地向后退开一步,避过她伸向自己的手,冷冷道:“你究竟想怎样?你……”
“素闻墨虬国的玉面将军性子清高,不想竟是真的。”玉甄轻嗤一声,已笑口打断他的话,让他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不过你说错了,现在是‘玉全瓦全’。”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倒不像是叹息,像是在挖苦,“至于你适才问妾身想怎么样——记得妾身好像说过的——只要你带来的药医得好皇上,那妾身自会借兵给你。但若不行呢——”她衣袖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枝菊花,拈在指间悠悠转着、转着,眼看着那菊花便在她手中被碾成碎末……
第二章 玉碎瓦全 (3)
这里没有丛荫掩翳,嫩黄的花浆婉转在她一双净瓷般的玉手中,竟如琼浆玉液,在月色下流光溢彩,如梦似幻,连同她那迷离的目光,都飘摇在柳怀眼前,如同梦境般缥缈不实。
柳怀倒吸一口冷气,只感觉自来到这里之后,自己的脚步似乎都悬浮在地面间,完全踏不到实地。
“倘若你带来的药治不好皇上的病,那它纵使价值千金,对皇上而言也是无用。那么,恕妾身无能为力……”
一颗心瞬时冷了下去。柳怀本也无十成把握那药能医得好纠缠太子多年的顽疾,然而此刻听她如此道来,仿佛连同那最后一分把握也湮灭在她的话声里。
他淡淡侧开脸,转过头去,声音听在自己耳中,略微有些沙哑:“既是如此,那柳怀先回驿馆,等候消息。”
言罢,柳怀转身便走。望住他的背影,玉甄公主莞尔一笑,亦未作挽留。
回去的路上,远远便见驿馆方向人影参差,却是一队官兵已将他居住的驿馆重重包围,出入人等皆需严加盘问。
心中泛过隐约的不安,柳怀匿身在驿馆旁一家客馆后的监街巷角,从人群杂乱的声音里,隐约听辨出发生了什么事,心头蓦地便是一凛:
皇上中毒了!据太医院传出的消息,他带来的琼草竟然有毒。因天时尚冷,毒菌尚在眠期中,然而一旦遇上阴湿天气,毒菌便会立刻苏醒,天晴之后,攀附在草茎中生长,便成为足以蚕食人命的剧毒!
眼睁睁看着马夫小黔刚从外面为他买来点心,便被那些官兵戴上锁链,押向皇宫、等玉甄公主亲自盘审。那一刻,他根本无心追究究竟是谁陷害了自己,脑中只是轰然炸响:是自己连累了他的!那一瞬,脑海中浮过那些沉埋在记忆最深处的往事,忆起了十七岁那年,因自己一言之失,祸及柳氏一门……
前方那个背影浸没在夕晖之下,此景依稀相识,如同七年前,他最后一次眼睁睁看着父亲在他眼前离去的身影——眼中腾起的泪光朦胧了那个四十岁的老人挺得笔直的身躯,模糊了他的双眼……
一阵窒恸感涌过心底,他当下掣紧腰间长剑,便待一步冲出之际,忽觉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他一惊之下,蓦地回身望去——
身后之人一身黑色束身紧衣,斗笠上的面纱在风中微微拂起,露出面纱后女子冷峻的容颜,幽亮的双眼在夜色中宛如两颗黑曜石。
他一惊未定,待要开口,却下意识忍住了欲出口的话语,她的声音已响在他耳边:“跟我走。”
话音甫落,她双足轻轻点地,借势窜起,身形已落在五丈外。柳怀只是怔了一刻,便沉气于胸,施展轻功追逐那女子身影,身形瞬即没入昏昧夜色中。
第二章 玉碎瓦全 (4)
搜查的军队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搜了一整晚,依旧找不出柳怀下落,疑是他趁着混乱之际,遁入了宫中。因担忧他威胁到皇上,秦翥将军当即下令,命人在宫内严加搜查,连皇上的寝宫安阳殿也不可放过!
其实皇上中毒并不深,经太医查诊,现已无甚大碍,但太医院却放出消息,说皇上自中毒起,便一直咳血不止,如今命已危在旦夕,命人定要将柳怀搜出来、交往御史大夫处提审。
当秦翥将军带人赶到玉甄公主寝宫玉璃宫外时,已有一行宫女迎了出来,齐齐跪了一地:“将军留步,殿下尚在沐浴。”
秦翥的目光跃过她们、看向她们身后那尚开敞的幽深殿宇,隐约可辨似确是立起了重重屏纱,房内依稀有水声响动。
秦翥又等了一刻,便待挥手令人退下之际,耳廓一颤,竟似乎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喘息声,那声音听在耳内,沉重粗嘎,不似玉甄公主的喘息,倒似……!
顾不得跪了一地的宫女,他也无欲再与她们为难,身子纵空一跃,落地已在那些宫女身后。众宫女齐齐一惊,惊呼声未起,却见殿内的门已无风自敞,雕暗螭纹的绢绘屏风轰然倾倒,摇曳的烛光中,一道红影骤然撕裂了内殿昏暗,迅速落定为一道婀娜身影。
暗影中的人缓缓回身,此时风烛未静,被红纱罗帷裹覆的身躯在烛光的颤动下有一种迷离之美。秦翥只是怔了一瞬,便当即俯低头,不敢再与殿内之人相视,右膝沉沉叩落地面:“属下只为搜捕刺客,无意冒犯殿下。”
里面的声音带着些许讥诮,却又淡定不惊:“将军不是想治妾身匿藏刺客之罪吧?”
秦翥深吸一口气,话音依旧镇定:“现下既已确定刺客不在宫中,那么属下这便告退了。”语毕,又抬目向殿内望了一眼:原本悬在罗床顶上的帷纱现已空空荡荡,床底亦是空空荡荡,而公主寝居内的物设一眼便可尽收眼底。
眸光忽然一缩,督见屏风倒下之处、公主沐浴的木盆内,雾气氤氲如织。这里四处搜查已毕,那个人如不是真的躲在那只木盆里,便也断不会出现在公主的寝宫。而若……而若真的躲藏在那里,那么他今日撞见这一幕,以公主的诡谲毒辣,任他哥哥是定国候爷,将来也难保全自己……玉甄公主虽只为当朝长公主,但在朝中的权势,却是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亦难匹及。
凤威不可冒犯,更况玉甄公主还是他的长嫂。
心念电转之间,他已带着随行守卫,退身离去。
待门外足声渐远,才听殿内之人轻喝一声:“还在这里给我杵着做什么?”
第二章 玉碎瓦全 (5)
原本在门口跪了一地的宫女刚刚被秦翥的唐突之举惊到,站起身欲待截阻已是不及,现听玉甄叱责,忙又接二连三在门口跪下,自有两个宫女入内关上内殿的门,随即躬然退出,关上外殿之门,将内间的一切全都阻绝在了咫尺之间的两重门内。
玉甄公主这时才终于轻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你可以出来了。”
怎知话音甫落,却未见到水中有所动静,她心中一惊,只怕是他重伤之下溺水窒息,忙凑身到盆沿,方待将他扶起,却听盆中哗然而响,破裂的水面中冒出一个头来,在他身下,满盆的温水早已血红一片。
原来,方才从驿馆附近将他带走的人,却是摄政候秦翦下辖的一名杀手。她自称是玉甄公主的人,柳怀那时的心思都系在小黔身上,竟一时并未洞悉对方身份。
待将他引至郊荒野地,趁着柳怀松弛戒备之际,那人忽行险招、招招夺命,柳怀毫无防备之下,身上连中两剑,方将她制服。
而在那时,城中四处尽是搜拿他的官兵,他深知自己已是无处可避,如今城门早已关闭,重伤之下,他的脚力却是再无法支撑着攀上五十丈高的城楼了。
百般无奈之下,他唯有赌上玉甄公主念及昔年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