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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辉哪还说得出话,浑身瘫软着指尖都动不了,身上那人才刚停下,就头一歪再度昏睡了过去。
第三十章
再睁开眼已经漆黑一片,赵辉吓了一跳,本能想撑起身,却才刚动作就‘嘶’地抽口气。腰部根本不听使唤,酸得几乎化开,这才想起被那混蛋整了一天。
“别动,”纪康见他醒了,抱起人走进水中,仿佛知道他想啥:“还没黑,这是在洞里。”随即闷笑:“有这么累吗?叫你几回了。”边说边轻轻掰开他两条不合作的腿,小心探指进去:“疼不?”
“……”这混蛋竟还有脸问,赵辉气得牙痒痒,根本不鸟他。
“……真疼啊?还是累?”看不见他模样,纪康停下来:“我之前弄了那么久,才……”说着退出指节,连外面那圈嫩褶都一一仔细抚触,摸得怀里那人连打激灵,满心困惑:“不都没出血吗?”
“滚!”赵辉恼得能拍死个人,一把扯开他的手,自己伸下去。
“呃……我来,我来。”见他是在生气,纪康才放下心,赶紧拉着他手腕绕到自己脖子上,抱起来顺毛捋。哄停了才沿着那滑腻臀缝又再往里摸,越发小心翼翼:“你不方便。”
不方便?这**啥话?!靠!赵辉听得满脸打皱,张嘴就骂:“你才不方便!”
“是,是,我不方便。”纪康也觉出那话不对味儿,死忍着笑,赶紧抱住那光溜溜的身子,再不敢罗嗦,细细洗净了里外,才搂着他的腰潜进水底,快速往前游。
刚水里黑,起来赵辉才发现这出口是瘴沼塘方向,赶忙叫:“衣服衣服!”两人都还赤条条的,那小子竟抱起他就往外走。
“早拿出去晾着了。”纪康侧过身,贴着仄狭的夹壁往外移,临近洞口放下他,出去收了衣服进来:“刚被你扯的,那药瓶儿都不知飞哪儿去了。”
“啥?”赵辉套上半边袖子,当即傻了眼儿。先前那人兜里确实迸出过东西,却哪儿顾得上管。这塘子里积满了瘴毒,方圆少说三四里地:“那可咋办?!”
“药劲儿应该没全过,你头晕不?”纪康拎起另一边袖口给他穿进去,一转身不知从哪儿摸出扎花儿来,伸手递给他。
粉的、白的、丹的、淡紫的,七八枝参差着含娇带怯。青涩的蕊心还噙着莹莹水露,碎星般环绕披拂在纤长花茎上。翩然娉婷,素雅芬芳,正是方才半崖上的独摇草。难得扎的纤浓有致、轻盈舒展,落在眼中分外喜人。
赵辉脸就红了,嗯啊着左瞄右扫。抬起手去,一把抓过来,也不看人:“给我,给我这干啥?”
“你不是把药整没了?”纪康若无其事转开,弯腰套上长裤:“这也能避瘴。”
“……噢……是吧!”赵辉眼珠子定住,大悟。努力瞅着那花,一脸赞同,万分透彻:“它是药!”说完忙不迭找裤子。
“嗯。”纪康嗓门有点儿紧,低头束好皮带,拿了他裤子蹲下,惜字如金:“脚。”他说。腹肌绷得发硬,打死不抬头,提溜上裤腰动手系扣子。
“我自己来。”赵辉很客气,呵呵着把扣眼从他指头上摘过去。扭转身子,一下,两下,拉上裤链。出了洞外见人伸手来抱,脚尖动得比脑子还快,哧溜就飘开老远:“我自己走。”他亲切点头,越发体贴欢快。
“诶,”纪康拉住他手臂:“你的花儿。”
“啊?哦。”赵辉方才想起来,又一把抓过去,大踏步往前。两腿仿佛刷过金疮药,半点儿不麻也不酸。才没走三步,又被人拽住,脖颈子硬邦邦转过来,满脸都是笑:“干啥?”
“花儿呀。”
“花儿啥?”
“不是这样拿。”
“那是咋样拿?”
纪康严谨又认真,拎起他紧抓着花茎的手,一丝不苟端到他鼻下。
“这样拿?”
“这样拿。”
“拿着走?”
“拿着走。”
“哦。”
“嗯。”
赵辉了然,举步,这次走了四步。他站定,含着笑,屏住气,款款转过身,脸色越发好看:“又干啥?”
“花儿呀。”
“花儿啥?”
“都烂了。”
“咋烂了?”
纪康把紧捂他鼻子的花球救出来,揭掉他颊上一片花瓣儿,给他看。
“咋?”
“好看不?”
“好看。”
“真好看?”
“真好看!”
“哦。”纪康笑。
“嗯。”赵辉深呼吸。坚定地调匀呼吸。一二三四五六七……腾地蹦起来,‘啪’一下打掉那只手,满头青筋乱迸:“花儿啥花儿啥你又花儿啥?!!!!”
“哇!”纪康吓了一跳,骇异地揉手背:“我,我就问你累不累。”他两眼瞪得老大,委委屈屈抱起人来,哪儿有半字儿沾上花。
赵辉又吸气,努力地吸气。本来还想下地,两腿一搭上那臂弯,才发觉麻麻刺刺全散了力气,索性松了劲儿。
抱着他那小子也是一宿没睡,却照旧神清气爽、健步如飞。赵辉不由满心懊恼,这人浑身上下找不着半两肥肉,哪儿来的一膀子力气?
……力气,那力气……
他身上一热,微红了脸,赶紧闪开眼……
四周赤霞朵朵硕大如轮,无声无息滚滚飘坠,散落遍地七彩流光,诡艳妖异直扑眼帘。他又看过去。那人微敛着眉,幽黑的眉,清逸的眉峰像苍翠的山峦。稳稳地抱着他在云雾里穿行……
穿过白的缱绻的‘纱帐’;穿过黄的融融的‘暖阳’;穿过绿的清澈的‘湖泊’;穿过金的灼灼的‘彼岸’;还有那深深的,深深的,湛蓝的‘海洋’……
赵辉眯起眼,看着眼前的繁华似锦。不知何时已偎向身后的肩头,轻轻倚上那坚实的胸肌,矫健筋骨下平稳跳动的心……
‘嗵嗵’、‘咚咚’,接连的,舒缓地,轻叩着他的背心,他的心……
“想什么呢?”纪康的声音很轻,落向他唇角的吻更轻。含着轻软的笑,清亮的眸子像晶莹的星……噗地一下笑出声。搂着他欠下身,摘一截青藤,褪去茸茸的刺尖,掐了翠嫩的芯蕊,细细捻碎了,往他嘴里塞。柔声说:“别走神儿,咱俩说说话吧?”
赵辉眨巴眨巴眼睛,话音糯糯地粘连不清:“说啥?你说呀……”他又咂吧咂吧舌尖,皱起眉,两眼水涟涟看向那人,缩缩鼻尖:“我闻着花儿呀,为啥还吃它?”
纪康腰臂一抽,一下没站起身,屏息憋了数秒,强绷着脸皮转过来:“嗯……”他点头,沉吟,循循善诱:“再吃一点儿吧?反正没坏处。”
“辣,”赵辉嘟起嘴,斜眼看向他,舌尖一挑一挑,一下下往外推:“难吃得要命。”
纪康立马撇开脸,两肩绷得直打颤,颤够了转过来。忍着笑,亲亲那晕红的脸蛋,满眼关不住的爱怜:“真的?那么难吃啊?”他柔声问,微低下头,碰碰那淡粉馨香的舌尖,垂下眼帘。轻衔着,细吮着,深深吻下去:“让我尝尝……宝贝儿……”
赵辉仿佛飘在雾里,荡荡悠悠,异样地惬意舒适。被那火热的舌紧拥着,挟卷着,吮舐着,缠绵ai抚……在交错的湿润喘息中熨帖地刷过齿龈、上颚、舌根……温柔地加深……再加深……直到那股辛辣的草汁被送进喉管,才猛一激灵屏住气。两手撑住对方的肩,完全搞不清状况。
纪康松开他的嘴,长舒口气,又亲亲他脑门。将剩下的半截苦藤扔进自己嘴里,抱着人站起来。瞧他一脸迷糊,憋不住笑:“刚迷了瘴,刺藤都不肯吃。”
“啊?!哦……”赵辉完全没印象,嗅着鼻端淡淡的辛涩馨香,又问:“不是说这……”
“药效不够。”纪康立马打断他,说得斩钉截铁。
“哦,”赵辉点头,蓦然转过来:“你咋没迷瘴?你还不用闻花?”
“……我,”纪康抬起头,赶紧往前走:“我来这儿来得多,抗毒。”
“……”赵辉瞥他一眼,又瞥他一眼,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又挑不出毛病。
瘴气已经淡得稀薄,依稀透出远处的山岗,黑樾樾地起伏。赵辉这才发觉,竟被人抱了好几里地。那小子气定神闲,鬓角却已湿透,亮亮的汗渍淌下深蜜色的脖颈,却仍将他托得极稳。不由心口一热:“放我下来,我能走。”
“先出了这塘子。”纪康笑看他一眼:“以前还说你不长个儿,”他边走边乐,斜插向瘴沼塘西侧的山岭:“嘿,幸好。”
“谁不长个儿?!”赵辉一听就着恼,那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我坐班上最后一排,上月还长了一公分!”
“唷,这么厉害?”瞧他满脸不忿,咄咄争辩,纪康越发好笑:“我记得那会儿你不是齐我这儿?”说罢下颌蹭蹭他额角,抱开来瞅着他一劲儿打量,绷着笑:“现在咋还低了?”
“我……”赵辉气结:“那是你吃了猪饲料!”
“哦,猪饲料……”纪康恍然大悟:“赵三叔家好像还存着半袋,”他琢磨着:“反正猪也没了,要不咱去讨点儿回来……”
赵辉鼓圆了眼,胀足了气,再不多说,‘嘭’一下撞向他脑门。
“哇!”纪康眼冒金星,一个踉跄差点没把人扔出去,赶紧抱稳那猴子:“你牛啊?!又来这招……”
“牛就牛,”赵辉攥紧那花儿,一肚子不爽正愁没地儿**,嗓门儿亮得比他还大:“咋地啦?!”
“能咋地?养牛呗。”纪康噗一下笑出来。见他要发作,赶紧转开话:“对了,”紧赶慢赶终于翻出了毒沟,把人放下地,掀开领口靠着棵树歇气:“你一晚上没睡。明儿早……就别去了。”
“……那怎么行。”明天是赵敏出嫁的日子,跟赵伟的祭日仅隔了一天。赵辉拧紧了眉,靠向另一侧树干,慢慢转开脸去。那一桩桩、一件件,避开了这头,紧连着那头,何时是个了?
天已经完全黑透,一丝风都没有。枯朽的邃林缄默无言,古木摇落了最后的黄叶。徒有那轮苍月,淡淡地,高高的,照向寥落的山岳。
“那天,”纪康靠在树干上,仰着头,拉住他的手:“你爸可能是怕我……总借故走开。”嗓音干干的,续着:“最后那次,我找过去……”
赵辉闭闭眼,抻开手,慢慢卡进他指缝里,握紧:“我没,疑心你……”
纪康没吭声儿,嘴角弯了弯,也慢慢握紧他:“……我知道。”
歇了会儿又继续往回赶。不知道是不是结伴而行,一路竟太平得不像话。甭说狼,连只猫头鹰都没碰上。半夜两三点,就翻上了那座荒冢麇集的山岗。村口已经在望,两人静走着路,赵辉不由侧了头,看向不远处那抔新土。忽然站住:“纪康……”
眼帘深处,漆黑的树影间,一抹猩红,如血凝聚。
纪康微蹙着眉,眼神复杂莫测。并未往那边看,却已捂严了他的嘴。
第三十一章
“你知道?!”赵辉无法不骇异。那些隐约的疑窦,思之不解便未再经心的困惑,在这个始料不及的夜里,赫然展开。
“我知道。”纪康瞥向林木深处的丘冢,音色沉黯。那个待嫁的新娘,已经换上了浓丽的喜服。窈窕的腰身像一抹干透了的血迹,在漆黑的夜幕下,灰烬般残冷的月影中,悠长的辫梢流泻成深寒的墨玉。纤柔的手,款款后拢,缓慢地绞拧、倾折,分筋错骨般绾结出滞重的发髻。
“为什么……”赵辉不能理解,他仍旧难以置信。
“为什么……听我说个故事吧。”纪康扳过他的肩,徐徐往山下走:“十二年前……”
她四岁,他三十四岁。她为了听故事,一跤磕裂了门齿、撞倒了他的拐杖。她吓得不敢哭,他却笑了,扶起她仔细查看伤处。他轻柔的声线与温和的目光,像那年老槭树幽静的绿荫,清凉地渡上了她的心坎。
她六岁,他三十六岁。她不能去上学,郁郁寡欢。他又笑了,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她欣喜若狂,为了能认字,更为能时时仰望他的脸,那春风化雨般恬淡从容的微笑。
她八岁,他三十八岁。她认了许多字,能算不少题,却惟独不会最紧要的那个。她惴惴然、懵懂而热切,去找一个男孩问。以后许许多多的日子里,男孩诧异地发现,她将那个‘涛’字写了又写。在雨后濡湿的地面、尘土纷扬的晴天、飞雪初霁的午后,反反复复、孜孜不倦,一双素手折断了无数枯枝。
她十一岁,他四十一岁。长期繁重的劳动,已让她长成个能挑能提的麻利姑娘。他却垂垂老矣,岁月的风霜疲惫地爬满眼眶。她依旧独爱他消瘦的面容,那份坚忍的品性,不会被流年冲减的,温暖的目光。在他的身后、近旁,悄然而执拗地追随,让一缕心香无悔地开成净莲。
她十二岁,他四十二岁。他腿疾复发,男孩放下功课给他擦药。她上前,状若无意,轻声道,让我试试吧。她灵巧的手和熟练的动作,让他意外地微笑。她的微笑他看不见,她其实不懂按摩。为了这一刻,借口帮弟弟复健,寒来暑往花去了无数晨昏,一丝不苟地反复演练。
她十四岁,他四十四岁。她出落得色如春卉,深植心底无望焚烧的烈焰,让她的青春愈发明艳炫目。他却身染恶症,风烛残年。似乎觉察到了一些,他心有戚戚,对她有意无意地回避。她痛,痛不欲生,为他的将去,为她的将来,却完全无从启齿,更无力追挽。男孩找到她:做我的女朋友吧——只是在,他面前。那一刻,她的泪水,第一次潸然坠落。
两年后。她十六,他四十六。她风华正茂,他已经长归厚土。她的视线从此失去聚点,只有夜阑灯灭、声寂人歇,才能再度回到他身边。娓娓地,莞然地,向他倾诉,那些在他生前从未能提及的,绵长心事……
在那个遥远的,已然流逝的往昔。他曾无意扶起过她,她从此执迷守望,默默搀扶了他半生。她说:他们都不知道,我其实是欢喜的,嫁给那样的一个人……从小到大,我眼里心里,全都装满了他,再也没有丝毫——空余……
风徐缓地,冷冽地穿过树梢,漫漫从坡上淌下,带来幽喑的,低微的哽泣。那是种能把人的骨头都凿透揉碎的声音……短短几幅片段,一个女人苦涩的一生。
“为什么……”赵辉低声道,那已经不需要答案。他忽然想起叶芝的那首诗。‘当你老了,两鬓霜白,倦意昏沉……有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容光,爱慕你优雅的片影,以假意或者真心。却只有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他无法释怀:“为什么,非要瞒着他……”
“为什么……”纪康重复着,转头看向他:“赵辉,我们来拗手指吧。”
“你说啥?”赵辉愕然,匪夷所思。这是个小游戏,要两人五指交叉,互相使劲儿。宿舍里的那伙男生,无聊起来偶尔会玩。比的不只是手劲,还有忍痛的能耐。不知道为什么,他跟纪康,竟从来没试过。这家伙现在怎么会想起来?
“专心啊。”纪康没回话,却已执起了他的手。
“……”赵辉费解地握上去,纵然感觉无趣,却也不想拂了他的兴致。可意外的,在胜负将分之际,对方的手,却突然松了,输了。他满心疑惑:“你怎么,刚才明明……”
“你不是,想知道原因?”纪康轻声地,缓缓抬起眼,深深凝视他:“如果让你痛了……不管多么喜欢,”那低柔的声线像漫然飘洒的夜露,幽悠湿透心襟:“我仍然会放手。”
赵辉胸口一凉,无端惶惧,猛然抓住他的手,几至用尽全力。焦灼地,急躁地:“我攥不痛你,但我……”
“我开玩笑。”纪康忽地笑了,揽过他的肩:“走吧,不过打个比方。”
赵辉紧蹙着眉,没吱声,却没放开他的手,直到临近村口,才停下:“咱们回去守着吧,我怕……”那地方虽说不远,深更半夜的,难保仍会有野物出没。
“我去。”纪康把他往前推:“你一宿没回,家里该担心了。”
“我跟你去,”赵辉转过身,他其实,是不想松开那只手:“没事儿,天亮了再回。”
“咱俩一块儿,能忍住不说话?”纪康瞅着他促狭地笑:“这几个月我都惯了。听话,快进去。”说着就把他转回去:“她只剩下今晚……咱别扰了她。”
赵辉黯然推开院门。
陈进财家,家底果然殷实。天才刚破晓,吹吹打打的响器班就拥着一顶红缎轿,热热闹闹地涌进了赵家村。赵辉搀出病骨支离的刘氏,睡上后头的躺椅,默然看向被纪康扶上轿门的,那个苍白的红衣女子。清削的下颌与丰密的发髻,被一方红绢缓缓遮蔽,无声陷入淤血般沉浓、厚重、死寂的轿帘深处。在松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