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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不知哪里找来了一把雕花大椅,又殷勤的摆了新的碗筷在黛玉面前。
苏老夫人抿嘴笑望着黛玉,越看这姑娘越喜欢。一直看戏的苏家大少奶奶回身抓瓜子的时候,恰巧就见到老太太这种露骨的眼神,再一想起丈夫的那几个受宠的弟弟,心中不由的冷哼。
“玉儿,你家的掌柜的走了?”
黛玉接过鸳鸯递过来的一碗鲜蛏萝卜丝羹,回着贾母的话:“谢老祖宗惦记,人已经走了,原是要当面给老祖宗请安的,只是知道家中有客,不敢扫了您的雅兴。”
苏老夫人笑道:“林姑娘年纪轻轻,已然管家了?”她扭头看向贾母,“老姐姐别嫌我多嘴,林姑娘身边还需有个稳妥的嬷嬷照料,管家可大可小,这要是碰见奴大欺主的事儿,老姐姐可得上心。”
贾母似有同感,无奈的看着黛玉:“我这玉儿,就是心软,别人苦求两句,她必然就轻轻饶过了。偏他们家产业极大,玉儿的哥哥在宫中身不由己,这不,里里外外都是她打理着。”
苏老夫人肃然起敬,又当着贾母的面使劲儿的夸赞了黛玉数句,直叫贾母心花怒放,王夫人咬牙切齿才罢。
王夫人坐在苏家大少奶奶的身边,看见贾母和苏老太太说的开怀,心里像跌倒了五味瓶,暗暗嗔怪贾母不当着外人的面儿多说自家孙儿或是孙女的好,却只顾着给一个外家的晚辈长脸,实在无趣。
满肚子火儿的王夫人就见水廊上周瑞家的偷偷向自己招手,二太太寻了个借口离了筵席。
“太太。”周瑞家的与王夫人躲在水廊上的红柱子后,悄声道:“林姑娘和富锦楼的掌柜的说了好半晌的话。”
王夫人不耐烦的问道:“都听见什么了?”
周瑞家的熟知自家小姐的脾气秉性,自然不敢说老实话,“能有什么,还不是太太以前都料到的”周瑞家的嘴角一歪,装作对黛玉的做法甚是不屑,“林大爷当年读书的时候,太太就曾经好言相劝过,说叫林大爷一门心思博取功名就好,咱们家随便出个人帮衬着他们家打理名下的产业,只是……人家并不领情。现在好了,”周瑞家的拍着大腿,愤然道:“那个老掌柜分明就是欺负林姑娘不懂行情,连个账册子也没拿。”
王夫人心情舒泰了许多,气定神闲的看向贾母、黛玉的方向:“人家的事儿,我们少管,只阿弥陀佛,求着少惹宝玉就好。”
周瑞家的对苏老夫人到此有几分的了解,哪里就是给琏二奶奶庆生,分明就是有着各自的算计。
……
吃过酒席已经是到了申时初刻,苏老夫人恋恋不舍的拉着黛玉、宝玉的手,贾母破天荒的吩咐贾家的几位姑娘并黛玉亲自将苏老夫人送出正门。
宁荣街上车流不断,但苏家的这一行人最为惹眼,老夫人的轿子已经去了多远,这门前的车马尚未出发。
黛玉等回到藕香榭时,琏二奶奶正指挥者小丫鬟们一一收拾杯盏,时不时有偷嘴的捡起一块姑娘、奶奶们下剩的嫩肉往嘴里送,还互相挤眉弄眼。
琏二奶奶也不多理会,看着贾母桌上几乎没动的菜馔,吩咐道:“将这些分作几份,送到老祖宗的屋子里给鸳鸯、琥珀等人加菜,再有就是大太太房里和二太太房里,虽然剩下的不多,但好歹是这个意思。”
有新跟着服侍的贾家老人就提点道:“奶奶,别人都可不送,但唯独宝二爷那里不可落下。怡红院里人最多,袭人、紫鹃两位姑娘远胜于一般的头等丫鬟,今天没跟着来赴宴,咱们却不好落下她们两个。更何况,娘娘不是还赏赐了一个宫人给宝二爷嘛”
新二奶奶可不如王熙凤精明,会巴结。她自认为是大房的媳妇,没道理上杆子巴结二太太,所以在进贾家家门之后,是日日去邢夫人屋子里请安,反观二太太的荣禧堂,三五日才去拜访一次,与王熙凤在时的做法是大相径庭。
琏二奶奶经人提点,淡淡说道:“既然妈妈说了,就按照妈**意思,不过还是先送往老祖宗那里,余下还有剩的,再去怡红院不迟。”
黛玉挽着惜春的手上了藕香榭的亭子:“二嫂子还没歇着?”
琏二奶奶一见黛玉等,忙拦道:“好姑娘,这里乱的很,小心脏了你们的新衣裙。”
惜春等人见自己插不上手,说了几句客气话便散了。
黛玉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琏二奶奶,她对新嫂子并无排斥,甚至觉得新嫂子配琏二表哥大大的可惜。一说到贾家的几位表哥,个个荒唐,黛玉拉着惜春问道:“我还没来得及问,琏二表哥娶了新嫂子,那个原本的外室呢?”
惜春忙伸出手指在唇角,示意黛玉不要再问,等过了藕香榭,穿过几处游廊,这就进了惜春的暖香坞。
黛玉脚下一顿,举头望见了暖香坞中大门上,一条石匾上凿着“穿云”二字,便不再前行。
“林姐姐?”走在前面的惜春没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不解的看向兀自不动的黛玉。
黛玉笑道:“四妹妹,我就不进去了。”惜春忙拉住黛玉,声音里透着焦急和不安:“林姐姐,你是不是怪我刚才没回答你的问题?”
“傻丫头,林姐姐何尝就变得那样的小气了?不过是我院子里事多,这一天没回去,不知道雁蓉去哪里找我了”
惜春怀疑的看向黛玉,仿佛在辨别真假。
黛玉心中微微泛起异样,大半年不见,四妹妹……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是什么地方不同,黛玉说不清楚。
惜春破涕为笑,吸了吸红鼻子:“我就知道……”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忙转换了说法,“林姐姐没问琏二哥的事儿,我们也没这个兴致说,不甚光彩的事儿”惜春哼道:“老祖宗给琏二哥定亲的时候,琏二哥还不应允,非要娶那个外室。老太太先是关了人,然后悄悄派赖大家的去扬州查那个女人的底细。林姐姐猜怎么样?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落魄官家的小姐,而是……”
惜春羞红了脸,显然对贾琏外室的来历一清二楚。
“她生的又是个女儿,老祖宗不知道和琏二嫂子说了什么,二嫂子一进门就将这个女孩子抱到名下抚养了。”
如果说前面的事儿是黛玉心中早知的,那后面贾母的行为却是黛玉始料未及的。黛玉难得结巴了一次,不敢置信的问道:“琏二嫂子就肯了?”
惜春神秘的笑道:“如若不然,新嫂子怎么就那样得老祖宗的喜欢?”
正文 第三六二章 险露破绽妙玉赏画
黛玉神情黯然的回了潇湘馆,心中如同倒了五味瓶一般,不知道该对惜春的话作何评价。
人常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贾家的媳妇却不是那么好当的,不说要孝敬公婆,侍奉小叔子、小姑子,还要兢兢业业的掌管家事,又要为丈夫寻觅温柔体贴的美妾,上面这些样样做的好,也未必就得了人家的赞扬。说不定丈夫一死,婆婆还要怪罪你的八字与宝贝儿子犯冲。
就如同大嫂子李纨一般,二太太因为这个心理总是有隔阂,甚至对贾兰也不亲近。
贾家的正经奶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那些没有门第,没有根基的填房续弦。
东府有个尤氏,荣府就有个邢夫人。
多了不必,这二位的家世往上数,三代之前都在什么地方谋生,想必两位太太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进了贾府,处处低人家一等。明明邢夫人才是长房儿媳,却要处处受制于王夫人。
黛玉走在石子漫成的甬路上,心中对宝玉常挂在嘴边上的几句话感触颇深。宝玉是如何说的?女人一出嫁,就从珍珠变成了鱼眼珠子。
也难怪宝玉会有这样的话,未出阁之前,哪个姑娘不是父母手上的珍宝,捧着护着,一旦为人妻,就要收敛起以往的秉性,做个叫外人称道的好媳妇。
什么天真烂漫,什么秉性自然,都化成一抔黄土,深深掩盖在家族的威慑下。黛玉不用听人说就知道,琏二嫂子嫁进贾家,人人都以为是她娘家占了大便宜,能得贾家这门贵戚的帮衬。这么一想当然,大家就会觉得琏二嫂子的隐忍,退避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黛玉无奈的叹了口气,一直伴在身侧的雪雁、香卉不敢出声,怕惊着姑娘的遐思,众人就这样满怀心事的进了月亮门。
碧蝶在门口的台阶上来回踱步,一见众人进门,忙迎了上去,细细察觉后面并无跟上来的姑娘们,便松了口气:“姑娘可算是回来了,那画儿……”
黛玉抬手虚掩碧蝶欲微启的朱唇,“咱们里面说。”
一进大门,林致远的那副白莲图赫然在上,墨色焦、浓、淡、清,各不相一,黛玉站立在莲花之下端详许久,问道:“咱们后来得的那一副呢?”
“我们担心它仍旧大有用处,不敢擅自做主,只是卷好放在了画缸里。”碧蝶紧接着又道,“幸好东西来的及时,要不然就真出的大事儿。”
碧蝶一说到这个就心有余悸,要不是宋妈妈赶早了一步,姑娘的赝品十有八九就会被人看出来。
除了自己,黛玉并不记席位上有人提前离开,就算离开了,也绝没道理丢下姊妹跑到潇湘馆里看画儿不是?
“莫不是什么人进来了?”
“姑娘再猜不到这个人,竟是栊翠庵的妙玉师傅。”
黛玉很是诧异,她与妙玉虽称不上是萍水相逢,但是大观园建好之后,自己和栊翠庵可并没什么往来啊。妙玉本身又是个清心寡欲的,轻易不出栊翠庵,她找自己做什么?
碧蝶说道:“要不我们怎么说东西送回来的及时呢,若为了别的事儿,妙玉师傅就算进来,我们也能插诨打科糊弄过去,可偏偏……”
碧蝶一顿,使劲儿往下压低声音:“偏偏妙玉师傅听了刑大姑娘的话,知道咱们潇湘馆里有一副大爷送的白莲图,她却是为了瞧这个而来的。”
黛玉听罢碧蝶的话,也是一阵阵的后怕。
她赞赏的看向碧蝶等守屋子的心腹们:“找个时间,将那位送画的宋妈妈请来,我要当面谢谢她。”黛玉沉声道:“妙玉可不是一般人,原本也是仕宦人家的小姐,漂亮、博学、聪颖。我听宝玉说过一次,此人在丹青方面造诣极高,当年在城外的牟尼院住着,得了主持大师的亲传。咱们那点作假的水平,人家一看便能明白。”
碧蝶狐疑道:“姑娘,这个妙玉,是否就是大皇子妃的娘家小姐?”
雪雁也恍然道:“对,好像当年咱们在寒山寺的时候碰见杜姑娘,她说的就是这个妙玉。”
寒山寺之行,黛玉认识了杜婉,及至后来,两家同时上京,杜大人风风火火的忙着嫁女儿,
哥哥一门心思扑到了科考上,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杜婉的长兄到莲花胡同去喝杯水酒。
黛玉有股子倔脾气,若杜婉还是当初那个单纯洒脱,直来直往的性子,黛玉才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照样往来。只是……她后来给杜婉下过两次帖子,请未出阁的杜婉姐姐到府中赏花,都被婉言谢绝了,回话来的丫鬟彬彬有礼,言辞看着诚恳,其实对没有实权的林家有些轻视。
黛玉从此以后再不提此事,杜婉出阁,杜夫人曾邀她作为娘家女宾出席,黛玉也求着哥哥帮忙推脱,附带着送了一份不算是浅薄的重礼。
黛玉伸手,隔着桌案重新将墙上的白莲图摆正,直到看的自己心满意足,才离开大开间往里间而去。
尽管潇湘馆不是黛玉久居之地,但是里面的摆设并不落于俗套,相反,处处彰显着精心别致。迎面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月宫下的抱兔嫦娥, 带着一位恭恭敬敬的侍者。又有一女仙,身边也有伴着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再别无点缀,全是仿照着李龙眠的白描笔意。这个时节,却是书有“斗寒图”三字。
黛玉从画缸中翻出了雁蓉等人卷好的画轴,细细的端详一番,终觉得是败笔,将要撕毁,却眼睛一转,笑道:“雁蓉。”
“姑娘”
“你将墙上的斗寒图揭下来,挂上咱们这个假的再找个精致的画盒,亲自送到栊翠庵,就对妙玉师傅说,斗寒图是咱们家大爷的早年画作,请妙玉师傅留着把玩吧。”
雁蓉瞬间明白了黛玉的意思,笑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去,耽误不了姑娘的大事儿。”
且不说雁蓉匆匆离去,只讲黛玉将自己的那张赝品铺平,亲自磨墨,略略思索了一番,就在白莲右侧提笔写到:
十里荷花带月看,花和月色一般般。
只应舞彻霓裳曲,宫女三千下广寒。
黛玉端详了一番,嘴角勾起笑意,扬脸对雪雁等人说道:“我记得咱们家有专门宴请的帖子,找出来,我要请众位姑娘们赏荷吃酒。”
雪雁一时间想不起姑娘说的那个帖子在什么地方,香珊忙道:“在多宝阁的那块芙蓉镇纸下面压着呢。”果然,按照香珊说的,雪雁一寻便有。
素银的厚实信笺,四周勾勒着雪花锦绣球纹,闻着有水仙子的芬芳。
这种请帖是林致远特特请人定制的,苏州城里百年老店精心打磨而成,别说是在江南一带,就是皇家公主们下请柬宴客,也未必能像黛玉的这个如此巧夺天工。
黛玉将空白的帖子一一写好,交到雪雁手上,有嘱咐道:“你们几个今晚商量好菜色,明日韩管事一来,只将预备的单子交付与他,或是
叫富锦楼送热菜,或是另外请师父掌勺,都由他做主。另外,小厨房的柳妈一向恭敬,我们也别叫人心寒,余下的果碟子就叫小厨房置办,无非是多赏些银子。”
雪雁领了命令,却心中不忿:“姑娘还惦记着她们做什么?那日老太太明明说了,要给姑娘接风洗尘,瞧她们弄来的那点东西,新鲜的没几个,还不是姑娘喜好的菜色。”
“你这丫头,”黛玉神情不变,语气倒是松快了几分,“小厨房有小厨房的艰难,我们只是暂住于此,有些事情明明看见了,还是只当不知道的好。”
黛玉在这里陆陆续续写了十几份的请帖,连贾母都没落下,最后一份却是给史湘云的。
“姑娘,史大姑娘咱们也给啊?”话一出口,雪雁就知道自己失言,忙描补道:“我的意思是……咱们是客居于此,没得老太太发话儿,是不是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
黛玉笑道:“不妨事,这帖子是一定要送的。”
黛玉和史湘云一向有点嫌隙,要是史湘云在之后从别人那里知道自己人人都请,唯独落下她……。怕史湘云会耍些小姐的脾气,姊妹们对她也会有想法。
众人正分配着要送的请柬。雁蓉悠悠闲闲的进了院子,“姑娘,我回来了。”
黛玉见雁蓉面色红润,便猜到妙玉是欣然收下的礼物。“见着妙玉师傅了?”
雁蓉笑道:“一开始小尼姑只将门打开了个小缝隙,连山门的门槛都不叫我踏进半步,还是大爷的画儿有面子,妙玉师傅知道我的去意,不但见了我,还请我吃了一杯茶。看得出,妙玉师傅对这画儿是爱不释手,听说是大爷早期的画作,更是赞不绝口。”
黛玉心中暗乐,妙玉在大观园里是出了名的清高、骄傲,一般人根本不能入她的眼,怕是连黛玉自己在妙玉面前也未必有什么面子。可现在瞧瞧,哥哥的一幅字画就叫妙玉转了性子。
雁蓉“哦”了一声,忙从怀中抬出个锦囊:“姑娘,这个是妙玉师傅叫我给你的。”
“送给我的?”黛玉迟疑的接过锦囊。
雁蓉晃动着小手:“不是,不是,妙玉师傅特意说,这不是送给姑娘,说姑娘一看就明白。”
黛玉将信将疑的伸手打开锦囊,却呆住了一般……
正文 第三六三章 椿木小人借人好运
锦囊中两个不知道什么木头雕刻成的小人,只婴儿巴掌那样大,头脚俱是分明清晰,棱角突兀有致,最叫人惊奇的是,这两个小人头上还结着乌黑的髻子,可不是雕刻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头发。
黛玉摸在手里只觉得一阵发寒,细密的发丝像是针尖般,哪里还有半点柔顺!
黛玉隐约感到手里握着的两个小人背后有些凹凸不平,强忍着心悸将木偶翻了个身,只见香椿似的木头小人背后刻着密密麻麻的几个小字。黛玉用指腹重重的擦上去,凹凸显现。
“姑娘,是什么?”雪雁抻着脖子,好奇至极。
“好像……有个年字。”黛玉吩咐众人将屋中所有火烛点燃,映着光辉,黛玉瞧清楚了其中一个木头背后的字。
丙戌年……正月二十一日!
黛玉若有所思道:“是宝姑娘的生辰。”
雪雁等人闻得黛玉的呢喃,忙去看姑娘手中的木娃娃,果然与薛宝钗有几分的神似,脸若银盆,眼如水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