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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超市里那营业员是个碎嘴,见我问起郑剑锋,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郑剑锋的情况,非常配合采访。据他说曾去郑剑锋处打过一两次扑克,但如果不是一个极富八卦精神的人,就这点交情是打听不出这么多事情的。
所以我现在不仅知道郑剑锋住在一楼哪间房,还知道他是个性格古怪的27岁单身宅男。说到性格古怪,是因为郑剑锋虽然宅,但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宅男。家里没有电动,不爱看漫画,对扑克兴趣一般,麻将索性不会,也不打CS魔兽或者其他网游。最让同事意外的,有时谈论男人间的话题,也就是那些日本AV,郑剑锋居然表现得相当木讷,完全插不进嘴,对于一些宅男理应耳熟能详的名字,竟似很不熟悉。用那位店员的话来说,天知道他一个人呆在家里都干些什么。
对此我也深感好奇,倒不是说现在的小孩子不知道AV女优的名字就不正常,但如果一个人和他这年龄的流行文化全都绝缘,那么必然有大秘密。
碎嘴店员把郑剑锋的古怪归结为他特殊的成长经历。郑父本是个挺有名气的大学核物理教授,但三年前去世了。至于郑母则从未听郑剑锋说起,也不知是离异还是早亡。
老房子的光线总算很差,我走进小楼的时候,感觉四周一下子阴冷下来。我想起碎嘴店员最后神秘兮兮的低语:我有一次听郑剑锋的邻居说,楼里闹鬼,半夜里会有奇怪的声音,像是有火车经过,又像不知什么野兽在地底下嘶叫。
笃,笃,笃。没有电铃,我屈指叩响了房门。
一楼的大多数住户都装了铁门,但郑家没有,还是一扇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旧木门,敲上去的声音,听着门里头像是被虫蛀过。
敲三响之后,门里并无回应。我又敲了三响,等了片刻,开始用手掌拍起门来。
依然没有人出来开门,倒是走道斜对面探出颗白脑袋,朝我看了眼,我忙问他郑剑锋在不在,老头说不知道,反正这几天没看见他,说完就关了门。
我又拍了几下门,心里知道不会有人来开,琢磨着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是郑剑锋根本就不在,又或病得在床上起不了身,还是出了意外?
说起来,这扇破木门的防盗作用还真是弱得很。门板本身就不厚,怕是一脚就能踹开,用的又是最老式的门锁,这种锁可以说完全不防盗,但凡知道丁点儿窍门就能打开,包括我。这是我唯一会撬的一种锁,此时此刻出现在面前,完完全全是对我的诱惑啊。
我挣扎了很久,昏暗的走廊里一直没有人,仿佛在为我创造便利条件。
郑剑锋前天病假回家,如果一直高烧,没人照料的话有点危险,更何况还有其他意外可能发生。
黑站牌让他想到了什么,急促到有些仓皇地逃离。是真的生了病,还是别有原因?
我取出了一张公共交通卡。
救人如救火,我没踹门进去就不错了,我对自己说。也不算是找理由,仅从表面掌握的情况来看,高烧卧床两天,邻居没见过他出门,这些足够判断为危急状况了。
我左手按在门上,门锁应有些往内移位,门可以被推进去半厘米的样子。还有比这更容易开的门吗,小偷怎么没在门前画个“此门常年不关”的符号呢。
我右手拿着卡片,贴着锁与门的缝隙插进去,调着角度,一插,又一插。只第二下,门就开了。
屋里拉着窗帘,没开灯,比走廊里更暗。我闪进去,反手把门轻轻关上。
窗帘的布料不厚,下午的日光隔着窗帘,透进来后只剩下厚重的暮气。我没有开灯,屋里的陈设依稀可以看清。一张圆塑料桌围着几把椅子,过去些是米色布双人沙发,一张小几,对着电视机柜上的老式24英寸电视机,墙角立着台小个子双门冰箱。没什么特别碍眼的东西。要说就是太简单朴素了些,感觉像是上个世纪的家庭布置。
此时我也无心细看,这小厅里有两扇门,一扇后面看似是厕所,另一扇应该通往房间。至于厨房,这种老房子都是公用的,并不在套间里。
门虚掩着,推开就见到一张床。
这是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卧室,床直接对着门,按风水说是大忌。床上很干净,薄被叠着放在枕旁,并没有人。
称病请假的郑剑锋并不在家。我心里这样想着,回到厅里。我直觉他并不在医院,我猜他根本没有发高烧吧。
我推开了厕所的门。总要每间房都确认过。
厕所的格局很怪,显然是后来改建的。这更像是一条走道,宽不过一米五,一台洗衣机摆在进门后,往后依次是马桶浴缸和洗脸池,全都靠着墙的一侧,另一侧供人走路的空间只有几十公分。
没有任何惊悚的画面,洗衣机开着盖子是空的,马桶上没有人坐着,浴缸里也没有泡着浮尸。我的视线掠过这些,落在这条通道式厕所的尽头。
尽头不是墙,而是另一扇紧闭的门。
我贴着墙走过去,拧动圆圆的铜把手。门关着,但没有锁。
推开,是个进深一米的小空间,什么都没有,除了地上。
地上有一块圆形木板,中心有个把手。
显而易见,这是个盖子。那下面,必有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
恍惚间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冒险。那也是在一幢三层楼里,也有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通道下有好几具白骨骷髅,和一个埋藏了两千年的秘密。
这次呢?
打开门之后,我就嗅到淡淡的臭味,应该是木盖子下面透出来的。底下腌着咸菜吗,还是……有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我打开了盖子。
轻轻地把盖子拎起,让它斜靠着墙,不发出一点声响。那股味道浓烈起来,不是咸菜味,不是阴沟味,是……生物腐烂的气味。
是郑剑锋吗?不,我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测。哪怕他前天回到家立刻就死了,也来不及腐烂出这样的味道。
我把手机调整到手电筒模式,蹲在入口处,先伸手下去拿光一通照。下面没有一点声音,像是没有活物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惊动。
然后我走了下去。
手电光在前方不停地晃动着,照出一摊一摊的白,更衬出整个地下室的黑。应该有电灯开关的,但我没找到。楼梯不长,十几级就到底了,我最先看到的,是地上一大摊的灰。
我用手掩着鼻子,先用手电往里头一照,地下室里的情形让人有些意外,但总归寂静一片,并无活物,也无危险,于是我就先弯腰下去看那些灰烬。
是纸灰。
烧得很干净彻底,很大的一摊,至少有几百张A4纸的量,也可能里面有一些书,总之这样看是分不清原貌的了。
我并不纠结于此,这灰烬虽然奇怪,但显然并不是地下室里最特异之处。我站起来,小心地跨过纸灰,走向前一瞥,看到了整个地下室里最让我意外的东西。
竟是一台机床。
这钢铁家伙是怎么搬进来的,难道是分拆开后在这个地下室里组装的吗。可是为什么要把机床放在地下室呢,是用来做什么东西的?
我想到了所谓的闹鬼传言,那没来由的隆隆地铁声和奇怪野兽的嘶叫,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机床安静地盘踞在这间地下室的中心位置,手电光照到之处,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机床边还有个金属台子,上面很干净什么都没有。地上倒放着几只烧杯,还有一些一眼看去不知道具体用途的工具。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多发现,以那堆纸灰来看,郑剑锋小心得很,不会把他的秘密这么简单就暴露出来。
我在机床边停顿了几秒钟,就继续往里走去。
纸灰是秘密,机床是秘密,但现在,这地下室中最大的秘密,还在更深处。
那气味。
那腐烂的气味,是从狭长地下室的最深处传来的。
这股气味不知多少天来积聚在地下室里,没有任何出口,就这么闷着发酵着,我以手掩鼻,但根本没有任何用处,用嘴呼吸,吸入的气体让我一阵一阵的恶心,胃里的酸水一股一股地上涌。
越来越近了,气味之源。
手电光落在最里面立着的大橱上。衣橱还是储物橱?反正那容量,绝对能容下一个人,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
橱门紧闭,把手是凹陷下去的槽。我的手指伸进去,扣住,往外一拉。
里面是人是鬼,见个分晓吧。
这是很老旧的木橱了,在地下也不知放了多少年,橱门的滚轴早已经不灵活,轻轻一拉,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响起来,立刻压过了我剧烈的心跳声。
活脱儿像个老妇人在压着声音怪笑。
这时门才打开了一条缝,当然,这动作,这声音,是串在一起连续发生的,但在这地下室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可以把它们分解出来,一样样摊开来说,空间和时间就这样被肢解成碎片,一时间我有种错觉,自己的人生也这样被肢解开了,并且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将到此为止。
门开了一条缝,吱吱嘎嘎的怪笑才到第三声,或许是第二声,从我的手指发力把门往外拉开始算,秒针还要一会儿才会跳到下一格。
有人笑了,在我的脑袋后面。
是真真切切有个人在笑,不是什么其他声音引发的联想或错觉。一个男人,压着嗓子,却又满怀着兴奋的低笑,肆无忌惮的凶厉气息几乎要割断我的脖子。
橱门在被继续打开,我后脖颈的寒毛被激得竖了起来,但神经乃至肌肉的反应还要稍待。
秒针还没有跳到下一格。
门被拉开了一半。
身后有人在笑这个讯息终于从耳朵入大脑,又反馈到全身的神经系统,后背的肌肉先僵硬了,紧张状态迅速蔓延到双手双脚。第一反应应该是回头,同时得准备反击或者往左右闪避。
但是我偏偏在这关键时刻僵了一下。
这完全是车祸事件的后遗症,在危急时刻,我变得犹豫,本能地压抑本能反应,开始瞻前顾后。但现在可不是托盘设的局啊!
秒针跳到下一格。
门被拉开了,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这声音被掩在吱吱嘎嘎的开门声里头,又在那声笑之后,如果我正常回头的话,即便听见了,也不可能做出任何反应。
是轻脆的一声“喀哒”,机簧发动。
我右手的手机还打着光,往橱里照,只见寒光一闪。这一刻,人已经来不及完全躲开,用力扭身之余,只能用手机凭感觉一挡。一股极大的力量击打在手机上,虎口一震,手机脱手,被那寒光带着重击在我肩膀上。我的肩膀立刻就麻了,人向后退了半步。
机簧的嗡然余韵,如马蜂振翅,这时还在地下室里回荡。
小指粗的钢杆子,插在我手机正中,钉在我右肩。我反手把它拔下,肩膀一痛,看来它还是穿透了手机。
手机自然是彻底坏了,地下室归于黑暗。
脑后的那一声笑,笑过之后就再无动静。那想必是个录音,分心用的,配合橱里的那记绝杀。
还得感谢托盘,否则那钢箭就插进我胸膛了。
橱门已开,我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是那气味,更浓烈了六七分。
咫尺之遥,一定有具尸体。
肩上刺痛,也许在流着血,但我无心退却,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探入橱内。
一点一点前探,一寸一寸往下,碰到了。
软绵绵的。
但却不是皮肉的感觉。
塑料么?
似是肩膀的位置,我的手慢慢移动。
软软的塑料脖子么,头歪在一边,的确是透露,摸到五官状的东西了,眼睛的窟窿,还有嘴的窟窿。嘴唇软得快摸不到了,拨开,直接是牙齿的坚硬。然而一切都是干的,只有腐烂的气味,没有腐烂的汁液。
我明白了。
我摸着的,是一具被塑料薄膜紧紧包裹着的尸体。兴许,就是超市里买的大号保鲜膜,用了好几卷吧。
尸体在保鲜膜里烂掉了,真是名不符实。
我站起来,摸索着,离开了地下室。
半小时后,我站在街边,看警车呼啸着停在楼前,耸了耸肩,然后就一阵呲牙咧嘴。
其实肩头的伤并不重,只刺破了些皮肉,已经用大号创可贴贴着了。那钢箭的箭头用车床车得贼尖,还开了血槽,要不是有手机挡,还真悬了。
警是我报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捷径可走了。王美芬这条线暂时无法为我提供帮助,而现今的态势,也容不得我单枪匹马慢慢追查。
先前我拿着破手机从地下室里出来后,去外面的超市买了个打火机重新回去,伴着幽幽火光终于找到了电灯开关,打开之后地下室里亮如白昼,顶上布了整整八盏日光灯。这儿是被郑剑锋当作车间的,所以需要充足的光线。
满室白光下,敞开的大橱里,裹着保鲜膜的尸体散发着异样的光泽。
这是一具蜷坐着的赤裸男尸,已经开始腐烂,但并未液化,目测估计死亡时间在两到四周。保鲜膜裹了好几层,我又没有把尸体挪出来,所以分辨不出致命伤在什么地方。不挪动的原因,是我并不认为做出那种破坏现场的举动之后,就有能力破案或明确死者身份,既然这样,就都留给警察吧。
射出钢箭的机关,是安装在橱顶的长条盒子,此外,在橱门处有电子触发器,一根不起眼的白色电线从橱后钻出来,贴着墙升到天花板上,连在一盏日光灯旁不起眼的小匣子上。那声笑就是从此处而来。
我把钢箭从手机里拔出来,放在橱前。上面有我的指纹,我没有去掉,事实上我在这地下室里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诸多痕迹,在经过了对碎嘴店员的采访以及走廊上和邻居老头的对话之后,任何掩盖自己行踪的行为,终将是徒劳的。
我在街上的手机小店买了个山寨机,换上SIM卡,拨通了警察的电话。但不是当地的110,而是我在上海警局的老关系。这是我多年冒险生涯积累下的人脉资源。我那位姓郭的朋友算是上海警方的高层了,我只从黑站牌说起,之后种种,怎样采访怎样私入郑宅,又怎样被射了一箭发现死者,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没有隐瞒。
以郭警官的智力,当然不会相信我仅仅是为了几块黑站牌就跑去湖州采访。但我不说,他也不问,这是他的圆滑之处。很多话我根本没有明说,他就先回答了。他的承诺是,一般情况下,帮我把闯入的事情抹掉,就当我没有介入进来。
所谓的一般情况,当然是指我在这里头没有严重犯罪行为,或者警方在不需要我把一切情况全盘托出的前提下就能破了案子。
我说谢谢,然后另提了要求,希望案件一有进展,就能够得到通知,包括郑剑锋的下落,他在地下室里用车床干什么,以及死者的身份等等。郭说这案子是浙江警方的,他没办法多插手。我说你不用插手,只要帮我多盯着,并用很郑重的语气对他说,千万拜托。
郭最终答应了我,但没想到有用的消息居然来得这么快。
那是在三个多小时之后,我还在返回上海的路上。
我是从湖州搭长途车去杭州,然后再从杭州返沪。之所以绕这样大的圈子,当然是为了打破托盘可能的算计,让自己的行为尽可能的无序一些。接到郭电话的时候,我刚上沪杭高铁,正在犹豫,要不要中途在嘉善下车,改乘其他交通工具回上海。我又拿出了硬币打算掷,心里调侃着想,要做到无序还真费钱。
“死者身份基本明确了。”郭警官在电话里说。
“这么快?”
“好在死者的皮肤还没烂掉,他有个很特别的刺青。再对上身高和大概脸型,差不离了。”
“那就是在你们系统里挂了号的人物?”
再特别的刺青,如果没有犯过事在公安系统有备案,警方也不可能如此神速地明确身份。而以中国警方的犯罪纪录收集水平,估计这人来头还不小。
“叫欧阳德,一个凶名昭著的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我意识到这还是在火车上,后两个字压低了声音含混着说。这可出乎我的意料了。
“死亡之间三周,两处致命伤,右胸锐器刺入几乎贯穿,很像是你留在现场的那种自制钢箭,但要稍细些,很可能是更小的便携版。另一处是左侧后脑,被榔头或扳手之类的击碎了。看情形应该是先中箭,再被钝器击杀的。凶器目前还未找到。”
“嗯……还有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在考虑要不要说出更重要的信息。
“告诉我,老郭,我没求过你什么事吧,你也知道我不会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那边笑了笑,含糊地咕哝了句什么,像是在吐槽。
“还有的只是推测了。”
“推测也好。”
“欧阳德所属的是一个国际恐怖组织,叫圣战天堂,有一定的势力,三年前中国警方动用了大量的资源,甚至出动了军方的特种兵,配合国际刑警和其他一些国家的警力,对这个组织进行打击。这样的打击规模是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