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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的一声响,四天胜阵中忽然大放光明,将这一片天地照得无比明亮。郭敖倏然住手!
杨逸之心一宽,心神刹那间融会到那团不分彼此的内息中去。
血气缭绕中,郭敖的眸子就宛如冷电一般,紧紧盯着前方。
一人萧然,踏月而来。他的影子才一出现,华音阁众弟子脸上登时显出一阵喜色,情不自禁地大叫了起来:“阁主!”
郭敖厉声道:“谁是阁主?我才是你们的阁主!”
月色渐明,那人的形容越来越清晰,郭敖大笑道:“卓王孙,你终于来了!”
卓王孙淡淡道:“一月之约已竟,从此你再不是华音阁中人。”
郭敖厉声道:“我知道你想做华音阁的阁主,但只有我见过春水剑谱,只有我领悟了春水剑法,你凭什么做阁主?”
卓王孙笑了,月亮的光华映在他的笑容上,他的笑忽然燃烧起来,恍惚之间似乎整个天地都随之而笑:“春水剑法?从我开始,华音阁主再无需领悟春水剑法。”
郭敖一窒,他的心不禁愤怒起来,因为他看到了卓王孙身上有一样东西,是他永远无法拥有的,那就是霸气,与生俱来的霸气。敢为天地立言,敢以身先天下的霸气。
于长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气概?
郭敖狂怒着,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冷笑道:“千古的规矩,你说改就改,凭什么?”
卓王孙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头看着华音阁众弟子。众弟子互相看了一眼,忽然全都站在了卓王孙身后,只除了步剑尘。
步剑尘的身子也在颤抖着。
郭敖怒到极处,反而冷静下来,咬牙道:“我杀了你后,看你是否还这么骄傲?”
卓王孙昂首,望着那悠远而淡淡的远天:“我每杀一个人,都会为他找一柄最适合他的剑。我本该早点来的,却一直没有找到适合你的剑。”
郭敖笑了:“那你现在想明白了?要用什么剑来杀我?”
卓王孙缓缓道:“舞阳剑!”
郭敖笑了,舞阳剑就在他手上。
这把剑是他所有的荣耀,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傍。他曾以为他能放下这柄剑,但千秋万古之后,他才发现,这柄剑已经是他的生命,无法割舍。
要杀郭敖,就需要用舞阳剑。
郭敖道:“我倒要看看,你用什么招数来破我的春水剑法?”
卓王孙沉吟着,缓缓道:“你还没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春水剑法。”
郭敖脸色剧变,大声道:“你说什么?”
卓王孙淡淡道:“世上根本就没有春水剑法,有的只是自己觉悟的剑意。简春水老先生写这本春水剑谱的时候,将自己所顿悟的剑意全都凝聚其中,希望后世之人能从他的剑意中,顿悟出属于自己的剑意,所以才不重招式。这一点,我看到春水剑谱上的四个字的时候,就已经领悟了,所以我不必再去翻看剑谱里面的内容。”
他的目光倏然落下,却仿佛浩瀚的大海,将郭敖困住:“而看完整本剑谱的你,又领悟了几成呢?”
郭敖更窒,他心底甚至涌起一阵羞愤之意,为什么他就没想到这一点?难道他真的不如卓王孙?他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人,这个抢夺了他一切的人。
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光荣,他的梦想,甚至还有,他的爱情。
郭敖突然大声道:“我要杀了你!”
他一步踏出,周身的血气猛地鼓涌而起,他厉声道:“我要杀了你!”
他又是一步踏出,刚明亮的月色被他滔天而起的剑气倏地湮灭下去,他凄声道:“我要杀了你!”
剑光轰然暴射而出,舞阳剑在一瞬间化成一道流星,向卓王孙横空而去。这一剑,郭敖赌上了全部的胜机!
这一剑不中,他将以身殉之。因为他知道,这一剑如不得手,他的信心将完全跨掉。
卓王孙淡淡道:“看清楚了,这才是真正的春水剑意!”
他的手倏然动了,郭敖不由得一顿,他不由自主地控住了剑势,想要看清楚卓王孙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他看清楚了,漫天剑光挥霍,组合成三个巨大的字:
“卓王孙!”
那是狂压天下的狂气,傲出长天的傲气,那是无法模仿的,也无法企及想望的威严,在这个人的手下施展出来,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不可一世!
这是否每个男子心中的理想?
这三个字的最后一划,铮然敲在舞阳剑身上。这柄绝世的宝剑在这一瞬间显得是那么的灰暗,被这一指敲中,两股霸悍的真气撞击,舞阳剑嗡然折为两段,卓王孙行云流水般抄起飞射的剑锋,刺入了郭敖的胸膛。
郭敖居然完全无法招架!他踉跄后退,脸上已全无血色。
卓王孙负手而立,淡淡道:“我要杀你。”
剑锋如芒,直溅郭敖。郭敖失魂落魄般,竟忘了闪躲。
杨逸之脸色大变,风月之剑信手而出,叫道:“不可!”
两道剑光交溅在一起,杨逸之长身玉立,站在郭敖身前。
他心中涌起一阵感叹,这一剑,他本要杀郭敖的,却还是出手救了他。
卓王孙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杨盟主还未令我失望。你若能再挡我一剑,我便饶了他又如何?”
他左手轻弯剑尖,嗡然声响中,半截舞阳剑被他折成了个半圈,凌厉的剑意却倏然溅了出来。
杨逸之黯然道:“可惜我只能出一剑!”他回想起柏雍,心头不禁涌起了一阵怅惘,他知道,从此江湖之上,他是再也不会见到这位少年了。他传功给自己,是为了心中最后残留的那份友情,此后江湖中便尽是厌倦,又如何能再停留呢?
卓王孙淡淡道:“那就走开,天下能顿悟剑中三昧的人不多,我不想杀你。”
杨逸之默然,脚步却一动不动。
卓王孙目光渐形凌厉,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朽愿以一命换一命,不知可否?”
步剑尘的形容看上去前所未有地苍老,蹒跚走到卓王孙面前。夜风吹起他的头发,竟已有斑斑白色。
卓王孙淡淡道:“仲君结尘而去,财神武功已失,华音阁元老,就只有你一人了。”
步剑尘死意虽坚,闻言不禁一惊,脱口道:“你……你知道财神是谁了?”
卓王孙悠然一笑,手中多了一枚信笺,道:“就在此中,我已看过。”
他微微用力,那描着海棠的信笺蓬然化为粉尘。
卓王孙的目光从步剑尘、崇轩身上一一扫过,淡淡道:“我当日不杀你,便是为了今日将你们三人一齐驱逐,从我而后,华音阁再不设元老之职,权力只归于阁主一人。”
步剑尘惨然道:“丹真的预言并没有错,华音阁传世千年,看来真的到了灭亡的一天了。”
卓王孙笑道:“华音阁在我手中自会发扬光大,你但可放心的去了。”
步剑尘却摇了摇头:“你想必一定很疑惑,为什么你武功、计谋、气度尽皆高于郭敖,而我却一心一意阻止你上位?”
卓王孙淡然笑道:“想必是为了于长空的嘱托。”
步剑尘怆然一笑,道:“你错了。我阻止你,不过是我看到了你的未来……”他顿了顿,又道:“一个门派,能传承千年,不是因为它每一任的领导者都惊才绝艳,而是因为制度的完备。长老议事,诸权制衡,这样,就算在某代产生一个平庸的阁主,华音阁仍会平安的运转下去,直到将来。这才是华音阁能历经千年风雨,始终傲视武林的原因。”
卓王孙淡淡道:“我一个人就已足够。”
步剑尘摇头道:“或许你能,但以后呢?大权归于一人,是天下最危险之事。当某任阁主并不能如你一样掌控一切时,华音阁的劫难也就到了。”他抬起头,望着他,声音显得无比苍老:“你仿佛因为破坏而生,你会破坏掉所有的制度,所有的规则,因此,也破坏了华音阁的未来。”
卓王孙注视着他,一字字道:“我就是华音阁的未来。”
步剑尘呆呆地望着他,似乎也为他话中无尽的气势所摄。
他终于点了点头:“很好,可惜我看不到这未来了……”他望向郭敖:“我一生都为华音阁奔劳,现在老了,也不想再去别处了。你若是答应我放了郭敖,就取了我的性命吧。他落到今日之惨,未始没有我的过错……”
他看了郭敖一眼,郭敖大笑道:“步叔叔,我乃奸贼严嵩之亲子,跟于长空没有半点关系,你又何须献这个殷勤呢?快快走吧,小鸾还等着你呢!”
步剑尘摇摇头,道:“我只知道我答应过阁主,要找到你,好好照顾你。你是不是阁主的儿子,我并不知道!”
郭敖一怔,开始大笑,歇斯底里地大笑。
步剑尘不再看他,黯然对卓王孙道:“我只有一个女儿,你知道她是无辜的。”
卓王孙面容一肃,道:“我会好好照顾小鸾的……你智谋空绝天下,为人坚忍,我若不杀你,华音阁不安。”
步剑尘笑了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一直为你留着这柄剑。”他轻轻地从身后掣出一柄青郁的重剑,交到卓王孙手中。
昧爽剑。
文王伐纣之剑。以下易上之剑。改朝换代之剑。
血乱长空。
卓王孙葬剑于地,而后慢慢转身,盯住崇轩。
“你便是财神。”
众人耸然动容,无论谁都想不到,执华音阁牛耳的三大元老之中最为神秘的财神,居然是天罗教的教主崇轩!
崇轩脸色苍白,笑了笑,道:“这个秘密,本来只有我和仲君知道的。”
卓王孙道:“她和你共同策划了这场密谋,耗时十年,动用人力物力无数,为的又是什么?”
崇轩道:“华音阁有意一统武林,但却不愿背负恶名,于是派我潜入天罗教,想借着魔教之手,扫平天下,然后再与华音阁里应外合,殄灭魔教。如此,则美誉、声望、权势皆归华音阁所有,武林中门派纷争,互相杀戮的日子,也算有了个尽头。”
卓王孙点头道:“这个计策很好,但要取得天罗教的信任,并非易事。”
崇轩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的确不易,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坐上副教主的位置。然而更难的,却是让天罗教得到足以替华音阁肃清天下的实力。为此,我先集齐了四天令,再远走千里,前往藏边乐胜伦宫掘出天罗宝藏。又花了无数的心血,才让其中的秘魔之影得以重新使用。”
十年,十年的苦心经营,他让本在于长空剑下凋零的天罗教重振声威,横扫武林,这其中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代价。
卓王孙点了点头:“在此之间,仲君也该帮了你不少忙罢?”
崇轩道:“于阁主去世后,她是唯一知道我身份之人,当初击杀萧长野,也是受我所托。”
卓王孙道:“萧长野武功极高,当年虽决心退隐江湖,然而难保不有出山的一天,更何况尹绣瑚并不是一个耐得住隐居的女人。我若是你,也会这么做。”
崇轩也一笑道:“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
卓王孙道:“我只是不明白,当初君山一战,你被逼入绝境,却为何依旧不肯向步剑尘说明身份?”
崇轩苦笑道:“少林、武当已灭,峨嵋也危在旦夕。自那时起,华音阁出手讨伐天罗教,赢得无上声望,就已是计划的一部分。为了让这个计划更像一点,仲君和我并没有让步剑尘知道我的身份。”他看了卓王孙一眼,淡淡笑道:“不过你放心,那时你杀不了我,因为仲君就在一旁,若到最后关头,她一定会出手。”
卓王孙盯着他,突然道:“你当时也很想与我一战罢?”
崇轩一怔,随即笑了:“的确,我那时出手,是想将你毙于剑下。”
卓王孙冷冷道:“也是为了那个预言?”
崇轩道:“我并不相信什么预言,只是觉得,你若一天活着,丹真就一天不能获得自由。杀了你,她再不会寻觅四方,再不会为虚无缥缈的神示、预言痛苦……”他淡淡笑了:“我也曾让铁恨做我的替身,本想你死在他的血鹰之下,可惜机缘巧合,我始终没能杀得了你。”
卓王孙淡然道:“不必遗憾,因为天下没有人能杀得了我。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和仲君的计划最终没有执行完呢?”
没有执行完?崇轩再度苦笑了。
的确,按照计划,他应该在恰当的时候,和华音阁里应外合,将天罗教完全灭绝。然而,十年了,他寄身西昆仑山,经营着这块原本贫瘠偏僻之地。每一个天罗教众都将他奉为神明,以为他能带领着他们走向中兴。
正是这种崇敬与热情,时时让他觉得迷茫。
曾几何时,他也曾一次次憧憬着自己计划实现的那一天,那时天下将没有派别,没有争斗,有的只是一个辉煌无比的名字——华音阁。
但当这一天真的就要来到之时,他却迟疑了。
他如何去面对数千教众惊惶、绝望的目光?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却没有说出他的迟疑,而是换了一个理由:“因为我忽然发现,江湖上若只有一个门派,未必是什么好事。”
卓王孙慢慢点了点头,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看来只有你知道这个道理。我本该杀了你的。”
崇轩苦笑:“但我用过血魔搜魂术之后,武功全失,已经不配一杀了,是么?”
卓王孙摇头:“因为我本没有为你准备适合的剑。”他转头看着丹真,道:“你们走罢。”
崇轩点了点头,向丹真走去,却突然笑了:“动手吧,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丹真洁白的面容上也笼了一层哀伤:“你说得对,无论我还是你,都不应该再掺入到这武林风雨中了。”
她手中有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西昆仑石,传说能储尽人的三生。丹真凝望着崇轩,西昆仑石中的波纹在缓缓萦转着,似乎是一只沉睡的眼。
丹真慢慢道:“相见何如不见?你我本就不该相遇的!”
她拿起崇轩的手,握在西昆仑石上。崇轩身子一震,只觉一股困慵之意袭上心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但他心底一段沉埋的记忆却霍然雪亮起来,瞬间占满了他整颗心。
那座交映如光影的湖,那个叫做莲华的女子。(事详《武林客栈外传?天罗宝藏》)
那段早就被封闭如尘埃的情缘。
他凝视着丹真的眸子,却发现丹真也同样在凝视着他。他忽然明白,他早就遇到过,爱过这个女子,但仿佛注定一般,他只有离开。
就宛如轮回。
她只是他一瞬间的情人,从此,将永远在尘世中陌路。或许他还会遇到她,还会看到一样深情的眸子,但他却再也不记得,为何这深情如此熟悉,如此悲伤。
他心中会永留一分怅惘,却不知从何而来。
西昆仑石慢慢静止,崇轩的手自丹真手中滑落,他仿佛失去魂魄一般,慢慢走入了月光中。
他没有回头,丹真的目光也垂下,不去看他。他们两人的记忆,就都留在了这颗西昆仑石中,此后,他们只有来生,没有今生,前世。
月华正明。
卓王孙缓缓道:“我虽答应不杀你,可也不容你为祸人间。我要用玄铁链将你锁在青阳洞中,你可愿意?”
郭敖好不容易自狂笑中停住,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卓王孙静静等着他说。郭敖倏然出手,指着上官红,道:“我要他跟我关在一起!”
上官红一声惨叫,起身欲遁,但卓王孙的目光转在他身上,他竟然连跑的勇气都没有了。恍惚之间,只听卓王孙微笑道:“我答应你。”
上官红心胆俱裂,不由晕了过去。
自此,华音阁天霜谷青阳洞中,就多了两个囚犯。一个不时会在月下发狂,追打撕扭着另一个。另一个就只能拼命躲藏,不久就伤痕累累。
这个山谷与世隔绝,绝没有旁人能够进入。
只是每隔七天,会有一位面上隐隐透着青气的少女,为他们送去食物和水。
她似乎大病初愈,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悲伤。
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李清愁疲倦地躺在黑暗中,感觉自己的生命在逐渐失去。突然,一双温暖的手覆上了他的脸,李清愁就觉那温暖竟是如此震撼,如此熟悉。
热泪从他的心头涌起,流出眼眸。李清愁不敢睁眼,只觉一个柔腻的脸庞跟他挨在了一起。他的心怀忽然放开,所有的顾忌都化作流风散水,不纳心怀。
因为他是如此怀念那份温暖,哪又何必再拒绝呢?
传承千年的华音阁,终于寂静下去了,
宛如它所经历过的每一次江湖纷争,尽管会令它满身尘埃,却不能损折它的神秘,美丽。皎洁的月色再度上来时,四天胜阵重新运转,将它与这个世界隔绝。翌日,江湖上每一个门派都接到一份大红帖子,署名:
“华音阁阁主卓王孙”。
一个江湖上的新时代,于是来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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