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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这样说还是为了替陈源洗刷,也掩护了顾颉刚(那‘小人’不是顾颉刚,而是张凤举)。可谓用心良苦。可惜,顾颉刚的后人并不领情,还是白纸黑字地将这个‘功劳’算在了自己父亲头上。胡适若在地下有知,恐怕真会啼笑皆非。”
顾颉刚的后人“不领情”固然是自己的失误或有其他方面的考虑,但非要说胡氏列举了“小人张凤举”就是为了掩护顾颉刚,在逻辑上可以讲得通,在证据上仍难令人信服。如果说他为掩护顾颉刚而不弄别人,却偏凭空造出一个“小人张凤举”做靶子,恐怕胡适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啼笑皆非”的吧。
'33'
1911年,傅斯年与顾颉刚同时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并同住北河沿译学馆旧址工字楼,二人始相识。这一年傅17岁,顾20岁。1916年,二人均入北大本科,傅入国文门,顾入哲学门。次年秋,二人同居北大西斋丙字十二号宿舍,“静心研究他的哲学和古史,对人非常谦恭”的顾颉刚,开始与“大气磅礴”、“高谈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罗家伦《元气淋淳的傅孟真》)的傅斯年成为好友。1917年9月,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归来年仅27岁的胡适受蔡元培之聘,出任北京大学哲学门教授,主讲西洋哲学史、英国文学、中国哲学史三门课程。作为放洋七年,又是哲学大师杜威高足的胡适,讲授洋学问自是得心应手,但讲授中国学问就有些不同了。按北大传统,中国哲学史这门课,皆由年长的、国学深厚的名教授担任。在胡适登台之前,此门课程由号称“两足书柜”的陈汉章主讲。据说陈氏在台上引经据典,夸夸其谈,天上地下,云山雾罩地大谈伏羲、黄帝、神农、尧、舜、禹等等史影里的人物与故事,两年下来,才讲到商朝的《洪范》。胡适接课后,不管以前的课业,重新编写讲义,以一种怀疑的眼光来看待中国远古历史和古代哲学家的遗著。他在《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中,采用“截断众流”的方法,摒弃远古“一半神话,一半正史”的记载,在开篇“中国哲学的结胎时代”一章中,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材料,抛开唐、虞、夏、商,直接从西周行将覆灭的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周宣王之后讲起。如此一改,原来号称五千年历史被截去了一半,听讲者大为惊骇。当时在哲学门就读的顾颉刚回忆说:“这一改,把我们一般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我是怎样编的》,载《顾颉刚古史论文集》中华书局1996年版。以下引文同)遭受了重大打击的学生们并没有就此服膺或向胡适投降,他们认为这是大逆不道的“胡说”,于是有几个激烈分子开始鼓动闹事,琢磨如何把这位“胡说”的年轻教授赶走。顾颉刚有些与众不同,“觉得他讲的虽是哲学,不啻讲的史学,更不啻讲的是治史学的方法。他用实验主义的态度讲学问,处处是出我意外,入我意中。”这个话是顾颉刚在几年之后说的,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恐怕他还不知所谓的“实验主义”为何物,只是后来胡适暴得大名,评论家们开始评头论足并与胡的洋老师对号入座之时,顾才晓得大洋彼岸有个叫杜威的哲学大师弄了一套号称“实验主义”的学说。
正在激烈学生分子要闹事倒胡的关键时刻,顾颉刚想起了在学生中颇有领袖威望的同舍好友傅斯年,并劝虽不是哲学系的傅“何妨去听一听呢?”傅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专门听了胡适的几堂课。据说傅在课堂上曾几次以请教为名向胡问难,最后把胡适弄得汗都下来了,绝顶聪明的胡适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一路过关斩将,突出重围算是渡过了难关。自此之后,傅斯年同顾颉刚一样,对胡适的治学路数与学术思想从认可渐渐变为倾慕佩服。傅斯年不惜背叛他的指导老师黄侃要传章太炎的道统给他的资格,毅然决然地转向胡适,正如顾颉刚所说:“料想不到我竟把傅斯年引进了胡适的路子上去,后来竟办起《新潮》来,成为《新青年》的得力助手。”
作为年轻的胡适而言,他在北大讲坛上站稳脚跟并长吁一口气的同时,对台下这批学生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和认识,在他看来,这批学生尽管“年轻但是却相当成熟,而对传统学术又颇有训练”,有“几个学生的学问比我强”,其中就包括“傅斯年、顾颉刚、罗家伦等人。”(《胡适口述自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许多年后,胡适曾深情地回忆说:“那时北大中国哲学系的学生都感觉一个新的留学生叫做胡适之的,居然大胆的想纹断中国的哲学史;因为原来讲哲学史的先生们,讲了两年才讲到商朝,而胡适之一来就把商朝以前的割断,从西周晚年东周说起。这一班学生们都说这是思想造反;这样的人怎么配来讲授呢?那时候,孟真在学校中已经是一个力量。那些学生们就请他去听听我的课,看看是不是应该赶走。他听了几天以后,就告诉同学们说:‘这个人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一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我这个二十几岁的留学生,在北京大学教书,面对着一般思想成熟的学生,没有引起风波;过了十几年以后,才晓得是孟真暗地里做了我的保护人。”(《胡适作品集》,二十五卷,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版)
又,原《中央日报》主笔程沧波说:“论到五四时代的人物,陈独秀、胡适之与傅孟真,见解智慧,陈、傅都超过了胡,可是胡对他们有相当的化导作用,这因在当时,胡的基本西洋学识比他们两人深入,孟真对胡,生平执礼甚恭。但他们不是师弟,世间所说傅是胡的大弟子,这是错误的,如果论思想见解,若说傅是弟子,那是青出于蓝了。”(程沧波《记孟真》载《谔谔之士》,王富仁
石兴泽编,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出版。)或许,正是有了这诸多的风云际会和“同”与“不同”,才聚成了胡适与傅斯年、顾颉刚等师生的交往与友谊。
'33、37'《顾颉刚日记》,第二卷,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出版。分见1927年3月1日、1931年6月12日条。
'35'李济《傅孟真先生领导的历史语言研究所》,载《感旧录》,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
第三章通往历史隧道的深处
◎四巨头聚会
此时清华研究院五位导师中的王国维已跳湖自尽,梁启超的生命之灯即将熄灭,赵元任正张罗着出国讲学,李济的心思仍放在田野发掘和器物整理研究上,陈寅恪独木难撑,研究院已成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势。傅斯年趁此机会,凭着自己非凡的人脉关系,迅速向陈寅恪、赵元任“二大”伸出了橄榄枝,对方很快作出回应,表示愿意接受傅的聘请,分别出任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下设的历史组和语言组主任。
待搞定“二大”之后,像清华研究院成立之初,胡适没敢忽视王国维、梁启超这两座文化昆仑的存在一样,心中窃喜的傅斯年,同样没敢忽视另一位讲师衔的导师李济的存在。尽管傅、李二人同庚,都是盛极一时的“海龟”,但李济毕竟是“代表先进文化前进方向”的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美利坚合众国哈佛大学的博士,且归国后开创了田野考古发掘的先河,声名日隆,为全国学界所瞩目。鉴于这种现实的存在,继陈寅恪、赵元任之后,傅斯年以极大的热情与真诚准备邀请李济加盟这一新生阵营。恰在此时,两位学界巨子在1928年那个初冬里,于中山大学不期而遇了。
傅斯年告诉李济,在此之前,他在中大办了一个语言历史研究所,现在要在中央研究院办一个历史语言研究所,名称倒过来了。原来聘请的基本都是本土学者,现在全部或大部分要改为“海龟”,且以欧美派为主,目前已聘请了陈寅恪与赵元任,希望李济能加盟入伙,出任史语所第三组——考古组主任。
李济听罢,很是高兴,因为从事新式的专职田野考古一直是他的梦想与追求,现在有这样一个实现梦想的地方,当然是件令人愉快的事。这种愉快,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正如李济所言:“我感觉陈寅恪和赵元任先生都已答应他参加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工作,分别主持历史组和语言组,现在要我来主持考古组,地位和他们平等,而我的年纪比较轻,这使我感觉到很大的荣幸。在学术上,傅先生可以说是给我一个很好的待遇。”'1'从这几句简短话语透出的信息推断,是否李济此前已感到自己在清华没有被列入“四大”的尴尬,而为这次与陈、赵二人同时被列为“三大”而庆幸?但无论作何考虑,李济的心是被说动了,他决定辞去清华和弗利尔艺术馆的职位,加盟史语所并集中全力主持考古组工作。自此,清华研究院残存的三位导师尽数归入傅斯年举起的大旗之下,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也顺利完成了由本土学者向欧美派“海龟”的成功转型。
——这一年,傅斯年33岁,李济33岁,赵元任37岁,陈寅恪38岁。
对于这一决定史语所未来发展方向和命运的划时代成果,傅斯年大为高兴并有点沾沾自喜,他极力挽留李济在中大多住几日,与自己好好聊聊日后的事业。兴之所至,傅斯年找出陈寅恪写给他的诗文,略带炫耀之意地让李济观赏,也暗含坚定对方信念之玄机。陈氏墨迹作于1927年7月6日,诗曰:
不伤春去不论文,北海南溟对夕曛。
正始遗音真绝响,元和新脚未成军。
今生事业余田舍,天下英雄独使君。
解识玉珰缄札意,梅花亭畔吊朝云。'2'
陈诗是由北京寄往广州傅斯年的,文中所谓“北海南溟”当指陈寅恪视傅为可以共同唱和呼应的知己。“正始遗音”则指此前投昆明湖自尽的王国维。“元和新脚”可解释为包括陈氏自己在内的青壮学者。全诗为后世学者争议最大者乃“天下英雄”一句。按美籍华裔学者余英时的说法,此句应看做陈氏“其立场与傅有别”。'3'台湾学者杜正胜认为余说有误,其理正好相反,陈与傅的立场不但未“有别”,且互为欣赏,大有“唯使君与操耳”之意。按杜氏的诠释,诗中“未成军”者,不一定就指傅斯年正在筹办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应涵盖更广博的深意。当时无论是中山大学的语言历史研究所转变为中研院史语所,还是中山大学本土派学者被欧美派“海龟”所取而代之,甚或包括盛极一时的清华研究院,只有陈、赵、李等不足40岁的几个“元和新脚”予以掌舵,而支撑整个中国新学术阵营的“宏大架构”尚未成军,还需加以组织训练。——这或许是陈寅恪诗的本意。
李济到中山大学之时,离陈寅恪作此诗又过了近一年半的时光,也是傅斯年单独拉起杆子,积极招兵买马,扩编队伍,欲使“元和新脚”成为一股强大生力军的关键时刻。因而李济的态度令傅斯年神情亢奋,肥胖的身体血压上升已属必然。
李济走后,傅斯年感觉底气倍增,史语所可以与清华或清华之外的任何一家院校、学术机关恃强斗勇、叫板甚至开打了。于是,他在给冯友兰、罗家伦、杨振声等几位清华名流大腕的信中,以卖弄加显摆的姿态表露道:“现在寅恪、元任两兄,及李济之,我们的研究所均不免与之发生关系。这不是我们要与清华斗富,也不是要与清华决赛,虽不量力,亦不至此!亦不是要扯(拆)清华的台,有诸公在,义士如我,何至如此!乃是思欲狼狈为善(狼狈分工合作本至善),各得其所。”
紧接着,傅斯年以沾沾自喜外加几分自负的心情,向三人剖析了史语所与清华的优劣:
清华到底是个学校,此则是一纯粹研究机关。
清华到底在一处(北平),此则无所不在。
清华各种关系太多,此则究竟是个小小自己的园地。
所以在清华不便派人长期在外时,可由我们任之。……清华有感觉不便者,我们成之,如此而已!'4'
早在史语所成立之初,傅斯年就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筹备处的名义撰写了《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明确提出:“历史学不是著史;著史每多多少少带点古世中世的意味,且每取伦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利用自然科学供给我们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着的史料,所以近代史学所达到的范域,自地质学以至目下新闻纸,而史学外的达尔文论正是历史方法之大成。”文中,傅斯年以其渊博的学识和天才的构想,概括地提出了历史学与语言学研究的三个标准:
(一)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进步;凡间接的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创造之系统,而不繁丰细密的参照所包含的事实,便退步。
(二)凡一种学问能扩张他所研究的材料便进步,不能的便退步。
(三)凡一种学问能扩充他作研究时应用工具的,则进步,不能的,则退步。实验学家之相竞如斗宝一般,不得其器,不成其事,语言学和历史学亦复如此。
在三条标准中,傅氏特别强调:“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我们不是读书的人,我们只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
最后,傅斯年以他惯有的“大炮”性格振臂高呼:
一、把些传统的或自造的“仁义礼智”和其它主观,同历史学和语言学混在一气的人,绝对不是我们的同志!
二、要把历史学语言学建设得和生物学地质学等同样,乃是我们的同志!
三、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5'
同陈寅恪一样,作为学术“大鳄”的傅斯年,尽管游学欧洲七年,却是为学问而学问,没有弄到一顶硕士或博士帽子,但凭其出众的学识与大气磅礴的组织能力,受到学术界普遍的钦佩与尊重,李济在后来的回忆中说道:“以历史语言研究所为大本营在中国建筑‘科学的东方学正统’,这一号召是具有高度的鼓舞性的,举起这面大旗领首向前进的第一人,是年富力强的傅斯年。那时他的年龄恰过三十不久,意气丰盛,精神饱满,浑身都是活力;不但具有雄厚的国学根柢,对于欧洲近代发展的历史学、语言学、心理学、哲学以及科学都有彻底的认识。他是这一运动理想的领导人,他唤醒了中国学者最高的民族意识,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聚集了不少运用现代学术工具的中年及少年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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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一辉煌的科学发展前景,极富理性与科学眼界的李济没有因为傅斯年的大呼小叫而陶醉,反而为之担心并提出警告:“口号是喊响了,热忱是鼓起来了,如何实行?若是这进一步的问题不能圆满解决,口号将止于口号,热忱终要消散的。”'7'
傅斯年毕竟非等闲之辈,亦不愧是胡适盛赞的“人间最稀有的一个天才”,'8'他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在处理各项事务时,较之中山大学时代更加谨慎、务实和富有远见。经过一年的筹备经验及各方面的反复磨合,到1929年6月,在傅斯年主持的所务会议上,正式决定把全所的工作范围由原来预设的九个组,压缩为历史、语言、考古三个组,通称一组、二组、三组。主持各组工作的分别是陈寅恪、赵元任、李济“三大主任”。后又增设第四组——人类学组,由留美的“海龟”吴定良博士主持工作。这一体制,直到史语所迁往台湾都未变更(南按:其中有一段时间,人类学组从史语所分出,成立人类体质学研究所筹备处,但终未正式独立建所)。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就要鸣锣开张了。当三个组的人员各就各位后,傅斯年以非凡的处事能力与人脉关系,很快为第一组找到了内阁大库档案,指定了汉简与敦煌材料的研究范围;为第三组划定了安阳与洛阳的调查。二组的语言调查工作也相应地开展起来。
为了消除李济担心的“口号将止于口号”这一形式主义的疾痼,富有学术远见的傅斯年于史语所筹备阶段的1928年8月12日,便指派时任中山大学副教授、史语所通信员董作宾,悄悄赶往安阳殷墟,对甲骨出土地进行调查并收集甲骨了。
所谓甲骨文,即刻在龟甲和兽骨上的一种古老文字,其作用就像远古的先民“结绳纪事”一样,属于一种“纪录文字”。当这些龟甲和兽骨上的文字未被识读之前,只是被当做不值钱的药材出现在大小药店。而一旦上面的古文字被确认,天下震惊,中华远古文明的大门轰然洞开。
据记载,光绪二十五年(1899)秋,时任国子监祭酒,也就是相当于皇家大学校校长的山东烟台福山人王懿荣得了疟疾,京城一位老中医给他开了一剂药方,里面有一味中药叫“龙骨”,王氏派家人到宣武门外菜市口一家老字号中药店——达仁堂按方购药。待把药买回之后,王懿荣亲自打开查看,忽然发现“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