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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修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平时冷淡的脸色,但微笑还在,“这只是一招简单的近身擒拿,但练得好的话足以抵御一般的武馆武师了,除非和你比赛的姑娘是一位高手,否则你不会输的。”
施试眉笑笑,“我是不是该改称你‘中丞师父’?”
聿修淡淡一笑,“学武易学精难,要吃许多苦头,你还是不学得好。”
她收起了东西抖了抖衣袖就要离开,回首嫣然,“你会去看花冠大会么?”,“不会。”他回答。
“连哄我一句都不肯。”她叹了口气,随之一笑而去。
聿修绷直的身体直到她离开多时以后才缓缓放松,右手握住被她重新扣好的衣扣,他的心本已被她撩乱,从今夜以后恐怕只会更乱,而没有平息的时候。
他突然很想问,当容隐爱上姑射的时候,当他又决定为了大宋放弃姑射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像他如今这样紊乱吗?也许不,容隐和他虽然都为人严肃,但是对于下决断而言,容隐比他干净利落多了。容隐不会像他这样烦躁纠缠,他也许认定了一个道理就做下去,虽然很痛苦但是他不会迷惘。可是他不一样,他是个会把事情反复想很多遍的人,从某方面来说他是谨慎细致,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是拖泥带水。
他从前一直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今夜他突然明白一个问题:他比容隐脆弱。
他也许……比大多数人都脆弱,而她知道,所以她没有强迫他爱她,她甚至向他道歉。
他是个自卑的人吗?脆弱的人吗?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突然排山倒海般涌来,让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自卑脆弱到不敢去爱的人,聿修……是吗?
第七章往事虚无皆似梦
过了三天,临江仙居然当真浩浩荡荡地在城南挂出了“天上人间”的长幅,摆出了花冠大会的排场,好事之徒一早簇拥了整个会场,临江仙的众多姑娘穿梭往来,捧着花束见人即赠,气氛大是热闹。
六朝楼、金水画舫一早来了,贾妈妈和何姑一边坐着,黑着张脸,身边的姑娘也来了不少,虽然她们都把宝押在眉娘身上,但却不能只做孤注一掷的赌博,过会儿上台比试的姑娘并不止眉娘一个。
百桃堂却还没有来。
“两位妈妈好。”遥遥一位红衣女子盈盈而来,大约二十三四,正是临江仙的主事,自称“丹姑娘”。“来得真早,只是那好清高的百桃堂怎么不见踪影?”她吃吃地笑,“莫不是她抛下了你们两位,不想出来丢人现眼,所以索性躲在房里不出来了?”
这位临江仙的“丹姑娘”诚然是个厉害角色,贾妈妈和何姑都是见世面的人,只嘿嘿笑了两声,“丹姑娘好。”
“我家姑娘就要上台了,眉娘若是不来,可真辜负了她好一番准备。”丹姑娘遗憾似的轻叹,“我原以为眉娘是好清贵的女人,输也会输得光明磊落,不会这样做缩头乌龟让人笑话的,可能我高估了她。”
贾妈妈和何姑又嘿嘿笑了两声,眉娘究竟来是不来,她们也没什么底。施试眉有傲骨,但不是在这事情上傲,若是她厌了倦了不来,那也并非什么出奇的事,何况她若不来,和临江仙打赌的是六朝楼和金水画舫,又与她百桃堂何干?
此时一阵弦声传来,柔如细水,台上临江仙众位姑娘一一现身作礼,容眼姣丽。随后鼓声低沉,一位面罩轻纱的女子慢慢上台,虽不见容貌,但那身段经风一吹纤腰素裹,已让人目眩神迷。
这位就是临江仙引以为傲的“宫城妃”,花名“行云”的姑娘。
她的容貌是不常给人看的,若非她的技艺歌舞不足以令人迷醉,她不会不解面纱。客人们见到她的容貌的也不多,但传言极盛,这位“行云”果真是位才貌双备出奇出尘的奇女子。她一出现,台下便议论纷纷。
接着六朝楼的姑娘上台,金水画舫的姑娘上台,但在行云映照之下,都显黯然失色。还未比较起什么容貌,单凭她台上一站的风标清致,就要让惯于媚笑的其他女子自惭形秽了。
金水画舫的头牌如水首先弹奏一曲琵琶,琵琶声如碎玉清冰,入耳舒畅已极。一曲弹毕,台下喝彩声大作,何姑面有得色。如水是画舫里最出色的姑娘,那一手琵琶出自名师,声水相映,为之倾倒的客人无数。
丹姑娘只是笑笑,只见临江仙一位黄衣女子抱琴而出,垂首低眉一拨弦,琴声一动竟令人心魂一颤。一曲《白头吟》弹毕,场下一片寂静,场内多少青楼女子掩面而哭,一曲之下竟能动人如此。何姑一面擦拭眼泪,一边心灰意冷,连这不知姓名的女子都有如此技艺,说要将那位行云比下去,纵然是眉娘也是希望渺茫了。
台上依然在比试,临江仙的姑娘果然各有绝艺,把六朝楼和金水画舫的女子比了下去,终了丹姑娘上台嫣然一笑,“本以为开封大名鼎鼎的眉娘会蒙幸参与,结果她居然未来,行云姑娘无人可相较量,但也不能就此收场,大家听行云唱一首曲子如何?”
台下轰然叫好,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城南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行云脸罩面纱,双手都握着鼓锤,临江仙推上十来面大小不一的大鼓,最大有四尺来宽,最小的也有脸盆大小,以鼓架架高竖立于行云身后。大家越看越奇,女子唱曲多是弹琴吹箫做些秀气风雅的事,这位姑娘如此纤细雅致,居然要击鼓唱曲?一时间大家屏息静观,千万双眼睛牢牢盯着这双手低垂握着鼓锤的素腰女子。
突然,行云蓦然抬头,一个翻身倒跃,双手鼓锤击在左右角最大的两面鼓上,“咚”的一声两声震响传出去老远。她这一跃自背对鼓群到飞身直扑鼓群面前,双臂分击左右平举,远远看来就似一只白鹤展翅飞向大鼓,那一跃犹如仙子临空,却又豪情四溢,鼓声连绵之中台下震声欢呼,纵然是极不屑青楼女子的道学先生也都为之叹服。
随之鼓声连绵不绝,她面纱激荡在众多鼓前趋近忽退,那步法身形犹如舞蹈,击鼓声声衣袖蹁跹如白鸥飞鹤,接着一声清调,只见她在如此激烈的跳跃中犹能拔声而唱——
“电转雷惊,自叹浮生,四十二年。试思量往事,虚无似梦,悲欢万状,合散如烟。苦海无边,爱河无底,流浪看成百漏船。何人解,问无常火里,铁打身坚!”唱到最后一个“坚”字,她“咚”的一声霍然击鼓,震天激越。
原本开唱的时候还赞叹声议论纷纷,唱到此处居然场下逐渐寂静,悄然无声。只听她这一首陆游的《大圣乐》,如此这般唱来,已然无人能再说多一字,场内场外无数人的眼里只有这女子的鼓和她的《大圣乐》。
“须臾便是华颠。好收拾形体归自然,又何须着意,求田问舍,生须宦达,死要名传。寿天穷通,是非荣辱,此事由来都在天!从今去,任东西南北,做个飞仙!”行云的声音清拔,震声起来催人魂魄,这一句“做个飞仙”之后她双弃鼓锤,双袖长拂,“咚咚咚”一连串的跌撞声,那一排鼓群全悉轰然倒下,一阵烟尘四起,缓缓散去之后台上卓立的是那蒙面女子,仿佛纤腰细细,不禁风吹一般。
贾妈妈和何姑瞠目结舌,震惊了好一阵不能思考,如此女子,普通青楼怎能比拟?眉娘不来是对的,如此女子、根本无人可以和她比较那一唱的风采,她不属于人间,根本就是天上的人物。
正在丹姑娘嘴角含笑,场内被惊到寂静,行云还垂首站在台上的时候,但听有人叹了口气,“如此《大圣乐》,如此女子,我见犹怜、何况其他……”
这声音缱绻、拖曳而有点如烟似缕得远,正是眉娘的声音。
贾妈妈和何姑陡然瞪大了眼睛,她来了?在哪里?一早来了为什么不上台?她在哪里?目光在人群里搜索了半天,居然没瞧见百桃堂一个女子。
丹姑娘也是怔了一怔,只见台前最前面的地方,一个书生打扮头戴斗笠的男子揭开斗笠,斗笠下的人斜髻素面,一点胭脂不染,清眉倦目,怎么不是施试眉?她在搞什么?居然这样来?
“好清标的姑娘,眉娘已经十多年没见过这样清标的人物了。”施试眉望着台上垂首的女子,充满赞叹之意,回望贾妈妈和何姑的时候微微一笑,居然俏然吐了吐舌头。
她这一出现,场下顿时大乱,围观者好奇之极。行云的容貌未现,单凭一曲大圣乐已经惊倒四座,施试眉男装而来,这一露面又是倦意、又是俏然,虽然没有行云震起惊人的犀利,但施试眉独有的那种倦已然悄悄晕染开来,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
“原来眉娘还是来了。”丹姑娘诧异之后,盈盈一笑,“眉娘若是自信能胜过行云这一首曲子,不妨上台一试。”她极有信心,不可能有人能唱过行云这一曲,绝无可能。
施试眉摇头,绾好散落的长发,“行云姑娘风骨清标,眉娘远远不及。”她也嫣然一笑,“听此一曲就知江山代有才人出,眉娘纵使年轻十年容颜最盛的时候,也远远不如这一首《大圣乐》。”
丹姑娘脸有得色,“眉娘都已认输,这开封第一人想必非临江仙莫属了。”
施试眉只是浅笑,依旧病恹恹有些认真又有些不认真,嫣然道:“但正如丹姑娘所说,眉娘自负人才,纵然是输了,也必输得光明磊落。这台,眉娘还是要登的。”
她此言一出,台下又是连声欢呼叫好,今日能见两位女子的绝艺,两位都是当世奇女子,怎能不大声叫好,以求一饱眼福?
丹姑娘皱起了眉头,很快展颜一笑,“如此甚好,我也很想见传说许久的眉娘歌舞,眉娘台上请。”
施试眉弃去那男子的斗笠,也不换衣裳,就穿着那一身男子的儒衫登台。
行云垂首自她身边走过,施试眉对她嫣然一笑,但行云垂首只作不见,径自下台。
望了一眼台上倒塌的大鼓,她歪着头想了想,笑吟吟地回首,对丹姑娘说:“我可以借用这台上的大鼓么?”
丹姑娘皱眉,“可以。”就算她唱了一曲和行云一模一样的曲子,那也是落人之后。
“帮我把它扶起来,然后借我一幅四尺阔八尺长的白纸,以及文房四宝如何?”施试眉微笑,“眉娘不才,惟写一幅字画赠与行云姑娘。”
写字?丹姑娘指挥人找来笔墨,有些不屑,这东西太过俗套无趣,还当眉娘有什么出奇的把戏。
很快台上立起最大的那面鼓,一幅白卷定于鼓面,笔墨放在台边,让眉娘往上挥毫。
白纸猎猎,比人还高,如此大的一张纸,要能在上题字作画需要一定的技艺,但也不能说难过方才行云的击鼓。大家免不了有些失望,但也心知要胜过那曲大圣乐实是不太可能,无论是谁都不太可能。
施试眉负手执笔,抬头望着那比人高的白纸,轻轻地叹了一声。
她叹得如此轻,即使站在她身边也未必听见,但那股子惘然孤清已然可见,让人微起怜惜之心,必败的比试,眉娘能够坦然登台,足见她的风骨。
她开始在白纸上行书。
“碧云……”她写了两个字,台下本有人看得笑眯眯极是兴致盎然兴高采烈,突然“咦”了一声,然后又“哎呀”叫了一声。
那混在人群里看戏看得眉开眼笑的自然是开封第一消息灵通,有热闹便凑,有好戏便追的圣香大少爷。这开封花冠的事他怎能不知道?怎能不看?就算丞相用十条锁链把他锁在家里,圣香大少爷还是有本事悄悄溜出来,何况他爹根本不知道开封城里在胡闹这些东西。原本拿着金边折扇挡着阳光踮着脚尖挤在人群里张望的圣香突然间“咦”了一声,是因为他认出了这手字。施试眉自然写得不错,否则她怎敢登台?这字风骨宛然,虽然做秀丽之态但隐约可见构架严谨,连细枝末节都不落一点败笔,尤其那运墨的浓度,列字的习惯……这在别人也许瞧不出来,但在圣香大少爷眼里活脱脱就是聿修的字嘛。那僵尸木头人什么时候收了徒弟?眉娘居然学得聿修的书法。天啊天啊,这两个人乘他不注意的时候做了些什么?他居然不知道眉娘已经和聿修深交到了这地步!他和那僵尸木偶认识了二十年,除了六岁那年他烧了爹的奏折聿修帮他写了一份以外,他可没见过聿修给谁写字——除了给皇上写折子。何况这字能写得如此相似,必然这一整首诗都是聿修写过的,聿修居然写这么恶心肉麻的打油诗,这太恐怖了。圣香边想边龇牙咧嘴,如果不是明知不是他的对手,他很想回去揍他一顿,什么时候和眉娘好上了居然不说。
此刻眉娘已经写完了聿修给她的那首诗。台下能识书法的自然觉得她写得不错,但大部分不识书法的只觉无聊,便在此时,施试眉慢慢开口,缓缓地抬头看着八尺白纸上寥寥的几行字,轻声吟道:“碧云流水水似愁,明月为妆妆还休。何人觞解杯中酒,近日尘烟总上头。倦眼多怨眉未描,锦衾尚觉人偏瘦。一朝怨尽情归尽,万倾金樽洒翠楼。”
吟声如漫,她其实一点没有比试的意思,她只是在抒怀,在自省。
她的声音如此动情,让人心头为之微颤,但仍然不解她的意思,突然她眉头一扬、锐气一显,挥毫继续往下写——
百年雷惊浮生叹,双鼓长击大圣喉。
往事虚无皆似梦,悲欢合散总成忧。
苦海难寻回头路,人生未必百漏舟。
无常火中练身骨,有意情多哀眼眸。
求田问舍须臾苦,达宦留名片刻浊。
生死荣辱由天管,爱恨何须哭青楼。
我为云卿破白纸,清身何惧洼中臭!
这一长篇写下来,八尺白卷上墨汁淋漓畅快,开头她还端谨着聿修的章法构架字句秀丽,写着写着便飞湍直下秉羽流离,最后一字写完“啪”的一声摔笔老远,她自己退了两步自赏,颇有自得自负之态。
台下的目光都不及她直落而下的笔快,等她刹那写完摔笔负袖才看清纸上的句子,顿时读书之人为之惊叹、不读书之人为之膛目。但见她儒衫负袖,一身男装,清朗傲然之态溢于后背直颈,铮铮然好一个眉娘。
丹姑娘脸色微变,蒙面的行云微微一颤,却听施试眉回身一笑,“这幅字送与行云,什么开封花冠大会。”她眉目之间的锐气拔为清气,“眉娘只见行云风标清致,未见什么开封之中能枕千人臂尝万人唇的媚骨,也未见什么能给姑婆带来泼天钱财的头牌。她目注行云嫣然一笑,”如若有人逼你伺候什么猪狗不如的畜生,你告知我眉娘,我必为你拍案。“
此时场中又是一阵寂静,不是被施试眉的口出狂言震住,而是被她的风骨震住,青楼女子……此刻谁敢言瞧不起青楼女子?好一个眉娘,好一卷长书!
“哇——”圣香在人群中赞叹,“早知道眉娘这么帅,不如一早我来追,给僵尸木偶抢了去真是太可惜了。”突然目光一扫,“咦”?他提着一袋瓜子往人群那边挤,他还以为那木头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来看这种大会的,结果他站在那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聿修,聿木头,聿僵尸!聿呆头鹅……”圣香与人群走的相反方向,走三步退四步,却与遥遥场边独立的那个人越来越远,突然聿修竟掉头而去,居然走了。
他为什么走了?圣香揉了揉眼睛,他眼花了?他的眼力太好以至于好过了头眼花了?他居然好像看见——聿修流了泪。
那个木头僵尸也会流泪?认识了他二十年从来没见他哭过,不会吧?圣香干笑,那也太恐怖了。
正在他背对看台只对着聿修张望的时候,突然身后箭身破空之声。从临江仙的姑娘群里面飞出一支长箭激射台上眉娘,行云蓦然抬头,蒙面纱巾一阵激荡。
哦!圣香急急转身,他每次见险都欲救不及。第一,他每次都在东张西望;第二,每次他手里都要拎好多东西;第三,他每次都钻在最拥挤的人群里,根本脱身不及。
丹姑娘脸带冷笑,眼见眉娘是万万避不过这一箭的,陡然间她眼前一花,台上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人旧布衣裳,身材颀长微瘦,一手搂住施试眉的腰,另一只手抓住了那只箭。此刻就算眼睛再花的人都看见,是从临江仙的人群中射出了一支箭意欲致施试眉于死地,若非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台上,施试眉早被一箭自背后穿入,血溅三尺了。
“英雄救美……”圣香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台上本来已经走掉的聿修。好快的身法!从听到弓弦声到警觉到返回到飞身接箭,虽然聿修脸上依然是那张僵尸脸没什么表情,但是圣香估算他也是用尽全力了,如果那箭距离眉娘再近一点,就算聿修再神通广大十倍也没用。当然如果他没用的话圣香大少爷就一定是有用的,他和聿修这木头大大不同。圣香一边往嘴里塞瓜子,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台上,御史中丞大人飞身救美、救的是开封第一名妓,这下中丞大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非但大失朝官体面,而且还证明他和青楼女子有私情,圣香“扑哧”一笑,吐出两片瓜子壳,这下糟了,他前几天裱糊在聿修书房里的那张眉娘的画像可能也要变成他威严扫地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