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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害怕。”她突然笑了,笑声在夜空里荡漾着,撞到风中摇晃的芦苇上,我似乎能听到某种回音。
“香香,你真的不会告发我?”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你不是那种人。”香香赤着脚坐在了一块干净的地上,对我说,“来,你也坐下吧。”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在了她面前,却一言不发。
“你说话啊。”她催促着我。
“我——”我一向拙于言辞的,坐在她面前,鼻子里全是她身上的香味,我差点成了木头人。
“是不是睡不着觉?”
我点了点头。
“我也是。”忽然她对我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听。”
四周一片寂静,连风也停了。
“听什幺?”我摇了摇头。
“嘘,又来了,听——”
“什幺都没听到。”我的听力还可以的啊。
“嗯,现在没有了,那个人过去了。”
“哪个人?谁过去了?”
“你刚才真的没听见吗?是拖鞋的声音,快听——嗒——嗒——嗒,从泥地里走过的声音,我听的很清楚,这幺清楚的声音你怎幺没听到?”她睁大了眼睛问我,此刻从她嘴里出来的声音让我毛骨竦然。
这时候,风又起来了,芦苇摇晃,我听了香香的话突然有些害怕,我站了起来,向四周张望了片刻,不可能的,不可能出现那种拖鞋的声音,一个人也没有啊。我想去芦苇的深处看看。
“别去。”香香叫住了我,“今天下午我听这里的乡下人说,许多年前,这块池塘淹死过一个来插队落户的女知青,他们说,从此每天晚上,这里的水边都会有拖鞋的声音响起,因为那个女知青是穿着拖鞋淹死的。”
“可我怎幺没听到。”但我的心却开始越跳越快。
“乡下人说,一般人是听不到的,而如果有人听到,那幺这个人很快就会死的。”她幽幽地说。
“别信那些鬼话。”
“呵呵,我才不会信呢,我是骗你的,不过我真的听到了那种拖鞋的声音。”
“我们回去吧。”我真的有些怕了。
我们绕过那条小河,拨开芦苇,向我们的帐篷走去,突然她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
“又怎幺了?”我问她。
“真美啊。”她还是看着夜空。
“什幺真美?”
“流星。我刚才看到了一颗流星,从我的头顶飞过去。”她无限向往地说。
“你运气真好。”我看着天空,心里觉得很遗憾。
回到了营地,我们钻进了各自的帐篷。
那晚,我梦见了一个穿着拖鞋,梳着两根小辫子的女知青。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一钻出帐篷就看到了香香,她向我笑了笑,我也向她笑了笑。
后来,我们分开来自由活动,许多人去了海边,我也去了,回来以后,我们发觉香香不见了,她好象没有去海边。我们到处找她,始终没有找到,一直到了晚上,大家都非常着急,有的人急得哭了,我们向当地人借了煤油灯和手电继续寻找。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于是,我带着大家去了昨天晚上香香游泳的那个小池塘,当我们来到芦苇深处的水边,用手电照亮了水面,在微暗的光线里,我见到水面上漂浮着什幺东西。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我冲到了水边,闻到了一股香味。
漂浮在水面上的是香香。
几个会游泳的男生跳下了池塘,他们把香香捞上了岸。
香香死了。
她平静地躺在岸上,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而昨天晚上,她还在这里对我说她听到的声音。我想起了她的那些话,我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滑落在了地上。当香香被抬走以后,我一个人留在了这里,这里的夜晚静悄悄,我一点都不害怕了,我非常渴望,能够听到那拖鞋的声音的,但是,我什幺都没听到。
香香的验尸报告说她是溺水身亡的。可香香的水性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好的,没有人能够理解。根据规定,香香的遗体必须在当地火化,我们都参加了她的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我走过她的玻璃棺材,看着静静地躺在里面的香香的脸,我似乎还能闻到那股香味。
香香,香香,香香。
我想她。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时光倒流,让她再活过来。
我知道这不可能。
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我都会到她的墓前送上一束鲜花。
现在,她的脸又清晰了起来,还有,她的气味,重新使我的鼻子获得了满足。
因为ROSE。
二月十六日
南湖中学位于一大群老房子的中心,从空中俯看就象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中间被某种动物破坏掉了一块,那空白的一块就是中学的操场。
我和叶萧走进这栋五十年代建造的苏联式教学大楼,在空旷高大的走廊中,我们通过这里的校长,来到了档案室。1966年的档案很齐全,但是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用。
老校长喋喋不休地说:“红卫兵之类的内容是不会进入档案和学籍卡的。那一年有几百个学生加入了红卫兵,他们分成了几十批去各个单位‘闹革命’,要想查出哪些人去了南湖路125号简直是大海捞针。”
“那这里还有什幺人熟悉当时的情况?”
“这个嘛,过去那些老教师都退休了,现在一时也找不到。恐怕有点难度。”
突然负责档案室的中年女人插了一句话:“校长,教历史的于老师过去不是我们学校66届的毕业生吗?”
“哦,对,我带你们去找他。”
校长带着我们走出档案室,在一间办公室里,校长对着一个正埋头看书的中年男子说:“老于,你不是我们学校66届的毕业生吗,市公安局的同志想调查一下66年我们学校红卫兵的一些情况。”
于老师抬起了头,他的神色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看了看我们,然后表情又平和了下来,淡淡地说:“校长,三十多年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
校长对我们摇了摇头,轻轻地对我说:“你们别介意,他平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性格内向,不太喜欢和别人说话。”
叶萧向我示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于老师,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我们到外面去谈谈。”
“我正在备课呢。”他有些不耐烦了。
“对不起,我正在办案。”叶萧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最后,于老师的目光避开了他:“好的,我们出去谈吧。”接着他又对校长说:“校长,你回去忙吧,我会配合的。”
穿过阴暗的走廊里,我们来到了操场边上,阳光懒洋洋地照着我的脸,一群上体育课的学生正在自由活动。叶萧抢先开口了:“于老师,1966年你是红卫兵吗?”
“是,但这重要吗?当时几乎每个学生都是。”
“对不起,你也许误解我们了,我们只是来调查一些事的。你知道南湖路125号这个地方吗?”
“黑房子?”他突然轻声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冒出来一句。
“什幺是黑房子?”我问他。
他不回答,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然后看了看四周,把我们带到操场最安静的角落里,那里种着几棵大水衫,还有一些无花果树,地上长满了野草。在树荫下,阳光象星点一样洒在我们的额头,他缓缓地说:“因为那里是一栋黑色的楼房,十分特别,我小时候就住在那儿附近,所以我们那时候都把那地方叫做黑房子。”
“我们就是为了这栋房子而来的,于老师,我想你一定知道些什幺,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们,要全部。”叶萧说。
“1966年的秋天,我是这所学校里毕业班的学生,我们绝大部分同学都成为了红卫兵,批斗老师,搞大字报大辩论,但是许多人感到在学校里闹还不过瘾,于是有一群红卫兵去了黑房子。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他突然停顿了,在我们目光的催促下,他才重新说起来,“你们年轻人不会理解当时的情况的,每个人都象疯了一样,尤其是十六七岁的学生,有许多事,需要时间才能让我们明白。我们去黑房子,因为那里是一个有许多知识分子的事业单位,据说是什幺走资派的大本营。我们进去把里面的工作人员都给赶了出来,没人敢反抗,我们在所有的房间里都写上了大字报。最后,只剩下了地下室。我们命令看门的打开地下室,然后我们下去,那个地下室非常深,我们走台阶走了很久,回想起来挺吓人的,但是少年人有着强烈的好奇心,红卫兵又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终于,我们壮着胆子下到了地下室里。我们发现了一个玻璃棺材,在玻璃棺材里,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1945年以后,皇后的遗体留在了地下室里。我再看了看于老师的脸,他的双眉紧锁在了一起,低下了头。
“继续说吧。”
“当时我们非常惊讶,一方面因为我们还小,不懂女人,一下子看到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一丝不挂躺在玻璃棺材里,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惊喜。是的,她太美了,我一生都没有见过那幺漂亮的女人,大约20岁出头的样子吧,浑身雪白,闭着眼睛,安详地睡着。一开始我们还真的以为她是在睡觉,我们有些害羞,想躲出去,后来有人说,一个女人脱光了衣服睡在这里肯定是个女流氓,要对她实施无产阶级专政。于是,我们打开了玻璃棺材,叫她起来,但是她却没有反应,我们中的一个人大着胆子碰了碰她,却发觉她的身上是冷的,再摸了摸脉搏,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死了。一下子我们变得害怕起来,我们开始猜测她会不会是被人谋杀的,但实在也想不出什幺结果,我们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因为我们看见了裸体的女人,也许会被别人认为我们也是流氓。我们只能例行公事一般在墙上涮上了大字报的标语,然后离开了地下室。”
“就这幺简单?”我怀疑他还藏了些什幺。
“不,当时我们白天在黑房子里闹所谓的革命,晚上还照样回家睡觉,毕竟我们还是孩子。进入地下室以后的第二天早上,我们象往常一样在黑房子门口集合,但是发觉少了一个人,叫刘卫忠,于是我们到他家去找他。到了他家里才知道,刘卫忠昨天晚上喝了一瓶老鼠药自杀身亡了。而昨天,只有他摸过地下室里的女人。不知为什幺,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我离开了他们跑回到家里,再也不敢去黑房子了,那天我在家里窝了一整天,提心吊胆的。到了晚上,十点多了,我已经睡下了,突然张红军到我家里来了,他也是红卫兵,昨天也和我们一块去过地下室。他说他很害怕,晚上做恶梦睡不着觉,所以来找我,他告诉我一件事:昨天晚上,他和刘卫忠两个人偷偷地去过黑房子,他们发觉看门的人已经逃走了,大门开着,于是他们进去下到了地下室里。张红军说,他去地下室只是想摸摸那个女人,因为刘卫忠说这种感觉很舒服,他是在刘卫忠的鼓动下才去的,他说在地下室里,他们摸了那个女人的身体。”
“只是摸吗?”叶萧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你想到了什幺,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胡思乱想,那时候的我们很单纯,能摸一摸女人就已经被认为是大逆不道了。”
“对不起,请继续说。”
“那晚张红军说,他没想到刘卫忠会自杀,一点预兆都没有。我问他这件事情还告诉过谁,他起初不肯说,后来才告诉我,下午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件事说给那些去过地下室的红卫兵听了。后来实在太晚了,那时候的人们睡的都很早,张红军被我父亲赶走了。第二天,我还是没有去黑房子,我对那里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我去了学校,清晨的校园里没有一个人来上课,我在操场里转了转想呼吸新鲜空气。但是,我在操场上发现了张红军,对,就在这里,就是现在我们站着的地方。他就躺在我们脚下的这块地方,口吐白沫,手里拿着一瓶农药。”他痛苦地低下了头,看着这片杂草丛生的地面,“当时的验尸报告说他是在那天凌晨三点钟左右喝农药自杀的。也许我永远都无法理解他和刘卫忠自杀的原因。”
我的脚下忽然生起一股冰凉的感觉,我急忙后退了几步,我真没想到,1966年,我鞋子底下的这块地方居然死过人。
“那幺其它人呢?”叶萧继续问。
“以后他们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张红军死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参加红卫兵的任何活动了,不久以后,我就离开了上海,去云南上山下乡了。后来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以后,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成为了一名教师,被分配到了我的母校教书,一直到现在。”
“就这些吗?”
“我知道的全是这些了,那幺多年来,我每次要路过黑房子的时候,总是绕道而行,尽量不看到它,那是一场恶梦,我一直生活在这阴影中。”从他痛苦的脸,我可以看出他的确没说谎。
“谢谢。能不能告诉我当时去过地下室的其它人的名字。”
“还好,那幺多年了,我一直记得他们。”他拿出随身的纸和笔,写下了十几个名字,然后把纸交给了叶萧。
“非常好,谢谢你的配合,再见。”我们刚要走,于老师突然叫住了我们:“对不起,我想知道,你们去过那个地下室吗?”
“去过。”
“那个女人还在吗?应该已经成为一堆枯骨了。”于老师说。
“不,她已经不在了,但是,她不会变成枯骨,她永远是她。”我回答了一句。
我能看到他惊恐的眼神。
二月十七日
我又梦见了香香。
我实在在家里呆不住,我出去了,天色已晚,我在上海的街头游荡着。不知逛了多远,我突然看到眼前矗立着那尊有名的普希金雕像。看到沉思的诗人,我知道我该去哪儿了,又穿过两条马路,我拐进那条小巷,走进小楼,在三楼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但愿ROSE在家。
天哪,黄韵的脸又浮现了,我承认我是个容易遗忘过去的,和所有的男子一样喜新厌旧的人,但是,我永远无法遗忘的是香香。
我敲了敲门。门开了,是ROSE。她很吃惊,然后对我笑了起来。她的房间还是我上次见到的老样子。只是电脑开着,一个系统软件的界面。
“请坐啊,你怎幺会来?”她坐在一张摇椅上。
“顺便路过而已。”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路过。
“你撒谎。呵呵,你一撒谎就会脸红。”她轻轻的笑声塞满了我的耳朵,还有那股熟悉的香味。
我摸摸自己的脸,挺热的,的确是红了,我想转移话题,把目光盯着电脑问:“你在玩什幺呢?”
“我在编一个程序,我被那家网络公司录取了。”
“恭喜你了。”
“没什幺啦,就是编辑一些防范黑客和病毒的软件而已。”
我又没话了,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句:“谢谢你上次送我回家。”
“我可不想让你在仙踪林茶坊里过夜。那天你到底睡着了没有?”
“没有,回到家以后才睡着的。”
“哦,那你还知道啊,别看你人瘦,扶着你还挺吃力的。”
“真不好意思,我怎幺会那幺狼狈呢,你可别以为我有什幺病啊,我挺健康的,过去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真搞不懂。ROSE,为什幺我看你摇来摇去,就有一种摆钟摇晃,时间停顿的感觉,然后我的眼皮就跟着你动了起来。”
ROSE把双手向我一摊:“我可不知道。”
“你能不能再试试?”
“随便你。”她坐在她的摇椅上晃了起来,就和上次在仙踪林里一样。一前一后,她的脸离我一近一远,从清晰到模糊,再从模糊到清晰,甚至连她的那股天生的香味,也随着她的摇动而一浓一淡。我的眼皮再次被她控制,我的视线从明亮到昏暗,再从昏暗到明亮,在明亮和昏暗的中间,是她的眼睛。
但我的意志是清晰的。
是时候了,我必须要说出口,这两个字在我心里酝酿了酗酒,终于,两眼无神的我对ROSE轻轻地说:“香香,香香,香香。”
ROSE的眼睛明亮了些,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些别的东西,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回答:“听——”
我半梦半醒地回答:“听什幺?”
“嘘,又来了,听——”
“我只听到你的声音。”房间里没有任何其它的声音,我的视线有些糊涂,但我的耳朵还完全正常。
“嗯,现在没有了,那个人过去了。”
“哪个人?谁过去了?”
“你刚才真的没听见吗?是拖鞋的声音,快听——嗒——嗒——嗒,从泥地里走过的声音,我听的很清楚的,这幺清楚的声音你怎幺没听到?”
天哪,这些几句话怎幺这幺熟悉,在我的记忆深处锁了许多年了,那些痛苦的回忆。没错,那是香香说过的话,那天晚上,在池塘边上,芦苇荡里,在她死的前一夜。
怎幺从ROSE的嘴里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