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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对她笑了笑。然后走下了陡陡的楼梯。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已经明白了我的心思,晚上下面的大门不上锁,意味着晚上我可以进来,楼下种花的人家十点半以后睡觉,就是说,十点以前最好不要来挖那泥地下埋着的箱子,以免被人发现。我在心里对她说了声谢谢。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我在外面游荡着,脑子里全是那只埋在天井地下的铁皮箱子。天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幺,也许是大笔钱,不过当时的钱放当今天大概也没多少,也许是金子,也许是什幺机密文件,也许是皇后的人头。
也许什幺也没有。
如果黄韵的妈妈说的都是真的,那幺这只箱子已经在地下放了二十多年了,谁能保证二十年来没有人任何人动过那块地呢?老实说,那个石库门弄堂能够在高层建筑的夹缝中保存下来已经是奇迹了,如果,如果那箱子里面真的是皇后的人头,那幺那地方没有被夷为平地象周围一样造起高楼大厦,一定是万分幸运的事了。
我在外面吃了顿晚饭,然后跑到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上,花了二十块钱,向一个民工买了一把铁锹。接着,静静地在一个小角落里等了几个小时,直到我的手表指针指向了晚上十点半。
我握着铁锹走进了黑暗中的弄堂,样子非常奇怪,给人一个建筑工人或者是装修队的小工的感觉。十点半以后的弄堂里显得非常萧条,没什幺人,我走到了那扇石库门前,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门,步入了天井。底楼的灯全灭了,楼上的灯也灭了,我不知道黄韵的妈妈是否在看着我,我管不了那幺多了。找到了那颗开放着的山茶,虽然今天白昼阴沉,晚上却月光明媚,我看了看那颗怒放的山茶,也叫曼陀罗花,它开得那样鲜艳美丽,也许是由于它的下面埋着一个女人的头颅的缘故。
对不起了,美丽的山茶,我抡起了铁锹,刨开了花枝下的泥土。我不敢太用力,以免被底楼睡着了的人家听到,不过,谁知道他们到底睡了没睡,我必须冒险。我刨了几下,很快就挖断了山茶花的根,那些美丽的花朵在剧烈地摇晃着,红色的花瓣片片飞落,最后,随着折断了的花枝,一同掉到了泥土中,象个美丽女子的残骸。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踩着花瓣继续挖了下去。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情,动作不得要领,又加上不敢弄出太响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已经浑身流汗了。
在银色的月光下,我继续挥舞着铁锹,就象一个地地道道的盗墓贼在盗掘一座古墓。我有那种预感,我离她越来越近了。我有些害怕,但是背脊上的汗水让我暂时减轻了害怕对我造成的恐惧与不安,我的铁锹深深地陷入地下的泥土,那些黑色的泥土非常松软,所以,我挖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也许这是因为这片泥土被黄海东挖过的缘故。我想象起了二十多年前,黄海东在这里挖坑埋箱的情景,而我现在要把他埋的东西再挖出来,他的那张独一无二的忧郁的脸又浮现在我面前,我的手渐渐地有些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挖到能容下一个人的深度了,还好,没有看到地下水,在上海,这个深度一般都会有地下水的。我跳进了自己挖的坑里,有一种进入坟墓被活埋的感觉,因为我现在能感到自己的脚底的泥土里有着什幺东西。我弯下了腰,在狭小的空间里,用自己的手挖着。我摸到了,我摸到了在泥土中有一块金属,是铁皮,我继续用手指挖,或者抠,知道我的手指几乎麻木了,我终于挖出了一个箱子,冰冷的铁皮箱子。
我紧紧地抓着这箱子,就象抓住了我的生命,冰冷的铁皮让我发热的身体冷静了下来,我把箱子举过头顶,放到了地面上,接着我从坑里爬了出来。我摸着这个从地底挖出的箱子,从地下带出来的泥土气息冲进了我的鼻孔中,再回环缠绕于我的身体里。如果我是盗墓贼,我想这个就是我是我盗取的宝贝,如果它里面真的存在我需要的东西的话。我看到箱子盖上有一把铁锁,我知道现在还不能打开它。
月光依然明亮,我抬头看了看楼上的窗户,也许她在看着我,不管她看没看到,我向楼上的窗户鞠了一个躬。然后我丢下了铁锹,拿起铁皮箱子,推开了门,走了出去。明天早上,楼下种花的人家,会惊奇地发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坑,美丽的山茶已经毁了,他们也许会认为是哪个精神病干的。
走出弄堂,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全是泥,又拿着一个铁皮箱,如果碰到巡警,把我带到警局,打开箱子发现真有颗人头,那我就完了。我走进一条无人的小路回家,不敢拦出租车,汹涌的夜色和明媚的月光陪伴着我恐惧的脸。
二月二十五日
走在月光下,我终于带着从地下挖出来的铁皮箱子回到了家里,我喘了好几口气,再看看手表,已经凌晨一点半了。
我坐下来,虽然深更半夜,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我看着这个铁皮箱子,泥土弄脏了我的地板,我顾不了这些,从抽屉里翻出来一些鎯头、钳子、扳手之类的工具。再看了看箱子上的铁锁,我开始用钢丝钳去铰铁锁,然后再用鎯头和扳手一块儿上,费了我很大的力气,再加上铁锁那幺多年了,早就生了锈,终于被我打开了。
当铁锁断开的一刹那,我的手突然有些软了,我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然后缓缓地打开了箱子。
她。
我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陌生女人的脸,二十岁出头的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女人的头颅。
我的手在发抖,我的手伸进箱子,小心地捧起她的人头。她有雪白的皮肤,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她闭着眼睛,神色安详自若。接下去,我无法再用语言来描述她了,我只能说,她很美,就是美,只能用这一个字来形容,因为其它各种各样的形容词,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她的美了。
她的美,超过了香香,超过了黄韵,超过了一切已知的女人。
她是皇后。
同治皇帝的皇后,一个死于公元1876年的女人。
我的双手捧着她的头颅,我的手指在她残存的脖子上,那柔软的脖子,细腻的肌肤,我能用手指上的触觉感受到。我把她靠近了我的眼睛,我仔细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看着她闭着的眼睛,看着她的嘴。我必须承认,她有一种冲击力,视觉的冲击力,这力量,使许多人命丧黄泉。我这才相信,那些人对她所产生的幻想和惊讶,甚至恐惧。
如果由我来编撰清史,我会写下这样的字句——皇后阿鲁特氏,一个神奇的蒙古美人。
她的脖子底下,是一道平平的伤口,但有锯齿状割痕,显然是用锯子锯的。我能看到裸露的脖颈切面里那些粉红色的气管和血管,就象刚被砍下来的一样。
然后,我把她放在桌子上,继续观察着她,如果我仅仅看她的脸,我绝对不会相信她早已经死去了,她象是睡着了那样,一定痛苦都没有,其实她承受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我们活着的人强加给她的痛苦。
我不再顾忌了,我知道那些碰过她的人大多死了,但我一切都不顾了,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那柔软的肌肤还富有弹性,我再摸摸自己的脸,除了她的皮肤更细腻之外,我无法分辨出我的皮肤和她的皮肤之间有什幺区别。我这才完完全全地相信,那些被遗忘了的档案资料,那些人说的话,都是真实的。
我终于找到她所需要的东西了。
那是她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头颅。
我打开了电脑,上了古墓幽魂,再次进入了最后的那个迷宫游戏。我在迷宫中走了几步,然后就在下面的对话框里写:我找到了你需要的东西。
几秒钟以后,对话框里弹出了回答——
古墓幽魂:你真的找到了?
我:我找到了,我一切都知道了,你不是我的香香,你是皇后。
古墓幽魂:你有勇气,也有智能。还记得那个有普希金雕像的街心花园吗?半小时以后,你赶到那里,在普希金的雕像下,把我需要东西还给我。
我:好的。
古墓幽魂:快去吧。
接着,我下线了。关上电脑,我把皇后的人头捧在怀中,又放入了那铁皮箱子,走出门去。
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我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我决定继续步行,半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了。我把那铁皮箱子牢牢地抱在自己的胸前,就好象抱着箱子里皇后的人头。在寒冷的夜风和月光下,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经写过的一篇小说,叫《爱人的头颅》,讲的是古时候一个男子被砍了头,他的爱人,一个美丽的女子,在夜晚,带走了他被砍下的人头,捧着这颗头颅到了一片竹林中,给爱人的头颅施加了神奇的防腐措施,然后与这颗人头一起生活。人头一直没有变,永远都是一个青年男子的样子,而那女子,却在变老,几十年后,那女子变成了老太婆,就捧着依然是青年男子的人头躺进了坟墓。
我觉得,我现在就象是那个女子,捧着那颗永存不变的头颅,走向死亡。
夜色迷离,我的脚步声在这个城市中回响着,我胸前的箱子被我的胸口捂热了,我明白她的人头正对着我的心脏砰砰跳动的地方。也许她能感觉到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终于到了那个街心花园,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独地站在那儿,我想起以ROSE的身份出现的她曾在走过这雕像的时候对我说过——“石头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会思考,他也有与人一样的感情和思维,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是活着的,他是永远不死的。因为——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也许,这就是她选择这里的原因。
我走进了街心花园。树影婆娑,月光下的普希金正看着我,看着我怀里的东西。我走到普希金雕像的身下,捧着箱子里她的人头,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出现。
忽然,一阵冰凉的风袭来,一个影子,出现在了树丛中。
她来了。
一身白衣,还是香香的脸,那股夜风中飘动的天生香味,嘴角闪着微笑。她靠近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月光下,她幽幽地说:“你怕我?”
“不,我——”面对着她,我说不出话来。
“别害怕。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把手伸向了我,洁白的手指在月光下发出白色的光泽,她继续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毕竟,你是第二个真正拥有我身体的男子。”
我突然象被什幺东西打中了似的,心里痛苦万分,第二个男子,那幺第一个一定就是同治皇帝了,我也是他的替身吗?我不敢想象下去了,我打断了她的话:“对不起,别说了。”
她语调轻柔地回答:“相信我,你不是替身。其实,在你心中,我才是香香的替身。”
我很惊讶,也很佩服她,她说的很对,摸透了我的心思。我又想到了什幺:“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幺名字?”史书里并没有留下她作为一个女人自己的名字。
“小枝,树枝的枝。”
阿鲁特小枝,我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
“把你要的东西拿去吧。”我把我怀中的箱子递到了她的手中。
她接过箱子,并不打开,而是轻轻地抚摸着箱子的铁皮,然后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我,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死人了,所有活着的人,都是无辜的。”
她没有回答,向我点了点头,然后那张香香的脸给了我一个浅浅的微笑:“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接着,她转过身,我突然对她说:“你不打开箱子看看里面吗?”
“不用,我知道里面是什幺。”说着,她走出街心花园,在茫茫黑夜中,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空气中只留下那股香味弥漫着。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发觉自己平静了许多,那种恐惧,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又回头看了看普希金,诗人正在沉思。我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街心花园,我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上海的马路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到东方的天空在深蓝色的背景底下发出了白色的光,我加快了脚步,向东走去。当我走到外滩的时候,远方的天空已经霞光万丈了,深蓝色的夜空正在渐渐淡去,白色的东方正在黄浦江的那头蓬勃而出。终于,这神奇的一夜过去了,天色已白,许多从长江口飞来的白色海鸥在黄浦江上飞翔着,一艘巨大的轮船正划破江面向大海开去。我看见那一轮红日了,在陆家嘴的几栋摩天楼的缝隙中,那轮太阳缓缓地升起,就象是在攀登高楼,而另一边的月亮,还继续挂在天空。
外滩海关大厦上的大钟忽然敲响了,一共响了六下,悠远的钟声环绕在我的耳边。
我爱这座城市。
三月一日
我还活着。
我在网上检查了一整天,在网上已经在找不到古墓幽魂了,那个网址也消失了,各大网站所遭受的病毒也自动清除,他们的首页联结都恢复了正常。
突然,门铃响了,我开了门,一个人站在我的门前,他递给我一个纸盒子,急促地说:“我是快递公司的,这是给你的快递,请你签收。”
“给我的快递?”我看了看这个纸盒子,包装得还不错,有点份量,我问他:“请问是谁发的快递?”
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这我不知道。”
我在那张清单上签了字,然后快递员就离开了。我关上门,把纸盒子放在了桌子上,我不解地端详了盒子片刻,然后拆开了包装。
一张熟悉的脸。
香香!
盒子里装着香香的人头。
我捧起她的头,就象几天前的那个晚上捧起皇后的头一样,她闭着眼睛,我仔细地看着她,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我把她的头放进了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泪流满面。
香香,香香,我的香香。
我还以为得到你了,其实,你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皇后把香香的人头还给了我,对,她已经得到自己的头颅了,她不再需要香香的头了,她的确应该把香香的头颅还给我,她做的对。
香香,我永远念着你。
清明
现在天还没亮,天上挂着几颗星星,公墓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翻过了墙,偷偷地走近那一排排阴森的墓碑。终于,我来到了一个墓碑前,墓碑上镶嵌着香香的照片,她在照片里对我微笑着。我打开我带来的箱子,箱子里,香香的人头正安静地睡着。
也许是由于皇后的力量,香香的头颅似乎也得到了某种奇迹的支持,一个多月了,一点变化都没有,完好无损,我决定,把她埋葬,让她回归于土地吧,我不愿再看到那些与自然规律背道而驰的事了。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就是连灵魂带肉体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生命不需要永存。
我已经做出了抉择。
经过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我完全消除了对坟墓的恐惧,似乎已经对挖墓这种事情熟能生巧了,用工具熟练地撬开了香香墓碑下的大理石盖板,在不足几十平方厘米的狭小空间里,这就是香香的“地宫”了。她的骨灰盒,正安放在“地宫”的中间。我把箱子里香香的头颅轻轻地捧了出来,放到了她的骨灰盒的旁边,让她的头颅回到身体边上吧。
然后,我迅速地跑到旁边的花坛里挖了许多泥土,然后回到香香的墓前,把这些泥土倒进了小小的“地宫”中。黑色的山泥象细沙一样,从我的手指间向下滑落,覆盖在香香的脸上,先是她的头发,再是耳朵,然后是嘴巴,最后是眼睛和鼻子,我看了香香的脸最后一眼,她是那幺安静,那股香味还在飘荡着。随着最后一把泥土离开我的手指,香香的头颅被完全覆盖住了。
入土为安吧。我的香香。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站起来,把香香的墓再清理了一遍,使别人看不出这里曾被我动过。然后,我吻了吻墓碑上镶嵌着的照片里的香香。
周围树林里的鸟鸣开始了,预报着天色就快白了,我再看了看香香的墓碑一眼,别了,香香。
我离开了墓园。
我在墓园外泥泞的田野里行走着,油菜花开,一片金黄,我似乎又闻到了香香的那股香味。我一直停留在这里,八点以后,墓园内外就非常热闹了,一年只有一个清明,许许多多的人来到了墓园里祭奠死去的亲人。我在外面看到许多烧纸钱的白烟缓缓地从墓地中升起。
我现在站在油菜花中,回想着从冬至以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现在已经是清明了,一切都宛如一场恶梦。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叶萧已经告诉了我,最近一个月以来,本市,包括全国各地,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前两个月频繁发生的无缘无故的自杀事件了。骇人听闻的“病毒”消失了,不会再有人死了,因为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是的,我想,恶梦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