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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方肃无比快活的时候,时常会蓦地打一激灵,忽然地想起小玉。小玉是一个 无辜的牺牲品,是一头被他的任性、不负责任所宰割的羔羊。小玉对他充满了善意,毫无防 范,小玉是纯真爱情的一个稀有标本,这在今天已是凤毛麟角,但是她却被邪恶地践踏了。 他不能战胜自己,不能战胜邪恶的诱惑,他没有向善之心,他因此不配享有小玉。但是这样 的话,他应该详前头,而不应该说在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之后,如今,把这一切从头提起来 ,似乎是一种经过预先策划的阴谋。
他们——他、他的父母还有李木子,谁都没有向小玉提起过夏天天。小玉事先一点也不 知道有这么一个已婚妇人的存在,她同方肃的关系具有法律的意义而自己没有。自己是可以 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她的出现只不过是为了填补某个男人的空虚。她生长在一个小地 方,囿于见闻,她涉世未深,情窦初开。她被一个美丽的幻想所召唤,没有想到也想不到那 丛烂漫的鲜花底下就是深渊。她甚至在一脚踏空的时候还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讲好了,大年初一方肃到县里她家来拜年的,他应该来见一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如 果顺利的话,应该谈到关于婚事的设想。但是他没有来,初二等了一天,他仍没来。她想, 春节期间,他一定有很多应酬,那么她去看他,给他一个惊喜。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无可 遏止。
小玉在方家出现的时候,他们显然也是没有做好应变的准备。考古学家忽然感到心脏不 适,眩晕着把手撑住桌子,尽量使自己保持镇静。他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让老太婆把 他扶到房里。老太婆在把他安顿下来之后,竟不知道怎么回到客厅去,怎样面对小玉。她在 房门后面迟疑着,欲哭无泪。
是方肃自己解的围。
方肃把夏天天带到客厅,很平静地微笑着向小玉介绍说:
“这是我妻子。”
方肃极力控制住自己。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很空洞,他的笑是僵硬的。事到如今,他能怎 样呢?既然事情只有一种解决办法,长痛不如短痛,那就只有下狠心。
小玉清澈无邪的眼睛好久才渐渐地现出惊恐,那惊恐一旦定格,便令人不忍卒睹。它像 条刀刃在方肃的心上划过,让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样一个女孩子身上,真是罪孽!方肃和李 木子曾仔细研究和讨论过小玉的面相。小玉很美,却是一种天生薄命的美,她给人的感觉像 一只晶莹细腻的薄胎花瓶,随时有粉碎和迸裂的可能。她的眼神里经常有一种怯生生企盼, 那是很容易被惨痛和愁苦所取代的。她太脆弱了,她经不起哪怕是很轻微的伤害。方肃在那 把自己连同肉体和精神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他的时候,曾一再提醒自己永远不要伤害这个女孩 ,那恰恰反映出一种与意图完全相反的潜意识,那正是一种预兆,一种他将成为小玉的刽子 手的预兆。
夏天天很粗心。小玉突然的出现又突然的消失(除了刚进门时几声细嫩的叫声,一句话 也没有说),没有引起她太大的注意。
“这是谁呀?”
小玉走后,夏天天问方肃。
“我的学生。”方肃答。
“学生?跟你能学什么?”
“学坏。”
“也只能学坏。”
夏天天没有再问。方肃也强迫自己不再想。那天他喝酒喝得烂醉,和衣睡了一晚。酩酊 当中,他不停地用脚中非夏天天,让她离开自己。他心里很清醒,这个夜晚,他不想同她在 一起。
八
过了年,方肃同李木子商量,去一趟普济寺。上次从云光寺回来,他们就议过了要找机 会访一访普济寺的。方肃还为此做了一些准备,找了一些有关资料来读,更晓得了普济寺和 普济寺现任方丈寂照大师在佛教界的深厚渊源和崇高地位。
普济寺在离省城约百里外的莲山。唐元和初,便有禅师看中了这块风水,治基建寺。此 后朝朝代代兴兴废废,禅风盛时,四众倾向,名动朝野。无数高僧于此得法,历代名士争相 寻访。作为禅家最盛道场之一,对中国以及东南亚地区佛教的发展有着巨大的影响。普济寺 住持寂照老和尚被尊为当代禅宗泰斗。这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其母终生奉佛,过了 四十岁才生下他。也许是胎教的缘故,也许是怀了天生的使命,他自幼就厌荤食,生性恬淡 。其父老年得子,指望他在仕途上有所造就,他却偏偏嗜好佛典。父亲起先并不在意,有一 次领他去外省的一处名刹进香,竟使他萌发了出家的之志。遂找个机会弃家而去,打算投 师剃度。父亲后来找人把他截回,给他办了婚事,并将两个新人禁锢于一室,反而使他的出 家这志弥坚,誓不与妻室有染。过了两年,终于潜逃而去,避入深山,削发受戒。几年后, 其父病故,其母领着“儿媳”也出家为尼,一家人共结了菩提圣果。寂照没有了后顾之忧, 便散尽衣物,学习苦行。一年到头,只有一衲一裤,一履一蓑,一薄团,一绳床,长坐不卧 。他居无定所,头发朋会,木食涧饮。此后的二十余年,拜师,云游,足迹踏遍印支诸国, 参学禅理,深研经教。像很多宗师一样,他的悟禅,也有一个令人惊奇的故事:五十五岁那 一年,他在赶赴禅七途中,不慎失足落水,浮沉一昼夜才遇救,却得了重病,口鼻及大小便 诸孔流血,但他隐忍病情,坚持禅修,昼夜精勤,以悟为期。进入禅堂二十多天后,功夫落 堂,昼夜如一,行动如飞。一天,夜放晚香时,眼前忽现大光明,亮如白昼,日内外洞彻, 在庙堂上可以见到河中的行船,以及隔墙之外的种种情境。禅修到八七时,有一次,开水溅 手,茶杯落地,一声破碎,疑根顿断,如从梦醒,悟管禅关。为此,他留下极有名的一篇偈 :“烫着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语难开,春到花香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
此后,寂照便以超凡脱俗的得道之身,一笠、一薄、一铲、一藤架,跋山涉水,四海云 游。或讲经弘法,安僧护教;或建立戒坛,培育僧才;或结茅而居,入室参禅。甚至以悲心 大厦,斡旋于交战双方,劝息兵戒。真正的像他自撰挽联上说的:“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 几度,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被佛教界公认为功追往圣,德迈时贤的百代楷模。
这样的一位高僧,不能不让人敬而畏之。方肃就是怎样的向来对什么都不在乎,还是不 能不多少生出一些神秘感来。
李木子得到消息,普济寺寂照发大慈悲,正在为山上未受具足戒者传授三坛大戒,四面 八方的许多求戒衲子蜂拥莲山,正可以凑一个大热闹。他便从一个什么企业讹了辆小车,同 方肃赶了去。
上莲山的盘山公路已开出有几年了,路面一直达不到设计要求。当年寂照上山的时候走 的是历代和尚和打柴农民趟出的小路。寂照上山后是有修路计划的,一来方便群众,二来也 为山民造福。但普济寺刚刚恢复到初步规模,又来了“文革”。已经加彩饰金的佛像全被砸 烂,苦心收集的经书全被焚烧,和尚们或遭遣送,或被勒令还俗,连已逾古稀的寂照也被定 为农工,强使其“自食其力”一个刚见起色的圣地道场重新沦为修罗恶境,到处牛猪乱窜, 鸡鸭四散,人畜粪秽。大殿为屠宰之场,方丈作糟糠之仓,僧寮化成烟霞之窟。连一生渡尽 劫波,喜怒已不形于色的寂照也发出“四朝更化信悲凉”的响叹息。“文革”之后,普济寺 的重建又在寂照的主持下坚韧不拔地从头开始。地方各级政府也意识到这是一处极好的发财 资源,便积极加以开发。省、地、县各级都一再派人做寂照的工作,让他接受种种开发方案 :佛家不就是要度人度世,造福人间的么,建设现代化社会乃是最大的善举呀。寂照只有答 应,不但得答应开公路,还得答应投资。这是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钱,大都来自海外的捐赠, 地方上觉得来得容易,也就不惜挪用。
公路上满是被雨水冲刷和山上林场拖拉机碾出的坑坑洼洼。三十多公里的路,竟颠了两 个多钟头,颠得方肃头昏眼花,腰酸背痛。“好歹是有条路了,要是让我像他们那样爬,我 是生死不来的。”李木子说。他说的“他们”,指的是路边林子的石头上几个歇息的光头小 沙弥。
山极清幽。越往上走越见高深。山势陡峭,林子却茂密,泉水在路边的石壁下流淌,因 为车子的轰鸣声太大,听不见泉水的声音,只见到流动的亮亮的闪光。不时有一片云,迎面 向车窗扑来,又悠悠地在车窗外消失。终于车子不再爬坡,路边出现一片纷纭的野店,丑陋 而杂乱地挨挤在一起,却都冷冷清清地没有生意。穿过这一大堆垃圾般的建筑,转过一面苍 黑的巨石,忽然见到一堵横亘的用花岗石砌的高墙。墙建在山隘口上,俨然城关。正门为圆 拱形,拱高不下三米。顶上是将近两米高的净瓶宝物造型,两头为螭首形护脊,门楼围着金 瓜顶造型的栏杆。门拱两侧的柱子上,镌有一联:“到这里不许你七颠八倒,过此门莫管他 五眼六通。”恍若一声棒喝,凛然一关,隔开了僧俗两重天地。
这便是普济寺的头道山门。
这地方仿佛天生是为建一座佛寺而生成的。海拔上千公尺的山顶上,居然有这样巨大的 一片盆地峡谷。峡谷四周峰峦环列,参差如莲花的花瓣,护持着一处远离尘嚣的清净圣境。
一面澄澈的湖,水面有十几亩吧,周围是一大片袈裟般的阡陌田亩,然后便是掩映在丛 林中的寺院,在一抹清冷的阳光底下,梵宇幢幢,香烟霭霭。
“下车!下车!”方肃忽然喊起来。
“下什么车,车子可以开到斋堂后头去的,我来过。”李木子说。
“让我下去。”方肃说。
李木子只好陪他下来。方肃走到湖闸的放生桥上,呆呆地站着。李木子晓得他是被触动 了,好久,小心又有些自鸣得意地问: “这地方,没有让你白来吧?”
九
司机不知从那里弄来一大土箕铮铮作响的木炭,把先前一盆或明或暗的炭火烧得轰轰烈 烈。蓝色的火头高高蹿起,火光把屋子映得通红,桌子上那盏油灯倒显得可有可无了。被疯 疯的山风扑打的玻璃窗上,很快就涸满了水汽。
这是普济寺的祖堂,一幢二层的楼阁,高大宏阔。二楼的正厅供奉着禅宗祖师菩提达摩 的塑像。两边的厢房,一边住着香灯师(管理佛堂香火的执事),一边用来接待来寺留宿的俗 客。
山上比山下要冷得多。天一黑,寺院里更是寒气逼人,屋子外面是绝对呆不住的。上山 之前,方肃把所有的冬衣都穿上了,到这里还是不胜抵御。看看庙里那些和尚,除了几个老 态龙钟的,大都只穿着夹衣,就很有些惭愧。李木子说:你是给夏天天淘空了。说完先自打 了个寒噤,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方肃说:笑话,一个女人能淘空我?李木子叹了口气,说 :我真不知道庙里这些秃子活什么活。
门无声地开了,普济寺的知客师(主管接待的执事)幻空和尚进来,双手端着一个大木托 盘,上面堆着炒花生和盐瓜子,脱口喊了一声:“嚯,好热。”
因为寂照执意不肯,普济寺没有安装电话。本来,从山下往山上拉一根电话线,耗资需 要几十万,这笔钱庙里是拿得出的。但寂照认为此举是一咱奢靡,完全无此必要。因此,上 山前,李木子便无法同普济寺取得联系。所传开坛传戒一事,原来只是一种拟议,因为消息 漏出,四下里风起云涌,引起有关部门的非议,普济寺只好取消原议。寂照不忍那些诚心信 佛的入空手而返,便开了一个自誓受戒的方便,让那些外来者“各回本处自誓,他则在莲山 作法,遥为回向。”那番热闹由此便早已作罢。李木子他们今天上山,寂照正好被请到几十 里外的一个村子做法事去了,说是当天回来,只是天黑还没有消息。接待他们的幻空和尚很 热心,劝他们权留一宿,以免错过同寂照大师见面的因缘。
幻空三十岁左右,面色苍白,头皮发青,虽然保持着出家人的恭谨,举手投足之间还是 明显透露着灵动。方肃他们坐下不久就知道,原来幻空是上过大学哲学系的,大学没有毕业 ,到山西五台山出家,潜心钻研声闻律议,但觉难于深悉佛法奥义,入门师傅于是指引他, 南方普济寺寂照大行禅法,门风极盛,命其振锡远游。待见到寂照大师,果然是表里端劲, 风格高峻,便决定挂单入堂。几年之后,得到寂照赏识,许为门下弟子,显然因为他的颖敏 领悟和交际能力,成为客堂人才。
幻空对方肃他们的好感是很显然的。虽然并没有得到寂照的吩咐,他仍对他们优礼有加 。吃饭的时候,没有让他们上斋堂,而是专门设了客座。香菇、木耳、黄花、豆皮之类,堆 了一桌子,虽然都是素的,很清淡,烹工也有限,但丰盛是无疑的,在以清苦为家风的普济 寺,这是极少见的。吃过了饭,幻空又亲自送他们到祖堂安顿。除了贵宾,一般的俗客是绝 对不可能上祖堂的这间屋子的——尽管这里的设备也仅只有粗糙的木板床和缀满了补钉的厚 棉被而已。一下午,幻空又领着他们在寺院内外的各处参观,普济寺严守佛祖“过午不食” 的风范,晚上是不供饭的。方肃他们碍于幻空一直奉陪,不便有所表示。幻空却看出了他们 的窘迫,送他们回房后,赶紧去端了些执行客人的零食来:“没有什么好的,都是庙里的土 产,诸位聊以果腹吧。”自己则袖了手,靠着床沿端坐。李木子抓过一把一通大嚼之后,含 含混混地对幻空说:
“你不用?”
幻空摇摇头说:
“不客气。”
国内的名山古刹,方肃见得不少。从上上学的时候开始,父亲就常常带着他出差,以后 更是听任他在假期里漫游。在这方面,考古学家一点不吝惜金钱,一心指望着儿了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成千秋业。方肃却对那些特别著名的寺宙有了成见。那些地方如今往往是旅游 胜地,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人老是挤个水泄不通。中国人的向佛,十之八九带了功利的目的: 求发财的、求得子的、求提拔的、求升学的、求长寿的……花了几个臭钱,就恨不得老佛爷 把天下的好处都归了自己。真正像方肃这样来寻一点文化情趣的,没有几个,更遑率寄托灵 魂了。
俗了们终日在生死苦海中沉浮轮回,不俗,倒是怪事。可恶的其实是那些自命脱出三界 的头陀,借了庄严圣境的庇佑,打着普渡众生的旗号,像商人一样争利于市,聚敛财富。许 多地方,已没有耐心仅仅依赖香客的自觉,功德箱之外,收款的台子越设越多,门票费,香 火钱,一年一涨。而这些功德,究竟有多少给寺庙做了整修,给菩萨装了金,只有阿弥陀佛 自己晓得。方肃倒是亲眼见到庙里的住持有了进口豪华车,做法事的和尚们放的是高档音响 。倘若一样的追求享乐也叫修行,那“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又从何谈起呢? 宗教不过成了职业的一种,又有何神圣可言呢?
普济寺超然物外。
普济寺远在云深处,交通艰难,平时香客很少,偶有几个,寂照也严禁庙中收受香火钱 。这里绝对香不到别处的大小寺庙里随处可见的“功德箱”。相反,对远道来的孤苦香客, 庙里还要供斋饭。普济寺的经济来源主要是两方面,一是海内外的诸善信檀越(他们大多是 寂照的法嗣或皈依弟子)的资助,这笔钱基本用于寺院的重建修复;另一方面就是靠寺院僧 众的耗作,其收获用于全寺一百多和尚的衣食和庙里的其它开销。五十年代,寂照上山的时 候,这座祖师最胜的道场只是一座废墟,满目瓦砾,遍地荒草。已临古稀之年的寂照同随行 弟子冒着大风雨搭起茅棚,开始了宏伟的寺院修复工程。从第一天起,寂照就按“一日不作 ,一日不食”的祖训,为普济寺树起农禅并重的百丈旗幡。几十年过去,其间又经“文革” 浩劫,一大片辉煌的建筑群落仍然顽强崛起于草莽丛林。殿堂齐全,如规如仪,规模甚至超 过前代。普济寺宗风再振,心灯复耀,寺誉日隆,以它的守祖训,严规矩,正道风,得到海 内外弟子的景仰。
幻空娓娓地说着,虽然表情没有大的变化,但心理的自豪是感觉得到的。他说的这些都 不是妄语。在普济寺一重又一重的楼堂廊阁里,看到的只有来去匆匆却默然肃穆的僧人。寺 庙的门、窗、柱、阶、菩萨、香案,到处一尘不染,仿佛都用水洗过。院子的石缝中间,杂 草拔得一根不存,而树冠高大的常青树枝叶婆娑,熠熠发光。殿宇里青烟似有若无,帷帐中 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