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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去多久,她听见熟悉嗓音。“傻丫头。你近来掉了这样多眼泪。”身上忽然一轻,她像只委屈的猫崽般从被褥里被拎出来。
她抬眼,却看见白弈,微笑而又无奈。
一瞬,惊与喜几乎要将她溺毙。
他竟回来了。她本以为,他一定不能回来,这个上巳,她注定是形单影只。
她忍不住低呼,猛扑进宽厚怀抱,泪又全蹭在他胸口衣襟。她恍如入梦,带着哭腔,喃喃问道:“你……你怎么回得来?”
“跑死了三匹西域胡骥,怎么回不来?”他唇角上扬,伸手在她鼻梁刮了一下,拍了拍衣袖叹道:“看这一身土。”
他舍了普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这样不辞劳顿地赶了回来。
那一刻,她真已知足。
不知何时,他手里已执起那只琉璃簪。他亲手将簪插在她发髻,含笑端详半晌,忽然拉起她就往花园里去。
黔夜已浓,那些繁华香兰都已成了绰绰的影,唯有幽香浮动。园中亭下,玉石凿砌蜿蜒水道却泛着粼粼波光,水波间,莲花底座托起的烛灯缓缓漂荡,月色,灯火,相映成辉,流淌成一湾明亮的柔软。
一瞬,她惊住了。夜色绝美,此生难忘。
“还不快放羽觞?眼看着月要走下坡了。”他柔声催促。
她这才还过神来,却见他已在曲水之下倚水畔抚膝微笑,俨然笃定这酒觞定会于他面前停下。
她斟一杯醇浆,将羽觞托于荷叶之上,小心放下水去。
羽觞美酒顺流而下,向着他的方向,徐徐漂去。她的一颗心也随着荡了过去,忍不住牵起衣裙跟上。她只怕这曲水潺潺,不愿留她的酒觞在他面前。
然而,他竟全然不顾这些,不待羽觞停下,长手一伸便截在掌中。那一叶扁荷失了重心,转了一转便缓缓漂远。他唇边绽出好看的笑容,仰首将酒尽了,把个空羽觞搁在阶上。
她呆了一瞬,旋即羞臊起来。“哪有这般抢的?强盗一样……”她红着脸拾起那羽觞,攥在手中,却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便强抢了又如何?莫非你原不是想给我的?”他笑得愈加浓烈,带三分狡黠。
她一时语塞,愈发羞怯,再说不出话来,只满面绯红地绞着衣袖帔纱。从不知晓,自持如他,竟也得如此顽劣。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见她窘迫,他忙上前抓住她手腕,复将她圈进怀里,却还是笑笑的:“可惜没有芍药相赠,却怎么赔罪才好?”他忽然俯下身来。
尚来不及应他,她只觉唇间一烫,已被他甘冽气息淹没。再不似初次的轻触浅尝。他落一尾活鱼入她口中,灵巧旋动,深浅撩拨,点燃她的血液,牵引出一片沉醉沸腾。
她晕沉沉坠了下去,坠入名为他的缠绵。
昏昏然听见他附耳低语。“阿鸾。阿鸾。”他这样唤她,“若我曾错一念,但如今已知错了,你可会体谅?”
她怔怔软在他怀里,脑海一片空白,哪还能细想个中深意,只痴得不能言语。
恍惚又有他长叹从耳畔划过,落入夜幕尘泥中。他又吻了她,更百倍的纵情。
上巳,子夜末了的凉稠月色,在此绵长一吻间,拥抱了他们最初的,恣意妄为。
那日,他们相拥不知多久,恋恋不舍。白弈将墨鸾送回屋去,点上一炉安神静气的香,看着她沉沉睡了,这才离去。
他径直去了柴房。
方茹将水湄关在那里,以待发落。
他轻易开了锁,推门进去,月光从他身后洒落,模糊了他面上神情,却将影子拖成一片浓黑。
水湄无力倒在草堆旁,猛瞧见他来,惊得一激灵,一下站起身来。“公子……”她下意识低下头去,在阴影里瑟缩。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模样有多落魄狼狈,她不想给他瞧见。
“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劝呢?”白弈道。
“公子,我……”水湄欲要辩白,临到唇边却发现竟什么也说不出。月色辉映下,她的眼睛那么亮,泪光莹莹。她扑上前去抱住他,不顾一切地索取,用滚烫的唇和身体诉说万语千言。
白弈捏住她下巴,道:“母亲对我说,你不听话,要赶你出府。”
“公子,你留下我罢。我……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水湄泪如雨下。
“是啊,”白弈一叹,忽然扬唇微笑了,“我自然是不能让你走的。”他托起水湄的脸,俯面吻了下去。
水湄浑身一震,启唇接纳了他,却猛地僵了身子,攀在他肩头的双手陡然收紧,似能掐入骨血,却又似什么也握不住了,无法推拒。她霍得瞪大双眼,眸中一片狂乱绝望,似悲似笑,只是,再没有泪。
然后,她缓缓地,阖了眼。
白弈轻一推她,她便像片跌落的纸鸢般,倒在地上,再没有动响。
白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俯身去试,确定她已没了气息。他站在那儿,静得不似个活人。
那分明是,修罗场上回来的鬼。
一颗毒药,留她全尸,亲手送她上路,算是全一场恩情。
她像一枚炸炮,随时都会爆炸燃烧,他再不能留下她,但他也不能放她走,只因她知道的已太多。
他模糊而冰冷地笑,转身出去,锁死了门。
他回身,看见守在屋外的艮戊。
他呼出一口气,轻道:“别用这种眼神盯着我,朝云。”他眸色一恍,眼神瞬间深远。
艮戊心口一堵,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一句话来。他呆立在原地,忽然,听见白弈道:“该瞒的事,一件也别让她知道。否则,即便是你,我也不会手软。”
艮戊由不得后退一步。即便看不见神情,公子周身散发出的冷冽寒气,也足以令他冷战。他眼睁睁看着白弈渐行渐远,心中悲哀弥漫,还有,尖锐疼痛。
公子呵……阿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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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八 泪别离
侯府上厚葬了水湄,对一个畏罪服毒的婢女亦能如此用心厚待,府中上下无不感激感伤。
只是大家都瞒着墨鸾,所有人都对她说,水湄家中有事,招她还乡了,或许,过阵子就回来。
墨鸾惟有微笑。她知道,水湄再也不会回来了,即便她不知她究竟去了何处。几次,她都想问,但看见静姝哭红的双眼,她便问不出口。她小心翼翼地回避,不去触及任何一点小小的往昔。她怕,怕那些莫名痛楚。
白弈整日地陪着她,清闲不似平常。
她却如敏感的猫,立刻从这温柔相伴中嗅到丝丝歉疚、无奈,又或者,小心补偿。于是她只能默默,依旧是微笑。
半月后,白弈上京去了。他迟迟不愿告诉她此行究竟所为何事,只说送母亲回京。但她懂,他是去迎他万千荣宠于一身的新妇。
“阿鸾。”临行前,他望着她,唤她名字,他道:“阿鸾,你要相信我。”
她挂起个最乖巧懂事的笑脸送他出门去,转身,心伤一地涂炭。
三月末至,暮春初夏,夏花愈渐灿烂起来,争奇斗艳得香浓。
一晃,白弈返京也半月有余。公主大婚的喜色浸染神州,尤其是凤阳。一时间,仿佛人人都在等他们的使君带着高贵的新妇回来,好一睹天朝嫡脉公主绝代的风华,城内城外,一片欢跃。侯府上也是吉色不掩,方茹忙着操持,等着接公主鸾驾。
只有墨鸾,世人喜,独清寒。她像只被洪流席卷的孤鸟般,易惊易哀,看着侯府上日益庆隆,躲在屋里,再不愿出去,以此自欺。
但她却不怎么吃得下东西,一日日的消瘦。
直到一日,静姝忽然拉起她,不由分说备了车,强将她拖出府去。
静姝带她去了凤鸣湖。
“小娘子若是不快活,咱们便不回去了!沿湖绕过去一路便能出西城门。我照顾小娘子。”静姝如是说着,从袖里摸出一块通牒来。
墨鸾闻之半晌不能言语。看静姝竟已将行囊盘缠都备好了,似是默默谋划已久,她竟连通牒也准备了,有了这一张通牒,皖州各处关守均不得阻拦,此时若真要走,那便真是走了。可静姝怎么弄到这种东西?莫非,是姆姆……墨鸾不禁拧眉:“咱们这么做,姆姆怎么好交待?”
静姝道:“小娘子就别管这么多了,真要追究起来,姆姆只要将事情都推到我身上,也就没事了。小娘子只说,要不要走,舍不舍得。”
蓦得,墨鸾身上一颤。
她不舍得。即便是痛了,还是不舍。
她默默看着凤鸣湖的一汪碧波。湖面如镜,映出年轻姣好的面容,还有一双饱含忧郁的眼。
她轻呼出一口气,道:“咱们回去罢。”
“小娘子!”静姝急得无法。
墨鸾将那些忧色全藏在眼底,拉住静姝摇了摇头。
静姝默然半晌,长叹:“那咱们该回去……拜见公主了……”
乍惊,墨鸾一时胸闷,竟有些站不稳。
原来,是这样么……他们已回来了……他,已经回来了……
她别过脸去,盯着湖心点点涟漪,静了许久,终于湿着眼眶笑起来,将泪水全咽回去,转身上了车,再没有多说一句。
她终于与那个在心中默默忌惮甚至怨恨的公主直面。
东阳公主婉仪,并不似想象中那样荣华,但确是仪态万方的。孔雀霞帔石榴裙,更显高贵。髻上插着支点翠凤钗,佐一枚烤蓝珠花,花钿面靥点朱唇,眉眼生动,妍丽而骄傲。
那是皇家公主特有的骄傲。
她望着她,踟蹰。她不知该如何同她说话。
婉仪亦看见了她,眼神飞速闪烁,惊,疑,怒,哀,流淌汇聚成一股洪流。
两个女子,一个门内一个门外,隔帘相顾,谁也没有先开口,各自心知肚明,一旦开口,便是捅破。
终于,倒是伺在一旁的方茹先递了话上去。“公子,小娘子已到了。”这话,她却是对白弈说的。
“阿鸾。”白弈微笑唤道。
静姝打了帘子。墨鸾终于看清白弈眸光,温暖的沉静,令她半是安稳半是哀。
他的坚定竟似从未有半分挣扎,一如他无论何时总会透过这样温暖目光给她力量,一如,他也非娶公主不可。
心尖陡然锐痛,犹如针扎,绵密针眼深不见底,汩汩淌出的,是鲜红的血,还有大片涌动的湿冷黑潮。
她走上前去,颔首,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掩藏唇角的笑有多冷。她福了一福,不轻不重道:“哥哥安好。公主姊姊,万福。”
此言一出,阁子里骤然静了片刻。
白弈眼神微惊,不动声色。
婉仪公主却笑了。“公主姊姊?你不该称我贵主么?”她秀眉略一挑,眼底浮出的光芒,一瞬间竟好似断翎宣战。
戚静刹那沉渊。
白弈向婉仪看去,依旧未说话。
婉仪便也看着他,凤眸微闪,却半寸不让。顷刻,竟似经年。
墨鸾默然看着他二人,忽然惊醒,却是心绪颤动。她模糊一笑,咽下一声叹,乖顺礼道:“贵主万福安泰。”
但婉仪却忽然和悦起来,转瞬,那些凌厉已不知抛去了何处。她起身拉了墨鸾笑道:“瞧你!我既嫁了白郎,往后便是一家人,还公主前殿下后的作甚?白郎是你阿兄,我自然是你的阿姊。我与阿妹开个玩笑,阿妹却当了真,反倒显得我不知礼胡乱摆架子。”
阁子里又是一静。白弈不说话,婉仪亦不再说话,看似各怀心思。墨鸾只能看着,暗自捏了一手汗。
许久,终是婉仪先开口。“我有些困倦了。”她起身道。
“也好,你先去歇罢。舟马劳顿了,好好休息。”白弈淡淡应了一句,依旧不动。
婉仪肩头微颤了一下,她望着白弈,又看看墨鸾,复再将目光投向白弈,末了却是自哂。“那我就先失礼了。”言罢,她便拂袖,径直去了,身影落寞而孤高。
墨鸾看在眼里,竟能觉出那些失望酸楚。
那个女人定是希望白弈能够相陪的,而不是像这样独自离开。若换了是她,也会一样。
她忽然觉得白弈无情。
他始终保持了冷静旁观的姿态,末了却又对婉仪说了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婉仪已经是他的妻了。他却这样冷漠,纵是温言软语,总是拒绝。
然而,更令她惶恐的是,明明眼见他无情,她却还是从心底最幽暗处泛起甜潮。只因他最终,偏向了她。
原来她竟是这样的。何其自私,阴暗。她甚至不由自主地便口出妄言,可那又有什么意思?
这样的自己,她觉得可耻……
心下顿时一颤,她由不得躲在袖中攥了拳,却想苦笑。
“哥哥,我……”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喉头一滚,冷热交加,终还是一句也没说出来。
白弈却揽住她,轻抚她发鬓。“你答应过要信我的。”他深深看进她眼中去,柔声道:“你要信我,好么?”
她望着他,久久,缓缓将前额轻抵在了他肩上。
婉仪鲜少往后苑来,但偶尔来时,必定是温文贤淑和颜悦色。墨鸾却愈加不再出苑子,她不想见婉仪。那般镇定从容,如火炼的明镜,正映照着她的仓惶无力,令她疼痛。每一句软言细语,每一丝幸福微笑,落在她眸中心上,俱是不着痕迹的嘲讽鞭笞,让她觉得自己可笑,仿佛她才是格格不入的,根本不该存在。
白弈每日都来看她,依旧陪她下棋,但她竟不敢让他久留,莫名心虚气短。
她又时常觉得胸闷,心口冰冷。旧伤崩裂一般。她不敢对人说,便连静姝也瞒着,只是强忍。
她越来越像一只囚在笼中的鸟,种种声色,渐渐遥远。
往昔缱绻历历在目,忽然却作劫难。又能,怪谁?
怪只怪,自己不舍得。
她蜷缩着,蹙眉微笑。
然而,时至五月,恰逢白弈二十有五生辰,宫中赐下吉贺,随之而来,还有一卷锦绣祥云的丹朱懿旨。
太后懿旨诏曰:白氏女墨鸾,世出良门,贤淑有德,赐封文安县主,诏麟文阁女史,即刻入宫供职。
封县主,入内廷。
闻讯,她如遭雷击,呆怔许久,终于在天阙来使赐下朱卷的一刻,两眼发黑,倒了下去。
终于懂得,愈是寸土不让的战争,愈似波澜不惊。
醒来时,第一眼瞧见是静姝。
静姝哭红了眼,直拉着她的手不放。
婉仪坐在榻边,不远不近,表情淡而不明。
墨鸾努力坐起身来,翻身想下地去,却浑身无力,脚尖才触着地面,人已跌倒下去。
“小娘子别起了!”静姝慌忙扶住她,拼命将她按回榻上。
她不依,咬牙站起身来。
但她却听婉仪道:“阿妹快歇着罢,一家子,不必拘礼。”
她闻之一寒,僵了许久,忽然道:“殿下,若我……我不愿入宫去——”
婉仪道:“阿妹说什么傻话,荣封县主,奉诏入宫,这是皇祖母的恩典,也是家里的荣耀,可是好事啊。”
闻言,她猛抬起双眼,盯着面前的女子,许久,跌坐榻边。“哥哥呢?”她问。
“阿妹身子不好,多歇息才是。”婉仪应道。
她不再看婉仪,只是固执地盯着屋角花架,又问了一声:“哥哥呢?”
婉仪神色一窒,静默,忽然起身拂袖而去。
只在那一刹那,她的泪终于淌了下来。她躲进幔帐堆积中,将脸埋在膝头。
许久,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角落里抱出来。
她抬头,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她问他:“我非去不可么?”
“如果你不想去,我就带你走。”白弈轻轻拭去她泪痕。
墨鸾一喜,几欲惊呼。但很快的,她的欢喜冷却下来。她看见了,他眼底深深的为难。
她从没有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从来都是那样独当一面,无所不能。
呵,是啊,他怎么能丢下一切带她走。她怎能让他这么做。
她惨然,却勾起唇角,抹了抹脸颊。“哥哥,你听过那个关于凤鸣湖的传说么。”她问。
白弈微怔。
墨鸾道:“我听说,凤鸣湖的源头是潜山里的龙吟潭,相传,龙吟潭中卧着一条骊龙,是从天上被罚下来的,只因他对西王母坐下的金翅凤凰生了情孽。上界天宫容不下这般的离经叛道,摘去了他颔下骊珠,剜鳞抽筋,罚他在这九渊寒潭中思过。
“但这骊龙却情深不悔,日日夜夜呼唤着所爱,龙吟不绝。人们敬之畏之,便将那潭名作龙吟潭。而那一汪清波粼粼的凤鸣湖,是凤凰为骊龙落下的眼泪。
“可你知道凤凰为什么哭么?”她说时眸色缥缈,仿佛遥遥盯着什么不可触摸的东西,忽然却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