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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宽居高临下睨着宋启玉,反作至极张扬,大笑道:“宋二!你小兔崽子再跟这儿转来晃去,信不信你爷朝你脸上撒尿?”
宋启玉气得面色青紫,勒马反身,扬手便要下令放箭。
倘若万箭齐发,胡海澜也必定在劫难逃。
千钧一发之际,猛闻一声厉喝:“宋璞!你敢叫他们放一支箭出去试试!”
李裕一骑当先飞纵前来,身后跟的却是白崇俭领来一路右禁卫。
只见李裕已是面色大寒,一把拽了宋启玉领巾,将他半个身子扯近前来。“你敢伤王妃一根头发,我现在就杀了你!”说着李裕已将宋启玉腰间佩剑拔了出来,剑锋直指宋启玉咽喉。他双眼充得血红,银牙咬碎,竟似要吃人一般。
豆大冷汗从宋启玉额角滚落。魏王李裕一向是说得出做得狠的主,若李裕真一剑在他喉咙上刺个透明窟窿,他也只好自认倒霉。“大王息怒。臣,知罪。”他放低了声,说话时,只觉得那三尺青锋已戳在喉头了。
“四郎!”城门楼上的胡海澜一看见李裕,心中一松,再也忍不住,哭喊出声来。
窦宽见李裕领人前来,不禁又是大笑:“王妃,你记好了,我死以后,谁顶了这右武卫大将军的缺,谁就是阿宋子的同党!你也不必替窦某鸣冤,只要将这话转告吴王殿下便是了!”
胡海澜闻之一怔,冷不防身子一沉,竟被窦宽推下城楼去!
“阿棠!”李裕见状大惊,一把推开宋启玉,但已顾及不暇。
值此关头,忽然,一抹银白纵上前去,如灵鹤展翅,一把将坠在半空的胡海澜抱了,稳稳落回地面。竟是白崇俭。如此了得的轻身功夫,观之诸人,无不惊叹。
胡海澜惊魂未定,瞧见那张稚气未脱天真烂漫的脸,不禁呆愣。
宋启玉得脱钳制,在不犹豫,当即下令。
一时弓弦之声嗡鸣,振聋发聩。窦宽万箭穿身,犹自傲立城头,长笑不倒。
那笑声激得胡海澜刹那泪涌,忍不住回首去望,却被一只手盖住了眼。
“王妃别看。”
那嗓音清脆悦耳,带三分笑意,似稚纯无双。
胡海澜又怔了怔。不是四郎?不是四郎!她一把抓下那只手甩开,翻身想要下地,不妨双腿虚软,踉跄一步便跌倒下去。
但她很快便被那熟悉怀抱拥住了。
李裕扑上前来一把将海澜紧紧搂进怀里。
“四郎……”终于真真切切触到了他,胡海澜彻底松懈下来。“六叔公那儿好多粮呢,少说也有十万石,那么多人都瞧见了,这回他再不该赖你的了。”她绽出笑容来,才说完这句话,便倒在李裕怀里,晕了过去。
她最后记着的,竟还是这个。
李裕心中一酸,眼眶也湿了。只能将她抱得愈紧。但他忽然察觉些古怪。是视线。谁在盯着他们?他敏锐抬头,却看见白崇俭。他眸色沉了下来。
白崇俭已离得很远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就躲到了一边,好整以暇的,似在旁观一场不相干的大戏,瞧见李裕抬眼看他,便又露出那天真稚纯神色,笑了笑,转身去帮宋启玉收拾残局。
这小子……
李裕抱起海澜,策马而去,却不知缘何,脊背阵阵发寒。
齐王李元愔又恼怒、又愤恨、又羞愧,却也还是万般无奈,只得将十万石粮尽数捐借。其余王公也望风而起,竞相捐借,共凑起了十二万石粮,即刻押运入川。
虽说灾粮征了上来,但毕竟横生事端,皇帝原本要责罚李裕,但御医署却传来喜讯:魏王妃竟已有了两个月身孕。
皇帝闻之大喜,自阿宝出生以来,皇家已很久不曾添丁。如今东宫良娣谢妍腹中正有个小皇孙即将出生,李裕与胡海澜又传喜讯,怎能不叫做祖父的皇帝开怀?什么责罚也早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个犹如天降福音的孩子,尚未临世便已先救了他父母一回。
抗旨不尊、煽动哗变之大罪,统统扣在了一个已死的窦宽身上,免了魏王妃私闯营辕鞭笞主将的罪责。其余右武卫将士,归顺悔过者,概不追究,征粮护驾有功之部,各个论功行赏。一番安抚怀柔,窦宽的死反而成了一个孤零零的笑话。
兵部尚书蔺谦于太极殿外跪请荐人不当之罪,请皇帝治其失职,被皇帝躬亲扶起,再三明言不纠。
而那空缺下来的右武卫大将军一职,经数日推举甄选,最终尘埃落定,以宋、谢两家为首之诸臣僚,力保白弈出任此职。皇帝问询于蔺谦,蔺谦也婉转赞许了。
白弈入职吏部为侍郎以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素行低调,如今却忽然以一介侍郎文官跃作武职大员,一时,朝中无人不惊无人不叹。半壁禁卫,半壁武卫,诺大一个皇都,俨然已有一半在白氏掌中。然而,放眼京官上下,论起统兵治军,又有谁比得上白小侯坐镇凤阳时的赫赫威名?又有谁能同他一样有嫡出的公主做家底?群臣惊叹,却也只能惊叹而已。
然而,依旧有人记得,窦宽临去时那一句遗言——“我死以后,谁顶了这右武卫大将军的缺,谁就是阿宋子的同党!”
武德殿上,明月夜下,李宏一壶酒对天祭洒。
那天真的孩子拽着他衣袖问:“阿爷,你在玩什么?为什么酒要洒在地上?”
李宏苦笑:“阿爷不是在玩,阿爷在给你舅父敬酒。”
阿宝睁大了眼:“阿舅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再来陪阿宝玩?”
“你阿舅,看你阿娘去了。”李宏轻声长叹:“阿宝,你喜欢那个救了你的姨姨么?”
阿宝捧着脸,想了好一会儿,憋憋嘴:“阿宝忘记了。”
李宏将孩子抱起,捏着那柔软的小脸,哄道:“阿爷明日带你去看太婆婆。见到阿姨,你要好好谢她,要讨她喜欢你,懂么?”
阿宝似懂非懂地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见父亲那样凝重的哀色,于是呆了一会儿,很认真地抿着小嘴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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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〇 何难决
朱雀大街上,新辟的东阳公主府阔门高匾,门前一对汉白玉精雕大狮子,何等威武。
但更招致私议的,却是这府邸的名号。
古来得尚主者,多有雄凤朝于雌凰。皇帝五女,唯有婉仪自出阁之日起处处从夫,远赴凤阳,深居侯府,当真是下嫁的彻头彻尾。偏偏,她又是唯一的嫡女。
然而,当此时,白弈高迁要职,正是平步青云的风光,公主却忽然开府立户,实在令人大是费解。
一时,揣测者有之,打探者有之,朝野清流、李氏旧忠多有感叹:白氏如今权盛,几堪遮天,但到底还晓得君臣尊卑之道,不至跋扈嚣狂。
于此,白氏两父子自是愈发低调克己、谨言慎行。树大招风,物极必反,荣宠过盛,终至祸端,此时不将那嫡亲的好公主祭出台前,却又更待何时?
只是那天骄地贵的公主婉仪,走在这挂于自己名下的大好府苑,看那亭台楼阁的堂堂楚楚,看那碧波鱼池的粼粼滟滟,便仿佛看一个凄凉笑话。
“娘子,起风了,回阁子里避着罢。”身后小婢捧来狐裘。
她随意披了,只觉得寒风依旧灌得满袍满袖,彻骨。但她却不愿回去。不远处回廊九曲,依稀可闻人声,俊拔人影一晃而过,是她的郎君领着供职大内的阿叔往揽山堂去。她静静地望着,竟凝神屏息,直至望不见了,才呼出一口气来,轻缓问道:“咱们家的小贵主,近日可有信儿来?”
诸侍婢闻之呆愣,须臾显出惊惧之色来,面面相觑。
见此情景,婉仪由不得挑眉。“都怕什么,说呀。”她拢了拢狐裘,转身往阁中去。
“娘子恕罪,婢子们不知,并未曾听大将军说起。”侍婢们各个垂头,应得细声细语。
“你们不知。”婉仪闻之不禁哂笑,“连我都听着了,吴王殿下每日都要往庆慈殿走动,小世子都住进麟文阁去了!当真是好奴婢呵,该聋时聋,该哑时哑啊!”她语声含讥,正走至案前,忽然扬手将案上茶果尽数掀翻在地。她转回身来,冷道:“说,你们可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了?”
“娘子息怒!”她一向温良自持,鲜少显出如此喜怒无常的乖戾,偶尔发作起来,一众小婢早已唬得面无人色,匍匐一地:“奴婢们是聋的、哑的,还是瞎的。奴婢们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不曾听见。”
婉仪俯视众婢,惨然自嘲,忽而,却有泪夺眶滚落。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然而,舍何其痛?他,她,他们,他们当真舍得么?莫非原来竟独自己一人,不能舍,不能得?
她忙抬手拭泪,傲然强压了眼眶湿涨。面靥溶化,蹭在葱管儿玉指上,金黄淡抹,夕阳亦潸然。“宁子,将昨日拟出那份上元节的礼单,及府上的诸筹办,拿去给大将军看了。现在就去。”她背过身去,不叫婢女们瞧见她落泪妆残的模样,“出露、青飞、未央,伺候我沐浴梳妆。”
揽山堂上,白崇俭盘膝坐榻之上,正把玩方才从院中折回的一枝梅。他像个孩童一般将花枝举起,对着光,看那粉嫩花瓣被映得晶莹剔透,不禁莞尔。
“崇俭。”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惹得白弈皱眉,低声唤他还神,“我方才说的,你可都记得了?”
“记得。”白崇俭这才忙搁下花枝,笑道,“堂兄怪我不该耍得魏王与那宋二冲突。”
“我不是怪你。”白弈一叹,“只是宋二郎为人睚眦必报,若此时他对付起魏王来,于势不利。太后存心废立,要于此劫中寻个能掣肘吴王的变数,也就只有魏王了。如无必要,莫再兴起波澜才是。”
白崇俭一双眸子灼灼闪亮。“可堂兄是否想过,那宋二若做了这等出头椽子,太后与至尊便不会一心对付咱们了。”他如是道,“宋老贼与阿伯争斗这些年,哪里就会真心与咱们结盟?只怕待到扶起了东边儿就要反咬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但咱们现在必须与宋氏结盟。”白弈无奈轻叹。联合宋氏,力保东宫,保得便是他日后图谋之大举。既与之联盟,又不得不防,这是一场明面上齐心协力,暗地里各植党羽的角逐,但真正的杀伐之巅,却并非太后或吴王发难时,而是在那之后,从太子李晗一掌大宝的那一刻开始。
“可太后如今,正是在杀堂兄的龙珠呢!”白崇俭托腮笑道,“堂兄可听说了?吴王近来与堂妹走得好近。若此一招得手,难道咱们要帮外人折了自己的妹夫,再让那外人来咬死咱们自己么?”
此言甫出,白弈眸色顿沉,静着未有应声。
白崇俭却从坐榻上跳起来,转瞬已蹦至眼前。“还是说,堂兄本就是有意就计,早已留足后招了?”他凑上近前来,几乎匍在白弈案上,一脸天真好奇模样,眼底隐隐闪烁的,却是别样精光。
好个形容俊美的夜叉童子!竟将这张面孔也使来这里。
白弈静盯着崇俭双眼,一言不发。
白崇俭见状,忙缩回自己案榻,端端正正地坐了,便像个最听话懂事的老实孩子。但他忽然开口道:“堂兄见过魏王妃么?”
白弈眉峰轻动,一时揣摩不定此言用意。
白崇俭却又笑起来:“堂兄觉着,魏王妃与堂妹,哪一个更美?”
“崇俭。”白弈由不得拧眉,斥他一声。
白崇俭顽皮吐舌,扮个鬼脸道:“我随便说说么,又没做什么歹事,阿哥凶我作什么?”
他那一副烂漫孩童模样,瞧在白弈眼中,连叱责也再懒怠多加。反正他也是装的。白弈摇头轻笑,不再理睬这茬。
白弈不应声,堂上一时静下来,崇俭无法,便又去摆弄那枝梅花,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泡在茶碗里。他正自得其乐,忽然,堂外却有女婢送来公主单册。
“你去罢,难得荀假,好生休息。”白弈接过宁子递来的东西,一面翻看,一面顺口打发崇俭。
白崇俭应了一声站起来,走到门口忽而又转回来。“堂兄怎么也不叮嘱我两句?”听他那语声,竟是好不郁闷懊丧。
白弈抬头看他一眼,不免好笑:“我叮嘱你,你就会照办么?怕是越叮嘱越胡为罢!”
闻此言,白崇俭一双乌玛瑙般的眸子里闪闪得显出些惊讶来。“还是堂兄了解我。”他旋即嘻嘻一笑,抱臂以靴尖儿轻踢着堂前门坎,忽然问道:“若是宋二今番真与魏王殿下较上了劲儿,堂兄打算怎办?”
白弈又好气又好笑,叱道:“我先扒了你小子的皮!”
崇俭哈哈大笑,摆出一副逃窜架势,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眼见崇俭跑远了,白弈不禁暗自长叹。若是宋启玉真在此时对李裕下手,受累的恐怕不仅朝臣党僚,还要搭上荆川无辜黎民。如今只盼那宋二郎能够压一压性子,以大局为重,万一不幸,至少不能让子恒受此牵连。想起灾区蝗患和裴远,白弈看一眼手中婉仪送来的礼单,那些个珍品佳玩忽然便刺眼非凡。他烦闷地草草翻过,正打算把宁子唤来将之送走,话才到嘴边,却又静住了。他悬手待了好一会儿,又叹一声,起身径直往婉仪居寝而去。
川蜀湿润潮冷,正月里北风呼啸,冻得人骨子里发寒。
那捧着食盒的女子,行色匆匆。
益州刺史府衙一杂役与她错身而过,笑招呼道:“这回大姊可放下心了,神都粮来,饥民有粥,使君总该肯用膳了罢。”
“用得什么膳,还不是粥!灾民只有粥吃,他也不肯吃别的。”那女子驻足一叹,神色颇为无奈,竟是静姝。 “我说,你们这到底是刺史府衙还是大花园子呀,也敢修得这么奢华!”她撇一眼那杂役就走,听见杂役在身后笑道:“这事儿可不关小人们的,那还不都是徐刺史作主么。要不,小人替大姊跑腿送去?”说着那杂役便上前来要接静姝手中食盒。“可不敢劳动了。”静姝笑一下,绕开了就走,又看着远处的假山近前的回廊,心中冷嗤。显摆,旧时的裴公府、如今的凤阳候府、大司马府也未见得有更阔绰,至于皖州军政府衙则更是从俭择便。这些在外官吏仗着山高皇帝远便如此嚣张,怪不得路有冻死骨,总有一日遭御史弹劾。她一路如是想着,到了堂前,撩起帘子进去。
堂上案前,裴远正执笔疾书。
静姝苦笑,将食膳摆置妥当,又支起小炉将粥热上了,才柔声唤道:“公子,用膳罢。”
猛听见人声,裴远才抬起头来,大为意外,道:“你几时进来的?”
“公子眼里只有蝗虫,哪里还有我们这些人?”静姝笑应。
裴远不禁呆了,旋即摇头浅笑。
静姝一面盛粥,一面道:“神都的赈粮押到了,来得是户部郑侍郎,已与徐刺史调配了人手,在四门外分片放粥分粮呢。”她将热腾腾的粥搁在小案上,双手举起过眉,道:“公子,你也总该吃些东西了罢。”
她那副模样,俨然裴远再不进食便要跪地不起。裴远心中一颤,只好起身过去,在食案前坐下,接过她手中的粥。但他刚接过便又放下了。“赈粮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既是正放粥分粮,我该先去看看。”他说着便要起身。
“郑侍郎听说公子好几日没进膳了,特意叮嘱先不打搅的。”静姝一把拉住他,“也不差这一顿饭工夫,公子好歹先喝碗粥再走罢。”
她执意不放手,裴远万般无奈,只得重新坐下。静姝将那碗粥捧到他面前,他接过来喝了一口。粥是甜的,浸着淡淡蜂蜜香润。终于尝到米香,才真发觉自己早已饿得没什么气力了。
“我放了些从神都带来的蜜胶熬得细了,饿了好几日了,怕公子的胃受不了。”静姝轻声道。说话时,她略微低头垂目,双手轻绞着衣袖,温婉羞涩。
裴远暗自叹息。怨不得善博叫她跟着自己,她细心、体贴、忠诚,他从很早前便知道的。可她这样一个姑娘,跟着自己在外奔波,岂不是太委屈。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静姝手上,那双纤细柔嫩的手如今有些微红肿,大概是久惯了江浙温暖、北方干燥,来到湿冷的华南,反而受不了了。他不忍,从囊中取出一支小玉瓶递给静姝道:“天冷,这脂膏是防冻的。往后沾水的事,交给旁人去做罢。”
静姝接过,却摇了摇头。自从离了都城,但凡裴远用度之物,她势必亲力亲为,决不肯让外人沾手。她是放心不下。
裴远无奈叹息,将粥喝了,又添了一碗,还吃了些小菜。静姝这才开怀起来,坐在一旁,说些见闻,顺带将那益州刺史徐思侑的奢浮又讥损一番。裴远听着,只是微笑。
静姝沉默片刻,忽然道:“公子,殷大哥上哪里去了?”
“走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