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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名宫人呆呆站在门畔,怯怯望着那喜戾无常的老妇,再不知如何是好。
但太后眼中光华却凶悍了起来。她疯了一般将宫人们全都赶走,独自坐在大殿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擦试少女唇边颊上的血迹。
“你为什么就是不回来?”她眸色失焦,惨然哂笑,“无论我怎么待你,你都不回来,反而离我越来越远……”
幽夜凄然,她抱着渐至冰冷的少女,一会儿急急地唤“阿鸾”,一会儿又喃喃地唤“阿宓”,一时大哭,一时大笑,混乱癫狂。
乌夜啼。
夜晚的皇宫似有枭鸣,暗影憧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李飏不知自己是如何奔回武德殿的,他只知道,当他看见父亲的那一瞬间,他全身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救墨姨姨!阿爷救墨姨姨!姨姨要死了!”他一把抱住父亲的腿,大哭得撕心裂肺。
忽闻此讯,李宏惊得忙一把掩了儿子的嘴。“阿宝,”他将儿子抱起来,抚着瘦小的脊背,轻声哄问,“别急,慢慢说,姨姨怎么了?”
李飏哭得语不成调,浑身发抖地抽气,他紧紧抓着父亲,好一会儿才再挤出句话来:“太婆婆要杀阿姨!”
他语音未落,李宏心中已是大震,一把将他拎了起来,怒道:“先生交待的功课不做,逃学胡闹到这会儿!”他毫不留情狠狠给了李飏一巴掌。
李飏一时被父亲打得懵了,话也说不出,只有嚎啕大哭。
闹声惊动了武德殿的宫人。内常侍张福晓得世子是看墨鸾去了,一早从旁看着,听见方才寥寥几句,已是惊得魂飞魄散,再见李宏打世子,慌忙奔出来跪地哀告。
李宏只是不允,反命张福取了荆条来,将李飏往地上一撂,扒了裤子就笞。
“大王别打,世子也是为了救——”张福哭着扑着上来要拦,话未说完,已被李宏一脚踹开去。
可怜李飏哭得喘不上气来,小屁股被笞得满是血痕。
李宏打得手也抖了,终于再狠不下心去,才摔了荆条,命张福传唤御医。
张福看李宏眼色,怔了一怔,会意,狠狠擦了把泪,急奔而去。
不多时,御医到来,给李飏上药理伤。毕了,李宏也不多待,将李飏拎起来,丢上车障,径直出宫去了大学士府,说是要领世子向老师请罪。李飏哭得凶狠,一时闹得满宫苑皆知世子逃学贪玩惹得吴王殿下震怒,笞责了世子,要押去向任大学士请罪。父亲管教儿子,皇子管教皇孙,于情、于理、于势,无人敢拦。
那晚的月色冷寒,全不似春暖时节。
白弈独自坐在窗前,仰望一轮孤月高悬,无星夜,最是寂寥。
他不知缘何就睡不着,莫名烦闷,寒气好似从心底里钻出来的,却偏又汗涔了满身。冥冥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也不愿清明。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也是冷的。很冷。他又不愿唤侍婢来,扰了清静,只喝了一口,便搁下了。
但身后却有了响动。
婉仪下榻来,只披着纱衫到他身旁,燃起了小炉,默默替他煮茶。
白弈眸色微异,静看着她将花果下在茶汤中轻搅,由不得叹息。“你去睡罢。”如此静好相对,叫他不自主放软了嗓音。
“你还挂心着那左羽林上将军的事么。”婉仪垂目轻道,“太子哥哥定会保宋璞的,他拗不过宋阿姊的心意。”她将煮好的茶汤斟在杯中,递与白弈,叮咛:“仔细别烫着。”
白弈接过茶来,一时沉默。
太子保举宋启玉是必然,他也从未指望能一步得手拿下羽林上将军这样的高位。他想要的,只是这总揽京畿军防重权的要职别落入宋党就好。
他并不是为这个烦闷。
那又是为了什么?
他又看一眼窗外,夜风吹暗云涌动,在皎白银盘上烙下斑驳。
忽然,有人轻叩门扉。
“贵主与阿弟安寝了么。”是朝云。
白弈一惊,忙应道:“没有。大哥什么事?”
“善博,你收拾齐整,出来再说。”朝云的声音听来极静,静得异乎寻常。
白弈心尖一抖,几乎同时已站起身来,急急要走。
“郎君!”婉仪忍不住唤他。
“贵主先睡罢。我去去就回来。”他扭头哄婉仪一句,返身便去了,几无眷恋。
才出得门,一眼见朝云立在廊下,他又拉着朝云走出好远,待到确信再无旁人了,才站下来,问:“怎么了?”
“阿赫。”朝云嗓音很轻。独处时,他才又像从前那般唤他乳名。但只是唤了这么一声,便噎住了。
黔夜骤然凄寂,静得连风声也没有。
白弈的脸色在月光下渐渐惨白,他努力了两次,才问出声来:“她……她出什么事了?”
朝云沉默良久,双手紧扣白弈双肩,以尽量平稳的语调哄道:“你先冷静一点……”
然而,只在他开口时,白弈眼底的脆弱已山崩般溃落。竟管他已竭力抑制,肩头微耸的颤抖依然出卖了他。他把住朝云手臂,似乎不能接受自己此刻表露无遗的情绪。他咬牙笑了,痛苦却依旧从唇角透出,反而愈显悲凉。“不会……她不会……和阿夕一样……”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仿佛已经碎了。他再承不起,承不起又一次失去。
朝云长叹,将白弈搂在怀里,像个温柔的哥哥般,一下一下抚拍他的背,便好似当年,他们都还很小很小。“不会的。还不到最坏的地步。”他哄着他,“任大学士与钟御医正在揽山堂上。”
白弈闻之深吸了几口气,强自镇静下来。他咬牙撑着朝云,静立许久,直至面上再看不出一丝心澜起伏,才点了点头,向揽山堂走去,然而,步子却依然不自禁地愈来愈急。
朝云紧跟其后,暗自心痛。
虽说,方才那么安慰了阿赫,但他其实并无甚把握。
吴王世子身旁的常侍张福往御医署给世子请御医时将文安县主可能不测之事告诉了钟秉烛,央求钟秉烛立刻前去庆慈殿。于是钟秉烛便去了,以一个医者的身份去探视他的病人。但却没有见到。太后将他拦住,称说县主已歇下了。
然而,那并不能瞒过眼厉善望的钟秉烛,只需一瞬他已能看出太后血气焦躁心有隐疾,于是他固执地要求,无论如何也要看贵主一眼,哪怕只看一眼。
钟秉烛的脾气早是朝野闻名,太后既不能劝服他,又恐强阻反而令之生疑,迫于无奈,只得亲自盯着,领他去看墨鸾——当真是只允他远远望了一眼。
但只这一眼,也足够钟秉烛心下震惊。即便贵主容颜依旧鲜活如生,但体态却十分僵硬,那已然不似个活人了。然而她却又能保有如此明丽面色,恐怕多半是异毒作祟,只可惜他不能诊她的脉,她所中何毒、毒入几分、尚能救否,全是无从知晓。
心知此时若再与太后强争,怕是更于事无功,钟秉烛万不得已,只得不动声色退了出来,回到御医署,脱开庆慈殿眼线,从偏门悄悄上了大学士府,见到了早已久候的李宏与任修,而后,又依李宏计议与任修一同上了公主府来寻白弈。接待了他们的,便是朝云。
“贵主面色并未见死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不可再耽久了。”揽山堂上,钟秉烛如是道。
白弈闻之,向钟秉烛重重拜了下去:“小妹的性命便全拜托御医了。御医大恩,白某当结草衔环以报!”
钟秉烛看白弈一眼,淡然道:“钟某是个医者,医者救人是天经地义,又还讲什么因由、回报。将军还是先想想如何将贵主带出宫来罢,救不出人来,纵然钟某有心,也是无力。”
“为今之计,恐怕……还要请东宫相助。”任修接道。
白弈拧眉不语,眼中寒光却一点点弥漫开来。
是杀气。
“阿弟。”朝云眼见他神色阴鸷已极,由不得担忧地唤他一声。
白弈应声看了朝云一眼,又看了看钟秉烛与任修,反倒似彻底平静下来一般,缓声道:“劫出来就是了。”
此言甫落,另三人皆大惊失色。
忽然,却有人声道:“总算见你说了句人话,倒还真不容易。”
白弈眸光一震,却见一人影闪在堂前,皎辉下,愈发长身威武,浓眉剑立,一双眼好似鹰目,正映着月光,灼灼燃烧。
殷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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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七 乌夜啼
未央夜。无月,亦无星。大内静谧。
陡然,凄厉呼声四起。霎时如火掷油锅,炸出熊熊升腾之势。
庆慈殿上,太后正浅眠不稳,猛惊醒过来,不觉冷汗。她唤宫人来伺候,却不见有人应声。
殿门大开,风似穿堂,扬起了重重纱幔,恍惚竟如幻世幽冷。
那一身甲胄的将军带剑而拜,语声应着兵盔相击声,亦是清冷的,似从天降。
“白弈。”太后看着来人,终于,唤出这名字。“你怎敢带军持械入禁,不怕御史弹劾你忤逆谋乱么。”她问的又冷又静,眸光精盛,全然不似七旬老妇。
白弈一笑:“今夜宫禁不宁,有刺客流窜,臣恐贼子余孽不轨,特前来护驾。”
“刺客?”太后冷嗤,“来的刺客不是你么。”
“阿婆,孙女婿是来护驾的。”白弈似十分无辜,步步走上前来。大殿空寂,只听见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好似魔魇。他恭敬地拜礼,便好似最忠实的臣子、最孝顺的儿孙,唇角笑容温润而又得体:“太后凤年已高,受不得惊吓,不若暂迁德恩寺,避过乱事。”
太后冷睨着他,双目微紧,良久,冷冷大笑。“好郎子,几时你岳丈有信来,老太婆我就跟你出家去。”她坐于凤榻,沉稳不惊,只凉凉地看着白弈,六份威严,三分讥讽,一份不屑。
白弈仍旧微笑,并不以为意。“阿婆不妨先安歇着,孙女婿替阿婆把门,几时要走了,再唤阿婆起身。”他兀自在殿中安坐,长剑横于面前。
殿前玉阶下,卫军们掌中火把,几乎将天也映红了。然而,那遮天的旌旗,湛青的兽铠虎盾,分明不是右武卫,而是东宫六率。
西苑灵华殿,乃是废淑妃裴氏旧宫。自裴妃死后,便常有闹鬼传言,故而一直荒废,再无人敢靠近。
而今,那美丽的少女却躺在这里,容颜栩栩,一如安睡,只是冰冷的没有一丝生息。昏黄灯晕幽幽,在重重帷幔上,映下半明半昧的剪影。
殷孝细细看着她,眉心刻痕愈深。
印象里,还是那双环采衣的小姑娘,浑身水汗地仰面,一边哭,一边桀骜。
一晃,光阴荏苒,已是数载。再得仔细相对,却要看她生死未卜。
自治蝗归京,裴远拜任户部侍郎,他便暂避在裴府,以待时机。他心底总还想着替父亲昭雪沉冤,而今重返神都,更是此思愈烈。但不曾想,等来的却是裴远的师尊。那古怪老道叫他去救墨鸾,口口声声称那少女是能助他雪冤之人。他自然不信。然而,他却也无法置之不理。
殷孝沉沉抖开乌黑罗缎,将少女掩盖,抱起她便要走。
“忠行兄!”身旁人一把拽住他。
是裴远。
殷孝神色陡烈,低喝:“你真要将这小姑娘再送回去受苦?”眉宇间已有怒意。
“苦不苦,只有自己才知道。”裴远怅然静道,“你救不了她。”
殷孝眸光微颤,静默良久,却仍旧固执不愿放开。
正此关头,猛地,却听外间有杂声起。
“将四处严防,仔细着不要走漏了什么!”那声音是左禁卫军将军韦如海。
紧接着,踏甲之声便向四周潮散。
一瞬,殿中二人目光俱沉。
自宫禁乱起,韦如海便已觉查出一丝不寻常。
昨夜,太后忽然去了西苑灵华殿。
灵华殿,那是裴妃旧宫,或许旁人只当是太后偶尔心血来潮,但与裴妃案关涉颇深的韦贵妃不会,韦如海自然也不会。
直至今夜,忽起惊涛,他立刻便想到了西苑。
然而,待他领一队左禁卫到灵华殿前,正要破门而入时,却有个笑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这么巧,韦大哥也来西苑巡查。”那语声十分干净,韦如海一听便知是白氏那小子,白崇俭。
只见白崇俭也领一路卫军来,清秀面庞上似透着惊讶。
韦如海心中郁闷,不得已驻足,冷笑道:“白贤弟不是该在后三殿?怎么也来这里。”
“哦,”白崇俭双眼明若星辰,分明是一派稚纯之色,“宅家身旁有吴王殿下亲护,叫我来助韦大哥缉拿刺客乱党。怎么韦大哥好似不大乐意?”他声声“韦大哥”唤得好不亲昵,满脸天真恳切,竟还露出一抹委屈。
韦如海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几度按捺不住,只想将这小子拿住痛扁一顿,偏生又拿不住他把柄,只得强忍下来,干笑着。
“这灵华殿里有什么?传得神乎其神,听说是闹鬼?”白崇俭仿佛一个好奇孩子,三两步跃上台阶,就要推门。
韦如海见状大惊,忙跟上前去。
但殿门却猛自打开来!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由殿中掠出,向西边飞身闪去。
白崇俭似没站稳,被冲撞地踉跄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滚下玉阶。但他摔在地上,却还没忘了韦如海。“韦大哥,别让那厮跑了!这儿交给我!”
韦如海气得面上青一块白一块,眼见白崇俭何其无辜地跌在地上,一幅站不起来的模样,只恨不能扑上去几脚把这混小子跺成泥!但他却不得不率部追那黑影向西而去,万一走脱了刺客,这罪名他可着实吃不起!
他返身领卫军急追而去。
黔夜深浓,落于身后的,是白崇俭那双灼灼的眼,犹似豹瞳,在幽暗中狡黠闪烁。
宫墙深,内外两重天。
玄武门外,大道安宁,唯有马蹄声声,惊起雀鸟啼鸣。
右武卫军营内十分通明,守卒军将往来有序,除却灯火,并看不出什么异态。
宋启玉引着坐下驹,在营辕远处来来回回打转,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进去一看究竟。
线报言,禁中生乱,白弈领右武卫逼宫!
此等消息,惊得他足足呆怔半晌。
太蹊跷!
无端端的,那白弈怎会忽然逼宫?竟连一丝半毫征兆也无。白日还见他亲自带军操演,十分严格,若是夜间便要举事,岂有不养精蓄锐之理?
除非那姓白的是忽然疯了!
若白弈真要造反,他得火速引兵救驾才是。可……万一这是个陷阱,他擅自将左武卫引向宫禁,被人反咬一口,可怎么说得清……?
举棋不定之下,他当即潜亲信前往右武卫大营打探,不料接二连三的有去无回。
这一桩咄咄怪事,搅得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不得已,只得亲往右武卫大营。
然而,当他亲眼瞧见右武卫营这一如平常的模样,却只是令他愈发困惑不解。
他勒马而立,一时,陷入沉思。
四下静谧里,忽有鼓楼鼓声荡起,在神都夜晚,尤显悠长肃穆。
“大将军,宵禁起了,辕营重地前,咱们再耽久了恐怕不妥。”亲随将士如是催促。
宋启玉心下狐疑,依旧拿不定主意。猛地,却见右武卫营中迎出一小队人马来,细瞧之下,引队的竟是白弈身旁副将。
那副将催马上前,对宋启玉一拱手道:“我们将军请宋大将军入营一叙。”
宋启玉闻言一惊:“白善博此刻还在辕营?”
那副将应道:“日里军演,此刻我们将军与弟兄们正饮酒呢,请大将军一同入席。”
“不了。我只是恰巧路过,就走了。替我谢白大将军美意。”宋启玉忙推拒了,回马便走。
白日里大张旗鼓操演,夜晚上设酒宴犒军,这算是逼得什么宫?禁内线人怕是把眼珠子浸到猪油里了!
他心觉遭了一番耍弄,郁闷之下恶狠狠扬鞭,正要策马。忽然,手却悬在了半空中。
不对。若真是饮酒犒军,为何他派出的探子全都有去无回?
这辕门大开灯火通明的阵仗,莫非……是空城计?!
宋启玉心下大紧,当下调转马头,向右武卫大营奔去。
辕营持戟相阻,被他扬鞭抽开。
他翻身下马,径入中军,高喝一声:“白弈呢?叫你们大将军即刻出来见我!”
“宋大将军好急的性子,不如先入座饮上一杯,我家将军就到。”说话间,已有一人从帐屏后转出来,羽扇纶巾,满面和煦,竟是叶一舟。
“原来是先生高驾。”一见是叶一舟,宋启玉不禁冷笑:“白善博人呢?不是说,与弟兄们犒军饮酒呢么。”
“正是。”叶一舟摇扇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