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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来头一次,她这样呼唤父亲。母亲坟前错失的,她终于,寻了回来。
“从今往后,女儿来奉养您,照料阿弟。”她抱着父亲,饮泪,眸色坚决。
父亲只是微笑,很幸福地微笑。
然而,他却忽然离去了,就在次日的清晨,沉沉的睡去,再也不醒来。
她颤抖着立在父亲榻边,害怕得不敢伸手碰触。她害怕冰冷。
直到白弈从身后拥住了她。她忽然嘶声尖叫,哀哭。
“或许,伯父只是思念伯母,先去与伯母团圆了。”白弈如是在她耳畔低语着哄慰。
她固执地挣扎哭泣:“他昨日还好好的!他才说,永远都不会抛弃我的!”
至今,她仍清楚地记得,五年前,母亲故去,流亡途中,阿弟饿得大哭大闹,赖在地上不肯走。
那时父亲对她说:“丫头,阿爷去找吃的。你照看着阿显,乖乖地在这里等,别乱跑。生着火,千万别让灭了,野兽见了火光便不敢过来。千万别睡着,阿爷很快就回。”
她于是就乖乖地带着弟弟等啊等啊,可等来的却是趁荒打劫的人贩子。
她吓得一把将弟弟推进草丛藏起来,在坠入黑暗前那一瞬,瞥见草丛中弟弟惨白的小脸和惊恐的大眼睛。
她不明白。为何又是这样?为什么父亲总在给与她温暖与希望之后忽然又将她独自推入冰寒。
明明说过,不抛弃,永远不会抛弃她,为什么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抛下她?
她答应母亲的事,原来,根本做不到……
“阿鸾。阿鸾。”白弈温柔的声音就在耳畔。
她瑟缩在那怀抱里,汲求暖意,却依然觉得冷,嘴唇咬得血迹斑斑。
白弈紧拥着这受伤的小鸟,不忍阖目,心中萧瑟弥涨。
对不起。阿鸾。对不起……
他在心中默诵,再睁开眼,寒气便顺着眸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倾泻。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父亲终于得与母亲合塚。
墨鸾领着从凤阳赶来的弟弟姬显,跪在父母坟前,披麻戴孝,焚香叩拜。
姬显又长得高了,十一岁的孩子,个子蹿得飞快,眉宇仍细秀,眸色已老成。他执意要回凤阳,留在军戎。
“阿姊,你要嫁人了么?”他拽着马缰,在道旁绿柳下问墨鸾,仍是个孩子,已鞍马娴熟。
墨鸾拉着弟弟的手,惆怅万分。
“他是阿姊心上那个人么?”姬显又问。
“去罢。”墨鸾唯有叹息,“照顾好自己,阿姊会挂记你的。”
姬显抿唇,轻巧跃上马背。“阿姊,”他引着马儿徘徊,“我要做将军,谁若是欺负了阿姊,我饶不了他!”
“傻话。”墨鸾苦笑,“做将军是为了保家卫国,谁叫你为了这个。”
姬显一双眼明亮生辉,大声道:“阿姊就是我的家呀!”他无比坚定地看着墨鸾,“阿姊,再等我两年,我再也不会躲在一旁眼睁睁看你被人欺负!”
墨鸾心头一暖,望着弟弟策马而去的身影,直眺到再也望不见了,禁不住,笑也潸然。
此去遥遥,思乘九霄。
天朝天承二年六月廿九,东宫册封孺人满月,正是大吉之日,万象布新,由钦天监奏表,迎娶新妇的吉日便定在这一天。
依着规矩,迎亲前夜,新妇要在娘家守夜,不可见人,否则便是不吉。
白弈站在苑角,远远看着母亲与前来帮手的静姝送墨鸾回屋,掩门一瞬,恍惚错觉墨鸾回眸望他。那眼神中,有无限哀怨。
心下一阵紧缩刺痛。他皱眉,扭头便走,只待回了自己堂屋,自斟了杯茶,慢慢饮了,才静下来。
纳妾之仪,比不得聘妻六礼,但毕竟是东宫择女,加之太子仁柔风雅,也曾奠雁贻丝,他看着墨鸾用那东宫相贻的捻金丝线绣金缕鞋以作回赠,只觉针针都刺在心尖。
他也曾给过她许诺,也曾信誓旦旦地说,不要她嫁李家郎。到如今,他却要亲手将她送去给李晗,还是作妾。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弯,终是殊途同归。当年他处心积虑将她拐来,不就是为了谋一份外戚之实么。如此,可算他求仁得仁?呵呵。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疼?
为何。只为他还有更高广的所求,不能舍下。
有缘无份,相逢不时。
他摁着额角哂笑,缓缓从衣襟内取出一只小香囊。那一年他生辰,婉仪赠他名驹,墨鸾绣了这香囊,金丝翠线的一双鸳鸯,内里结作的,是一个鸾字。他将那香囊贴唇亲吻,兰草淡香,便好似少女发丝间灵动的清甜,却偏偏夹杂薄荷冰凉,时时的刺醒他:那些憧憬美好的幻梦,已被他亲手敲得粉碎。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由身后环上,覆住了他的眼。
那熟悉的淡雅清香。
阿鸾……?
他张口欲呼,唇齿间却陡然香软。檀口盈盈,甜蜜瞬间潮漫。
阿鸾……!
心池澜起,他忙想抓下那双覆眼的素手,竟已露了慌乱。
但他却听见她低柔的哀求:“别睁眼。便只当是梦罢。”少女生涩稚嫩的亲吻便好似小猫**,浅浅落在鼻梁、颊侧,拘紧,却很虔诚。那柔软的身子便偎在身旁,只须收臂便是温香满怀……
不可抗拒。
头脑瞬间空白,他从喉咙里发出落败的叹息,狠狠将她揉入怀中,猛翻身压下。唇舌纠缠,压抑许久的渴望令他迷乱。她如幽兰般甘美诱人,肌肤滑腻,腰肢娇柔,细微的颤抖将处子的羞涩与不安暴露无遗。他竟像个初阅情事的少年般情难自持,手忙脚乱地拉扯阻隔彼此的衣物,毫无章法的吻她,每一寸肌肤。
一片混乱,没有天下权争,没有你杀我阀,没有责任,没有义务,只有此时、此刻、此地,彼此的喘息,在灼热的**中沉浮。
热汗和着香津,衣衫半褪,青丝错缠,香艳旖旎袅绕。
滚烫的唇贴着少女丰盈软玉游走。
少女敏感的微吟出声来,好似幼猫娇音。
那声音激得他一哆嗦。
身子火热,心里却似冰裂,点点寒意侵渗。他睁眼定定地看着身下衣衫凌乱云鬓乱斜的女子。柔弱无骨,香玉横陈,红润由她的面颊散开去,肌肤染作退红酥,便好似剔透粉晶。热汗滚落,他不敢再看,别过脸去,不住地喘息,气却呼不进肺里,溺水一般。
不能。
不能再继续下去。
他努力撑起身,将她推开,牙关紧咬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连一个梦也不肯给我……”她哀哀地落下泪来。
“回去!你不该在这儿!”他哑着嗓子冲她吼,抄起散落在地的纱衣将她裹了,打横上肩,抗回原处,狠狠关了门。
他倚门跌坐在地,听见她在屋内捶门大哭,心口如有刀戮,面上透出的,却是一派断腕凄绝。
她做了件蠢事。
醒来时,墨鸾这样想。
地面冷硬,寒气透上来,刺得她心口隐痛。她勉力爬起,捱到梳洗床上坐下,轻梳散发。
铜镜微影,映出一双红肿的眼。她低头,将脸埋入掌心,再不愿抬起。
直到房门轻响,她惊得猛抬起头来,却看见静姝,领着一队侍女,捧来凤冠衣裙。
是静姝。不是他。他大概……早就走了罢……
她颔首苦笑。
静姝托起墨鸾脸,将浸了井水的帕子轻敷在她眼睑,而后转身去掩门,却顿在了门前。
“将军走避罢,新娘子要换衣梳妆!”静姝把着门,嗓音凉凉的,没半分好气。
门外那人不语,只默默任她“砰”得闭了门。
墨鸾握着帕子,一时惊怔,心下五味翻涌。
静姝将她拉起,替她穿上新绿嫁衣。金泥霞帔染,金缕鸳鸯翠,何等新贵华仪。
“看,娘子今日真美。”静姝将墨鸾摁回铜镜前,竭力笑哄着。她抹了花油,开始替墨鸾挽髻。
墨鸾怔怔望着铜镜,弯眉罥烟,水眸欲泣,半分欢喜也无。
静姝叹息,起身去,打开了屋门。
光忽然流淌进来,撒在面庞。那立在门前的男人好似已融在光里。他上前来,与墨鸾对面而坐,默然凝眸半晌,亲自替她敷粉匀面。
静姝悄然欲退。
他却将之拦下。“继续替娘子梳头罢。不要迟了。”他细细的沾调螺黛,为她勾画月眉,月棱描罢,又绘额黄。他眉宇间浸着疲倦,神情却十分安静,淡然地仿佛某个平凡清晨,画眉之乐,相携相倚。
墨鸾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垂目,又有泪落。樱唇轻颤,她似想要说什么。
但他止住了她。“昨夜里,梦见鸾凰清鸣,今早批爻,言为大吉。”白弈捧着她脸,以手拭去晶莹,语声清沉。他又取一支玉簪,挑了口脂替她点唇。
朱脂甜滑,蔷薇馥郁浸润。墨鸾深深吐息,终于将泪饮下肚去,浅浅勾起唇角。
最后两两相对,无须多言,自有灵犀。
未知许久,直至笙瑶欢乐声起,苑中有众人和乐高吟:
“东霞照仙鸾,自舞女床山。红酥点花子,翠羽凭轻岚。
悬香金屏暖,桂障车已安。妆成需早应,莫惜素罗衫。”
东宫傧相的催妆诗已来了。
以“东霞”喻东宫,以“自舞”应福泽,妆成需早应,莫惜素罗衫……好个裴子恒,明知内情,催的是阿鸾,埋汰的却是他。白弈起身欲走。墨鸾急急拉住他,眸光颤动,几乎又要淌出泪来。
“阿妹此去,需多加保重。太子……谦和仁厚,必不会亏待。”白弈轻拂开她手,转身退入屏后,挑窗跃去。
墨鸾睁大了眼,百般强忍,不愿泪落妆花。
这边静姝领着众侍女,已还吟回去:
“新绿初成爷娘家,安能不叫念霜华。江左状头知礼否?日未明曦就催发。”
裴氏系江东鸿儒世贵,虽受裴妃案牵累而中落,但儒名犹在。裴远少年时便提金殿榜首,其后受荐魏王于川蜀荆湘坐镇治蝗,更是声名远播,而今入仕,又为天子钦点作东宫傧相,奉旨代迎催妆,旧事自然是不再提了。更有人揣测,天子念旧惜才,早有意为裴氏平复。此间,静姝深谙裴家事,却又恼怒裴远做了傧相便一味帮催,是以反语讥讽,“日未明曦”既指时间尚早,又喻东宫未有明示,大有谑之为储君不急急阿监意味。
众女吟罢,苑中果然笑声四起。
笑音未落,已听裴远清声应道:
“**鼓瑟赛仙瑶,皎皎河汉看波涛。欲待骄阳拨云意,奈何天鸢闹鹊桥。”
**乃河汉之仙。他将静姝比作白水仙,仙子鼓瑟,引动银川波涛,水浪拍天,又有鸢鸟闹桥,他倒也想等等再行,只恐怕迟了这鹊桥便过不去了,却怎么好?七分戏谑,三分委屈。立时,呼喝声隆,迎亲使众齐声吟唱,丝竹乐声愈喜。
屋内,墨鸾静听苑中欢音,浅叹,伸手去取团扇。
“娘子……!”静姝一把拦住,欲言又止,十分不舍。
“迟些早些,又还能拖到什么时候。”墨鸾苦笑,拉着静姝的手:“好姊姊,你莫学我。秦姝终得萧郎配,你待了他这许多年,莫再空待下去。君子重情重义,你俩的缘分并非寻常男女堪比。”
静姝微震,垂目苦笑,神色自有迷离。不比寻常又如何?总是门不当、户不对,良贱不婚。何况他如今平步青云,自有名门佳媛媒聘。
团扇遮面,新袍踏波。将离家的女儿祭扫了父亲灵位,又拜别母、兄,在花团喜乐之中被拥上香车。外间欢声夹道,障内却是泣声连连。
傧相催动高头马,就要起行。
不防,一只手却忽然搭过华辔。
乐声骤然一窒,几人面色立白。
裴远神色陡然大紧,惊余,眸光一转,当即笑道:“郎舅兄莫非要障车来?”
白弈紧紧攥着辔缰,掐得连那缰绳也要断了一般,好一会儿,才终于挤出一抹浅笑,静道:“请裴君佳句。”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一舒,两方众各有言笑,皆等着裴傧相的障车诗来。
裴远沉思一刻,便即吟道:
“雏燕将欲行,幼羽尚自新。毋能永相护,含笑话别情。”
无人料到,他却念出这样的句子来,不见奢华,不见吉庆,浅淡映着婚礼,愈发宁和深远,又添了肃意。
毋能永相护,含笑话别情。既然不能护佑她一世,不如笑着放她自去罢。雏燕离家,羽翼待丰,燕子尚知此礼,人又如何?
白弈怔忡良久。
毋能永相护。不错,那是他终此一生也再不能填补的缺憾。裴远便这么毫不留情地一刀剜下,和着淋漓血肉送到他面前,痛得他不得不放。这个裴子恒……
神思微恍,蓦然忆起的,却是当年凤阳庭园中,裴远一声长叹:“江山美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
呵。果真如此么。果真便叫这人早早言中了?白弈略抬眼去,光影交错一瞬,面上却浮现出莫测笑意,竟似妖色。
不对。鹿死谁手,尚未分晓。
他笑着收回手,静看着仕女使臣拥簇着香车远去,眸色沉敛得一脉深寒。
“你……东宫的喜帖,这婚会,你……你与我同去么?”身后,婉仪轻声询问。
“去。为何不去?”白弈貌似诧异地回看婉仪一眼,笑得轻松无比,“贵主稍待,我去备车。”他便这样走了。
婉仪呆呆望着他,莫名,却有寒意渗入骨血中去。
他当真要去赴那同牢、对拜、下花、却扇的欢宴么……
变了。是什么,在不经意间,已饮血而蜕,变得愈发陌生,疏离难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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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九 楚歌裂
天朝天承三年六月,炎夏。
恰逢魏王女天然两岁华诞,皇帝恩赐,封王女为晋城郡主。
自赈粮贪弊案后,魏王李裕受责,与王妃闭门思过,解禁敕令迟迟不下。其后,齐王及湖阳郡主又将德妃、汉王之死与李裕的瓜葛捅露在皇帝面前,便是李裕自己也疑心,父皇今生今世是否还有打算放他重见天日。
但父皇却特封了天然为郡主。以一大城封予才两岁的王女作汤沐邑,破例恩隆至此,是父皇赐与的莫大安抚。或许,预示着这一二年来已僵冷至极致的父子关系,终能有些转机。
这于李裕而言,自然是天降之喜。
诸朝臣也明白此理。解禁敕令依旧未下,众人不能到魏王府恭贺,贺表贺仪已纷纷而来。
然而,值此时刻,魏王府上却有客悄然造访。
而今,还敢又还能登门魏王府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人了——新走马的左羽林上将军、世袭凤阳候、十二驸马白弈。
王府青云阁内,李裕看着座上宾,由不得问:“将军造访小王,不单是为了道贺罢。”这人如今与天家姻亲深厚,又持掌帝都防禁,拥戴太子也是众人皆知,无论于公于私,没什么忽然私谒魏王府的道理。但愈是显得目的单纯,反而愈加可疑。
李裕细细打量白弈,正满心狐疑,却听白弈笑道:“大王何必如此戒备。”
“嗬。”李裕立时笑出声来,“上次与妹丈相见,可是足足惠泽我近三年呐!”
“但上次,可不是我‘主动’寻得殿下罢?”李裕话音方落,白弈已道。
视线交错,意味深长,两人静对一刻,都大笑起来。
李裕让白弈坐得近了,亲手斟酒一杯递于白弈,道:“如此说来,妹丈今番‘主动’前来,是有什么好事找我咯?”
白弈接杯不饮,正襟略颔首,道:“好事不敢乱说。我这次,是特来请大王相助的。”讲到此处,他眸色一沉,嗓音也愈发沉静下来,“大王虽说闭门日久,但也该知道,前阵子吴王世子,新封了长沙郡王。”
一言既出,李裕眸色也是一紧。
不错。虽然皇祖母迁居,但旧时赐封三哥的食邑及委任职务并未撤除,朝中打下的根基更未动摇。年前禁中事他不知其详,但也听说了,当夜是三哥亲自劝服了父皇,才终得将皇祖母送往德恩寺。以情动人,这是三哥最拿手的,偏偏父皇比皇祖母还吃这一套。如今三哥长居武德殿,又执领尚书令,参议朝政。虽无太子之名,太子之实却是**不离十。再赶上李飏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封了长沙郡王,又是皇长孙,难怪东宫要急。
李裕冷笑:“将军真是实在呀。昔日三足鼎立,变了今日二虎争雄,眼看吴王势大,你们就又想把小王拽下来趟浑水。你们当小王是什么?任人耍弄趋使的大马猴么。”
“大王先别动怒,听臣把话说完了,再想想不迟。”白弈笑道,“如今右武卫从缺,吴王定会向宅家荐贤。东宫必然也是要荐的。只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