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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才是最能让他触摸到宁静与幸福的。
他上前去,将女儿高高地抱了,笑着捏她软软的笑脸,一边问:“乖,阿娘呢?”
“阿娘在阁子里歇息。”小姑娘手里还捏着花,十分开心,一手摸着父亲的冠缨,扭头就想要喊母亲。
“别喊,咱们悄悄过去,给阿娘一个惊喜。”李裕忙哄着女儿不喊了,抱着她像海澜居处走去,一路挥退众侍婢,不叫发出声响。
然而,待他入得门去,转过了长长屏风,却僵愣在当场。
他看见两条身影挤在坐床上,男子一手揽着海澜纤腰,另一手却握着海澜一只莹润跣足。罗丝履子倒在床脚,鞋面上金银丝绣的鸳鸯,仿佛只是个天大的笑话。那男人,虽只是一个背影,却足够他认出。那是,白崇俭。
何其暧昧的景象。一瞬,便好似停止,连声音一并不见,只有大片大片赤红浪潮向上涌,将视线也漫了过去。
李裕呆了刹那,下意识,背身捂住了女儿的眼。“骄骄,去找乳娘玩。快去。”他放女儿下地,沉声低语时,觉察自己双手开始不能抑制地发抖。
他不知自己的脸色是个什么模样,只瞧见女儿水灵的大眼睛里露出惊惧来转身就跑了。然后他听见海澜嘶声的哭泣:“你走!走啊!你还想要怎样?”
瞬间,血气喷顶。
杀了他!
他要杀了那畜生!
李裕忽然猛扎回身去,顺手砸了角架上一直青瓷花瓶,抓起根长长的碎瓷,扑上去扭住白崇俭就刺,血却先从自己掌心汩汩地冒了出来,满手上,衣衫上,地上,全是。他便像一只暴怒的公牛,这鲜艳艳的红愈发令他发了疯。
海澜惊叫一声,起身想要阻拦,却连半步也未迈出去便先跌倒在地上。“四郎!”她绝望地哭喊。
白崇俭眼角却噙着笑。他又露出那样天真无害的神情,却是十足的嘲弄。他笑睨着李裕,似乎稚纯又惊讶,却又分明是**裸的刻薄。他徒手握住李裕掌中瓷片,抬膝撞在李裕腹上,一甩便夺了那瓷片。他将瓷片和血砸出去,双手去掐李裕脖子,墨眸无底,一瞬间精光四射,杀气大盛。
两个男人野兽一般厮打成一团,撞倒了阁中六折小绢屏,雕木支架砸在人身上,锐痛,犹如骨碎。到处都是血迹斑驳。
片刻功夫,白崇俭便占了上风。他将李裕撂在地上,擒了手,一条腿压在胸口,膝头正扼在咽喉处,仿佛稍一用力便能将喉管也碾碎了。但那还不足够,他唰得从靴筒里抽出把剔骨尖刀来,往下就刺。
海澜哀鸣一声,几乎依靠爬的,不顾一切纵身扑上前来,抓住崇俭持刀的手,拼劲气力地,并不是推开,而是将自己胸口迎了上去。
白崇俭眸光一震,不得已抽手闪开去。
海澜扑身抱住李裕,回头,眼中全是恨。
那无比恨毒的眼神似将白崇俭震慑住了。他盯着海澜,倒退两步,一转身,豹子剪尾般一跃无踪。
狼藉一片间,只余两人。
李裕茫然地倒在地上,好似全身气力都被抽空了般。“你何不干脆任他杀了我?”他盯着顶梁大笑,如癫如狂。
海澜身子一颤,面上浮现出极为痛苦的神情来,她哀怨地望着李裕。
“你做什么?你们做什么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李裕猛坐起身来,一把掐住海澜肩头。
海澜无语推开他,爬起身,似想离开,拖着步子勉强挪了挪,便又跌了下去。但她没有痛呼,只是咬牙摁住了脚踝。
李裕怔了怔,上前拉开她的手。她却又将那光洁的裸足藏进裙摆下去。李裕强将她拽过,只见那白嫩的足踝已红肿得不成样子。
“你……你怎不告诉我?”李裕心中刺痛,抚着她伤处低语。
海澜别过脸去,泪却不住地掉。
“你早该对我说的。”他满心的怜惜悔愧,由不得放低了嗓音。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你要我怎么说?我求你莫要整日不着家,安安平平地多陪陪我们娘儿俩,大王几时听过?”海澜终于双手掩了面,放声大哭。
“阿棠……”李裕无措地抓住她双手,只得轻声地哄:“可我不能在家里坐等啊。别哭。我坚强的好阿棠到哪里去了?”
“你还要我怎么坚强?我怕!我怕得都快疯了!”海澜眸中光华颤抖,泪垂了满脸。
“阿娘……”忽然,那嫩生生的声音从门外溜了进来。
李裕神色一紧,大呼:“别让郡主进来!别让她在地上乱跑!乳娘!抱她起来!快把这些碎片都收拾了!”
但骄骄已小鹿一般奔了过来。“阿娘,别哭……”她踮起脚,够着小手去抹母亲面颊泪痕,却是小嘴一瘪,自己先哭了。
海澜一把搂了女儿,泪愈发止不住地落。
李裕只觉胸中闷痛难当,面上禁不住酸麻,将妻女紧紧拥在怀里,一句话也再说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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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三 破阵鼓
素约拈着罗巾,在熏香炉上轻蒸着,一面回头负气道:“那些个嘴碎的还不就是欺负娘子人好。我看呀,殿下还是喜爱娘子最多,每日每日的都要过来,可惜娘子就不留人。”说到此处,她又抿嘴笑了,淘气精灵的模样。方才,她碰巧听见些东宫女婢私语,忍不住便起了争执,故而来向墨鸾撒娇。
墨鸾看了看她,轻叹:“又在外头乱说话,往后再别和她们争这些。”
“娘子!”素约将罗巾往支架上搁了,挤到墨鸾身旁来,蹭着笑道,“娘子就是对她们太客气了。回头呀,等娘子也生个小龙孙,看她们还有什么话头。”
“叫你别胡说了。”墨鸾无奈又嗔一句,苦笑着拧了拧素约那张满是稚嫩朝气的脸。
素约便捂着脸颊,笑得愈发甜。
主仆二人正说话,忽然,阁外却有人来。
墨鸾寻声一望,见是李晗自幼近身的内侍韩全。
那韩全在阁子外间向墨鸾拜了,道:“太子殿下在花间亭中赏胡伎舞乐,请贵人一同去。”
“胡伎?东宫几时新添的胡伎?” 墨鸾微感异样,问道。
韩全道:“是鸿胪卿万基献上的。”
墨鸾眸光闪烁,又问:“殿下可有请太子妃与良娣?”
韩全应道:“不曾。殿下只叫小人来请贵人一位。”
“烦劳常侍,”墨鸾起身还礼道,“还是请太子妃与良娣同去罢。”
韩全犹豫一瞬,终是拗不过墨鸾,只得依言而去。
素约急忙上前来替墨鸾梳妆,一面撅嘴道:“娘子做什么又叫喊她们。”
“别忙了。”墨鸾抓过素约,“你快去寻右庶子。”
素约愣了愣,问:“找裴侍郎做什么呀?”
“方才韩常侍怎么说的,你就一五一十告与裴侍郎知道便是了。快去。别耽搁了。”墨鸾一面将她往外推一面催促。
之前才有胡人作乱,正是敏感时候,那鸿胪卿并不是常与东宫走近之人,忽然送来胡伎,岂不古怪?
墨鸾愈想愈觉得不妥,理毕衣妆,并不像花间亭中去,反而先向谢妍居处去了。
李晗等了半晌,没见着墨鸾,却见宋璃与谢妍一前一后来了,不禁一气儿冲着当先引路的韩全瞪眼。韩全心下犯虚,低头趋上前来对李晗低声解释。李晗脸上顿时显出蔫蔫的表情,显是意兴全无了。
谢妍见状,在李晗右手坐下,拉住李晗哄着,一面吩咐乐伎们奏乐。
此番奏的,是一曲《霓裳》。伎子们纷纷退下,不一时却有退红罗纱扯起,层层迷纱,恍如仙境。
苏合香氛从纱上浅浅散开,缭绕中,一抹婀娜影怀抱琵琶,舞姿娉婷。
纱影重重,并看不真切。那人儿犹似云中仙,为香雾所笼,举手揽月,投足踏风,披帛如羽衣飘飘,花颜朦胧,似曾相识,仿佛幻梦。
李晗痴痴盯着,连背脊也由不得挺得笔直,好似按捺不住,随时便要扑上前去,拂退遮蔽,将那妙人儿从轻纱深处抓入怀中。
“殿下。”谢妍轻笑,忙将他摁住,递一杯酒与他。
李晗魂不守舍地去接,险些错手洒落。
一旁太子妃宋璃听见响动,既讥讽又鄙薄地瞥了李晗一眼,嗤了一声,又将头扭开去。
但李晗毫无察觉,一心一意全焦灼在那幻影般的人儿身上,唯恐一错神便失落了。
眼前红雾渐开,豁然开朗。乐声一转,收却编钟笙竽,换了小琴弦拨。是李晗最喜的《倾杯乐》,却又不同往时,更添了羯鼓为伴,声声奏得人心血沸腾。
那舞娘容纱掩面,落落大方,衣袂裙裾摇曳,似是胡旋轻飞,又不比胡旋狂狷,更有清丽上拔之姿。乐声愈欢,但见她举足顿地,旋身竟将琵琶反弹,吴带当风,宛若飞天,那便是个灵慧无双的化生童子,奏乐于莲蕊,持善花和。
李晗咻得站起身来。但那仙子却又隐入雾中去。乐声止息,白纱如浪,将她藏在其中,又只余一抹窈窕娴影。须臾,恬淡弦音从中荡来,悠然,深远,是一首《阳关三叠》。
李晗喃喃地又坐回原处去,似不忍冒犯这份宁静,又似已为那乐声惆怅感染,只呆呆望着,大气不喘。
忽然,却有侍人匆忙来报,言左禁卫将军韦如海持符缉拿胡贼,要行搜查。尚未说完,已见韦如海领人过来了。
李晗一惊,便要发话,不料谢妍却紧拽住他衣袖,拧眉摇头,劝他莫要出声。片刻迟疑,宋璃已起身迎了过去。“韦将军,这是要做什么?”她挑眉如是问。
韦如海行了一礼,道:“禁内出了胡贼,行刺陛下,末将奉旨追查,不敢怠慢。请太子、太子妃、良娣海涵。”
“呵,好啊,那你可瞧仔细了,看看这东宫上下可有一个是胡人的。”宋璃冷笑一挥手。
不知何时,两旁伎子早已换了人,白纱落下,那犹抱琵琶的女子也已除却容纱,神色安静,琵琶弦音并不曾间断。
那分明是墨鸾。
乐音悠悠,安宁对着紧迫,交错出丝丝诡秘气息。
韦如海由不得愣住了,呆呆盯着那正自弹琵琶的女子,半晌做不得反应。
“哟,韦将军这是怎么了?这位是太子殿下的孺人,将军早就该认得的罢?”宋璃语间不掩尖锐。
韦如海这才惊醒过来,眼见本该正为太子舞乐的胡伎如今一个也不见,他心知有变,也不敢再多妄为,只得连连地请罪,便要离去。
但宋璃却不依。“我记着,你不是头一回了罢?你平日里上昭阳殿也这么横冲直闯么?”她睨着韦如海上下打量。
那眼神十分怨气。
韦如海当即下了汗,忙要再请罪,话还未出口,已听宋璃道:“拖下去杖一百轰走!”
话音未落,护卫东宫的持戟们便上来了。
“算了算了,他有符,奉命行事何必为难他。”李晗忙斥退了持戟。
宋璃讪讪地笑了一笑。“你多谢太子仁厚罢。”她拂袖要走了,一面又冷冷轻嘲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隔三差五就有个刺客,倒真是稀奇得紧。我看呀,八成是内贼罢。”
韦如海僵僵立在当场,冷汗淌了满身,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宋璃走出几步去,见这边没动静,便又回过身来:“这哪是《阳关三叠》,都六七叠不止了,怎有人还不知趣?”
此言甫一出,谢妍先倚着李晗笑出声来。
“去罢去罢。”李晗无奈挥手。
韦如海狼狈万分,这才如获大赦,忙领着人撤去。
待侍人来回报,言韦如海所领卫军已尽数撤走了,宋璃这才瞧着李晗又笑了:“妾事了告退。殿下该怎么玩接着玩罢,开心了让孺人奏个《破阵乐》来颂赞一下最好不过。”说完她便真径直走了。
一席话呛得李晗半晌瞠目结舌,也不知她究竟正话还是反语,只瞧见那笑容凉凉的,不禁阵阵发憷。
他苦笑着,看了看身旁的谢妍,又由不得去看墨鸾。
墨鸾仍抱着琵琶,兀自颔首垂目,静静地,好似月下泉泊。
坊间不起眼的馆舍分外安静。白弈拈一枚黑子,轻落盘上,抬头。
天正雨,不疏不密地从云端斜下,灰红的夕阳微光从窗子打进屋内来,散发着潮湿的气味。
片时,院内,响起车马声。一个清瘦人影已撑着伞到了门前。
是裴远。
他收了伞,脱了打湿的靴子,进屋来。“没事了。”他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交于白弈。
信是白崇俭亲笔。
那是魏王李裕先发制人的小动作。让鸿胪卿万基给东宫献上胡伎,再制造事端,让韦如海来搜,意欲诬蔑东宫通胡。
“多亏娘子留了心,否则咱们这次怕又是一场麻烦。”裴远叹息,“那几个胡伎现都在崇俭手上,问你处置。”
白弈安静着,似有沉思。良久,他又自拈了一枚白子,“打了那位万鸿胪罢。索性,再敲山震虎。”他将黑子落在盘上,自弈自博。
还不足够,还不够劲道。虎在山中,不可争锋,便是要他急了、慌了,自落平阳,才可一杀见血。
“会不会……太冒险?”裴远问。
“我还想再把险冒得大些。”白弈将崇俭书信递在灯上烧了。“子恒,”他忽然抬眼看着裴远,眸光瞬间凌厉,“殷兄还在贵府上么?”
“他闲不住,这会儿大概又在川中了。”裴远一笑,“还记得那位张家姑娘么?”他似轻描淡写,又似平常趣话,但只说了这一句便又不说了。
白弈略挑了挑眉,显出个惊讶表情,没有应话,也没有追问。
屋内沉寂得忽然有些僵。
裴远盯着屋檐下水珠连成的线看了好一会儿,叹得颇有惆怅:“这雨,不会下上就不停了罢……”
白弈轻笑:“雨停了,太阳就该出来了。”
裴远闻声回头,却见白弈已站起身来。灯光将那瘦高人影打在屏壁上,一瞬,恍惚有灼目错觉。
鸿胪卿万基被放了外任。魏王李裕闻讯愤愤地几乎砸了手边茶杯。“我低估了那家伙么?”他唇角泛起冷冷的笑意,发怒地有些阴寒。“还有那些个混蛋!我要杀了他们!”他起身,在阁中转来转去,好似在找什么,终是没有找到,只好十分泄气地坐回原处,一拳砸在案上。
若给他一把刀,他或许已将这张案几砍碎了。
李宏看着弟弟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发怒口不择言,不禁皱眉。“四郎!”他沉声斥道。
“我没说大哥。”李裕皱着脸嘟囔一句,忽然想起方才自己才将长兄称作“那家伙”,未免有一丝心虚。“算了。”他烦躁地又起身来,“我回去了。阿棠还等我。”
李宏无奈摇头。
李裕到了门前又返回身来。“三哥,”他拧着眉,语声发紧,似有什么重大话要说。
但尚不待他说出口来,外间的奔走呼叫已打断了他。
“大王!大王!”一名常侍奔上前来拜道:“至尊被毒蛇所伤,请二位殿下即刻往长生殿去!”
瞬间,李宏面色已是惨白。他起身就往外疾走。
“三哥!”李裕一把拦住他。“陛下现在怎样了?”他问那侍人。
侍人应道:“御医们已到殿了,替陛下洗了毒,在旁看护着,暂时应该无碍。”
“下去!”李裕厉声喝退众宫人,将李宏逼在门前。他盯着李宏的眼,紧声催问:“三哥!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李宏眉宇间凝着的痛苦已燃烧了起来。
当真非要如此不可么……
天朝天承三年八月末至,雨润充沛,沉夜无星,便是白月也不见踪影。
雨声淅沥中,马蹄声声,落在空无人迹的街巷里,如鼓声鸣奏。
那马上的女子戴黑纱帏帽,披风也是黑色,已被雨水浸得湿透了,贴体勾勒出娇小的轮廓。
她径直到了右禁卫将军白崇俭府门前,跳下马来,拼命地敲。
院门一开,她便急急扑上堂屋去。
白崇俭并未睡着,好似早已等在那儿一般,一瞧见那女子扑上门来,便故作惊态了:“怎么连蓑衣也不披?都成落汤猫儿了。”
“还不是为了你!你倒先挖苦人!”那女子摘了湿漉漉的帏帽披风,露出水润妆残的俏脸。竟是王妜。“我偷跑出来的。”她抓住白崇俭,双手冰凉,“我阿翁正与吴王、魏王宴饮。他们说,明儿一早去拜谒陛下,就要动手!”
“动手?动什么手?”白崇俭依旧装作不明。
“你装什么傻?”王妜眸色一沉,咬着唇。
眼见她俏脸急白,白崇俭这才笑起来。“行了,贵主快回去。”他一面唤人送上蓑衣,一面便唤人备车。
“你就赶我?人家可是为了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