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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鼓朝凰-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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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亦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他这个皇帝不过也只是一块踏脚石,或者一个便于摆布的傀儡。凤阳王的文学馆压着朝廷的弘文馆,凤阳王的兵权压着他的玉玺冕冠,凤阳王……

    有时恼恨起来,他甚至也在心里做过无数种设想。但终究仅是想想而已。这丧乱绝杀阵那一端,缚着他的亲妹。母亲是绝不能依的。若真起干戈,无论成败,他与母亲必定只能黄泉再见。

    又及,还有阿鸾。

    他满腹忧心,恍惚散漫地游荡,直至习惯性地又走来那冷香萦绕的宫殿。

    满苑冬梅盛绽,白如冰晶,粉如薄霞,一树树妆点得清幽,芬芳暗撒。

    那女子倚在玄关,披着粉帛金绣的袍子,眉心亦是一朵梅,捧香拈棋时,媚眼静澈的不染尘瑕。

    “你说,朕该怎么办?”他捡走她指尖黑子,盯着她的眼询问。

    “陛下问这朝政事,妾不知。”她又惯常地垂下眼去,轻声婉转。

    他忽然扼住她手腕,将她扯近面前来,近到几乎贴面。他盯着她,死死地盯着,目光深地恨不能将她剖开心来打量。彼此的吐息,在这寒冷冬日中,愈发不可忽视。分明早已熟悉,却依旧陌生,弗远,又弗近。

    良久,他听见她叹息:“陛下分明已有了决断。殷公忠烈殉国,殷将军难得将才;裴公贤名犹在,裴君又是陛下的臂膀栋梁。这冤洗了,可正朝纲,可安民心,父有非,需谏之以正道,又可祭庙堂,告慰先帝英灵。陛下何须再问?”

    “你可知道,蔺公谋的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倒了宋氏,下一个要倒的是谁?”他盯着她,嗓音紧得干涩。

    她静看着面前棋盘,缓缓伸手,将满局白子,一枚一枚收起,攥在掌心,低吟:“家兄……从不曾阻止陛下去做正确的事,这一次也没有,不是么。”

    他闻之手上一松,掌心黑子便“啪”得坠入乱军,再也寻不见了,只余裂响清脆。

    一方诡谲,连片漆黑,哪见白军支影。

    他揉着眉骨,**一声,将她狠狠拽下,拉扯的那一捧莹白从指尖洒落,颗颗坠在花香浸润的流泻青丝间。犹似新局。

    言语饮尽,滚烫唇舌皆烙在她肩胛,亲密而又虔诚。那一抹肩上鸾纹,愈发青红的妖异,在旖香缭绕中恍惚振翅,似欲破云向日。

    腊月中,圣旨敕,数罪并罚,罢黜宋乔及其子宋雅、宋璞官职,削爵,与一干证据确凿之从犯,尽斩于市,以正法典。诏,废皇后宋氏为庶人,念其妇人无知,免死幽禁。宋氏家财尽冲国库,仆婢充奴。首犯即伏,其余涉嫌者,赦免不咎。

    然而,那已一无所有的废后终究没能在皇帝的念情与怜悯中逃此死劫。新隆三年正月十五,上元,她点了一只灯,一把火将这冷宫连她自己一齐烧尽成灰。

    从此,内廷元夜,三年无灯。

    先帝时旧案被翻,便仿佛是将旧朝残影彻底敲散的钟声。朝局在瓦蓝天色下,微妙着愈渐明朗。一月中,今上下诏,改年号为景福。

    血色涂炭,是终结,亦是开始。

    没有永恒。即便是死亡。

    宋璃依旧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不断变幻。

    声色俱厉的正宫。善妒狠辣的废后。渐渐的,愈来愈化作了遭遇遗弃的可怜女子,冤死九重的又一屡芳魂。

    令宫人们一边毛骨悚然一边津津乐道的故事,永远是暗夜中仿佛存在的魅影。

    流言开始点点弥散,言指瞧见废后鬼魂,白衣曳地,面目已烧得焦黑,在灵华殿前的月色中时隐时现。

    继而进之,便有人揣测,淑妃擅宠,用这苦肉计害死了皇后,故而冤魂不散,前来索命,莫须有之。

    蜚语愈演愈烈,李晗不堪其扰,敕令内廷不得胡乱言说这些怪力乱神之语,但终是民口如川,愈是强禁,愈发传得神乎其神。

    直至二月时,御医确诊淑妃喜得龙脉。禁中顿时为之风变。

    李晗十分欢喜,祭天,祭祖,又请了得道法师大作道场,以安人心。

    这个突然降临的孩子,像一道天来的明暗光,一半是缘,一半是孽,纠缠难断,但依然照亮了墨鸾的眼睛。

    她不再拒绝吃药,不再浑然无觉地穿着单薄衣衫在凉天里走,不再厌食,不再懒懒地倚在玄关让眉间浸染哀戚。

    她就像一支破冰的花,短暂的恍惚僵愣过去,渐渐便退了霜华,绽出绚烂颜色来。

    她开始一点点的接受,学着像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接受上天做下的巧妙,甚至也慢慢地去接受,那个与她交缠再不能分的男人。他是孩子的父亲。

    人是多么奇怪的东西。有些事情,不能忘,但却可不去想。感觉着那小小生命正一点点茁壮,时而手舞足蹈,她竟觉得她能够听见,血脉相连时共振的声声心跳。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孩子清亮的第一声啼哭,退去粉红后白净的小脸会是什么模样……每每此时,她便觉得,那些许多她都可以抛下,她看的见幸福的形状,她已触到花开的温度,暖而柔软。

    四月中,李晗恢复了殷氏的世袭国公,由殷孝袭靖国公爵,起任为左武卫大将军。妻张氏诰封二品夫人。

    那个浑身骄傲的女子,大妆之下依然掩不住天成的恣意。她仰着脸,挑起好看的凤眼,拿下巴尖将墨鸾从头到脚勾描一遍,末了轻笑,一句赘言不加。

    墨鸾被那份神气惊住一瞬,旋即亦不禁笑起来。

    前来拜谒的将军坐在高屏那一端,看不见形容。侧旁的夫人却眉飞色舞,时而拧眉,时而瞪目,时而却又笑得欢喜娇俏。

    分明是眉目传情,须得要心有灵犀。瞧在眼底,怎叫人不莞尔艳羡,度人思己,又惆怅平添。

    “将军沉冤得雪,乃是天道所向,君王英明,臣工倾力。妾乃内妇,不敢妄涉朝政。将军不必来谢我。”墨鸾轻执团扇,掩了半张面,从容陈道,“妾曾逢危难,两度仰赖将军仗义,救命之恩,尚无以施报,万不敢枉受恩公谢礼。”

    “救人性命乃是本分。又何况,去日种种,如去日没,妃主不必以为感念。”殷孝泰然一应,隔屏行了军礼,即便拜辞。

    去日种种,如去日没。

    墨鸾犹不得怔忡,揣摩良久,只觉半暖还寒。

    对于这微妙变化,最为之欣喜的莫过于李晗。

    他的欢欣,便似将要初为人父,竟比那年轻的母亲更加期盼孩子的降临。他将每日甘露殿上读书勤政也挪去了灵华殿,只想陪伴他的宠妃爱子久一点,若非裴远、杜衡、蔺谦等一干近臣劝阻,他几乎要将两仪殿的政务也挪过去。

    他喜欢在偷闲时抬眼,看她在一旁刺绣的模样,那样安静恬淡的微笑,在淡粉色的唇上绽起,映着薄薄的阳光,是如斯久违的绝美。

    于是他便忍不住丢下手中事,赖到她跟前去,将耳朵帖在她隆起小腹,闭上眼享受一瓣喂入口中的蜜柑。细细的吴盐滤了酸涩,甜中一抹淡淡咸香,愈发余韵悠长。

    墨鸾便只得搁下手中针,以免刺伤了他。但他每每地将那绣品夺来,胡乱指点,要把花鸟虫鱼全挤在一处,说是这才足够童趣。他又别出心裁地嫌弃常服的衣襟不够好看,央她亲手新做,被宫人们劝阻,说道不可让妃主太劳心,他便做出悻悻模样,这才取了特意找来的素巾子,央她绣上一双戏水鸳鸯,给他贴身来戴,直到终于得了手,才欢天喜地罢住,将这天赐的转机握在掌心,任性到了极致。

    宫人,朝臣,乃至天下万民,人人都在等,等看淑妃将诞下的究竟是公主还是皇子。如今后位空悬,六宫无主,以这般圣宠,万事便是险中有玄。

    于此,墨鸾浑身的神经早已绷得极紧,仿佛再稍稍施力,便会立刻断裂。她事无巨细皆十二万分得小心,唯有夜深人静却无法成眠时,才能接一缕月光入殿来,举头望那皎皎银盘,舒半刻神。她只想她的孩子平安出世,其余的,她决意不去理会。

    但她觉没想到,此时竟还有人能潜入大内来见她。

    李晗几乎日夜留在灵华殿,殿中殿外戒备比往日愈发森严。

    所以,当那个男人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用一抹黑绸遮住她双眼时,她惊得浑身一颤。

    “阿鸾……”他用一种低迷的声音,咬在她耳畔,惹得她又是一激灵。

    她呆了一瞬,抓住眼上遮蔽,便要喊。

    是谁?此世间不该再有第三个男人如是唤她。

    “分得好清楚。本还想逗逗你,这么快就识得穿。”那人轻笑着,一只手堵住她嘴,陡然将黑绸勒得紧了,“别喊。喊也没用,我下了迷香,他们都睡死了。禁卫在外,无陛下令,一时上不来。你乖乖的,我不会害你。”

    黑暗弥漫。她什么也看不见。

    巨大得惶恐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不能抑制。她缓缓垂下手,本能地护住了腹中脆弱的小生命。

    那男人劲力很大,柔软的丝绸也似绳索,勒得她双眼生疼。若要强行反抗,她绝无胜算,反而会伤了孩子。

    “你想要什么?值夜的宫人每时辰轮一班,一旦有人发现,你就算杀了我也难活着逃出去。”她深吸了几口气,竭力让自己维持镇定,企图与那不知名的歹徒做一笔交易。

    “我只与你说几句话就走。不会耽搁到被人发现。”那人满不在乎地笑。他再次凑近她耳畔,几乎是吹气一般,轻呵:“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是怎么到得白家?”

    脊髓瞬间为之彻寒。墨鸾险些便要尖叫出声来。

    为何这人会知道?为什么?

    那黑暗中的凶手却依旧在耳畔冷冷笑着,像在说一个何其有趣的故事。“你就从没问过你的父亲,他是不是真的卖了你?”他慢条斯理地问,一字一字戳入她心血里,“为什么他与你重逢后就忽然死了?他的落脚处,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你明明聪明通透,为什么不仔细想一想?还是——”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了,冷嗤一声。

    突如其来的寂静。

    墨鸾只觉连呼吸也随之阻窒,空气不能入肺,一阵阵头晕,仿佛置身悬崖,一阵冷风也能将她吹下万丈深渊。

    这般的静,逼得她几乎崩溃。

    那人似察觉她的摇摇欲坠,一把将她桎入怀中,不许她倒下,却向她射出最毒利的箭:“你其实早明白了吧。你只是不敢想,不敢认。你的父亲,他本可以不死。是你害死了他。”

    心,忽然就被剜了一块去,血淋淋的空洞。冷风毫不炼惜地灌入,瞬间忆起的,却是重逢时,弟弟说者无心的童言快语:

    阿姊你丢了,阿爷急得没法,又找你不到,就带我回了家,想着兴许你还能找回去。

    是呵,她其实,早就该知道罢。那些事分明早已在她心里,所以,即便这么些年过去了,依然能够这般清晰的想起。只是她自己拒绝了,将它们深深埋起,视而不见,当作浑噩不知。

    她不能承认啊。若承认了,便是万劫不复,百身何赎。

    可如今,竟就这么被生生地剜了出来。

    “滚开!”她终于捂住耳朵,凄声哀呼。

    黑绸滑落,双眼陡然一松,她猛睁开眼,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摇摇晃晃寻不着重心。

    依稀有人在唤她,声音时近时远,不知飘在哪里。

    她恍惚着,几近**地应了一声,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阿鸾!”李晗连鞋也来不及穿,赤着脚奔过来,一把将她抱住。头还有些晕,沉沉地抬不太起来。

    寝殿中一片漆黑,竟连灯也未点,只有一抹月光从窗口洒下,银白的,似冰一般寒冷。

    “阿鸾,你怎么了?”他摸索着唤她。

    手似乎触到什么湿热的液体。他心一颤,抬起手,稀薄月光下,只见一片湿粘,分不清是血是水……

    他惊得大呼起来,不料却无人答应。他顾不得许多,将墨鸾简单安置下,又唤殿中值守的两名小婢,仍是唤不醒,急怒时,当下随手抓了枚枕头砸过去。

    玉枕落地,一阵破碎脆响。

    两名小婢这才迷糊着醒来,骇得慌忙爬去点灯,又奔走喊人。

    灯火亮起,只见墨鸾躺在榻上,显是已昏迷过去,身下一滩湿痕,乍看与清水无异,细瞧时依稀竟有些血色。

    “啊呀!这……这只怕是穿水了!”当职奉御只看了一眼,立时惊呼。

    此言甫出,殿中诸人顿时慌起来。李晗也慌得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传诏尚药、医婆与稳婆。

    不曾想,那稳婆到了殿却吓得连连叩首谢罪:“妃主她晕过去了,掐人中也不醒,熏香也不醒,这……这要怎么生?”

    “你问朕怎么生?”李晗大怒,抬脚便要踹人。

    “陛下!”那尚药慌忙将之拦住,急道,“陛下息怒,还是快传御医吧。妃主气息脉象均走微弱,胎动也走弱了,耽搁下去,怕是凶险呐。”

    “妃主产子,怎么传御医?”大常侍韩全下意识驳了一句。

    “顾不得了,先救人命要紧。” 李晗急得浑身冷汗热汗一起下,摆手就将韩全往外赶,“你亲自去,快去将钟御医请来!”

    韩全领了命,撒腿就往外奔。

    宫女们在里头看护,李晗也不敢多看,只得闷头在门口打转,侍人捧了水来请他洗手,他也没心思,只浸了浸,连帕子也不要,随便在身上抹了,心下乱成一团。

    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他睡得迷迷糊糊地,忽然听见墨鸾大喊,猛惊醒过来,除了瞧见她晕倒,别的什么也没瞧见。

    不多时,瞧见韩全领着钟秉烛赶来,他已没什么气力多话了,只一个劲儿将钟秉烛往里让。

    谁料钟秉烛取了针,分别在墨鸾人中、涌泉等穴施下后,墨鸾仍是不醒。

    他又在别几处穴位施针,不时查看墨鸾反应,均是受效甚微。

    “究竟怎样了?”李晗忍不住凑上前来询问,因为焦急而不断扯着袖口领口,几乎要将之全扯烂了。

    钟秉烛也不向李晗施礼,只是仔细查看墨鸾气色,号她脉象,一面道:“妃主脉息虚弱紊乱,恐怕是受了什么大惊吓,才引致晕厥早产。施针不能将之唤醒,也无法催动宫缩,为今之计,只有替妃主坼剖产子。”

    “坼剖……”李晗将这两个字复念一遍,呆了好一会儿,忽然浑身一震,“你说什么?”他眸光一涨,难以置信地又问一次。

    钟秉烛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李晗一眼,又道:“坼剖产子。就是用刀——”

    未待钟秉烛解释完,李晗已几乎是吼了出来:“坼剖!把人坼膛剖肚还能活么?”他怒瞪着钟秉烛,咬牙切齿,几欲睚眦崩裂,恨不能立时将之拖出宫门乱棍打死。

    钟秉烛却似早有预料般轻笑了一笑。“不剖不也是个死么。”他从随身医箱中取出一支脚炉架好,点了火,将一壶酒倒进小锅里架上去烧了,待到酒沸腾足时,又取出一把尖刀来,放进酒里煮,一面从容道,“情势威迫,臣只能与陛下说,坼剖产子,尚有一线生机,但若是不作为,现在就可以预备后事了。”

    他说得十分平静,俨然已下判词。

    李晗怔怔得,仿佛魂魄尽失一般,应不出半句话来。

    钟秉烛也不顾他,兀自取了银花甘草来煮水,又将一样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架在火上烧煮。

    好一会儿,才听见李晗干涩轻问:“这事你从前可做成过?”

    钟秉烛答的十分干脆:“没做过。只在书上看过。”

    “你……!”李晗一口气顶在胸口,拳也不禁攥得紧了。

    钟秉烛已开始将宫人们请开。“陛下,坼剖产子在前人典籍中确有记载,并非臣胡乱妄言。”他泰然道,“臣愿以性命相抵,成则生,败则死。不知陛下有没有魄力下这个决心?”

    李晗又是大震,目光下意识向帷帐中转去。

    帐中女子双眼紧闭,牙关紧咬,竟已是静无声息。榻角叠放着的素罗巾方才绣了一半,忙乱中,尚未顾得上取走……

    他盯着墨鸾静看一会儿,只觉得双眼涨痛,终于颓然转身。“朕真盼你长命百岁。”他对钟秉烛抛下这话,头也不敢回地逃出门去,才出殿,便浑身无力地坐在台阶上,全然不顾形象地抱住了脑袋,任谁来劝说拉扯,也再挪不动半分了。

    夜风浅转,笼中灯火飘摇。那一抹人影在明暗交错的牵引下在公主府的书斋前显出形状来。

    白弈从卷宗中抬眼,瞥见白崇俭在门口小心张望的脸。“干什么?”他合卷问了一声。

    “堂兄这么晚还没歇息。”白崇俭应了声,蹿上前来坐下。

    白弈唤了侍婢来奉茶,一面又问:“说罢,什么事?冒着被那个彪悍郡主‘刑讯’的险半夜溜出来,不是来探望为兄的罢?”

    听白弈提起王妜,白崇俭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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