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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人却哀声叹道:“怕就怕……事到如今,太后也未必就会放过咱们……”
此言一出,几人不禁都是默然。
湖畔冷风吹来,飕飕得发寒。
忽然,风一摆,仿佛有什么在草丛中游动一般,悉悉索索得响。
几个内侍顿时惊得毛骨悚然,连滚带爬就逃,也顾不及将墨鸾推下池中去了。
不料,待他几个逃得远了,从死角处不易瞧清的树后却转出个人来,竟是徐晝。
秋日水畔,枯草渐渐衰去,泥土浸着湿冷。
徐晝静静盯着浑身伤痕倒在地上的墨鸾,尚如青嫩娇花般的美貌却染上与之不相称的阴冷。
她忽然用脚踢了墨鸾一下。
万不曾想到,几乎同时,墨鸾竟猛睁开了眼。
徐晝惊得尖叫一声,跌倒在地,扑腾了半晌才爬起来,这才发觉,墨鸾已没什么气力撑起身了。
“你真命大呵。”她凉凉地盯着墨鸾,嘲弄冷笑又回到唇边,“我本来以为只能亲手把你的尸体丢进水里,没想到可以亲手淹死你!好啊!更解恨!”
果然是她搬弄是非……墨鸾闻之一嗤。如此说来,她倒是自讨苦吃。
原本,她将这小女子从皇陵接回,是想要分开李晗心神,叫这男人开开心心地别常粘着她,以免他相处之下起疑。想不到,这小妮子守了半年皇陵,非但没得半点反思,反而愈发生出了阴毒怨恨。是她低估了此女,一眼错看,给自己招来这等麻烦。
看来,她当真还是没什么耍心机的天分。思及此处,她由不得自哂轻笑。
徐晝见她反而一声不吭的笑了起来,不禁有些着恼。“你怎么不求我饶了你?或许我一开心就真饶了你呢。”她挑眉睨着墨鸾,眸中有得色流淌。
墨鸾却仍旧不理睬,反而努力撑着身子,想要自己站起来。
徐晝见她仍有如此执拗强硬,愈发恨得牙痒痒,一脚正踹在她胸口上。
墨鸾拼命用手护着肚子,没敢去挡,猛着了这么一下,一口瘀血吐出来,喷在微黄衰草上,乌红骇人。
“真不知你有什么好!”徐晝狠狠地冷笑,“不过你也好命到头了。”说着,又是一脚,要将墨鸾踢下湖中去。
不料,墨鸾却一把抓住那只恶狠狠踢来的脚。“我好命?”她愈发笑得凄凉起来,忽然压低了眸色盯住徐晝,“你真的信命么?那我若说,我就是命中注定不该绝于此处,你待如何?”
徐晝被她这么一抓,险些又跌倒下去,骇急成恼,愈发使足了劲向她踹去。
墨鸾却忽然抓下徐晝足下那只缎面履子。她将那履子捏在掌中,撒手向后一仰,竟自己倒入了太掖池!
水波一荡开合,瞬息,容纳了她。
那些温柔水脉,仿佛拥抱,竟不觉得冷。
她觉得自己向着最深的深渊飘去了,胸口闷痛,疲惫得直想睡去。
不。但她不能。她不是来安睡的。她还不能歇下。
她努力地放松身子,借着水的浮力将自己托起来,一面用手轻推水流。
但仍旧很吃力。她幼时生于湖畔江边,本熟识水性,但毕竟有这许多年不曾常沾水了,何况如今身子又重。她只觉得一口气续不上,头晕得仿佛要裂开,眼看只能逐波沉浮。
恍惚间,却仿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将她拥住了,推着她向水面升去。
似有熟悉嗓音柔柔地在她耳畔哄慰,顺着水波吟唱:别放弃呀……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为了孩子,你也要坚持下去……
她在水下睁开眼,却只见水浪涌动,什么也看不清。
但她知道。她知道。
九殿下……原来你们,一直在这里……
从甘露殿出去,一路直奔宫苑,无人可以拦他。
远远地,已瞧见王太后与一众女眷正信步闲走,只是没瞧见阿鸾。
白弈心已沉到了极点,也顾不得礼仪,直上太后跟前去就问:“淑妃人在哪儿?”
“你怎么在这儿?”太后显是被他的忽然出现惊了一瞬,面上震惊与不悦毫不掩饰,冷冷盯着他斥道:“未经宣召,私闯后苑,你——”
话未说完,却听另有人声近前来。
“母后!”李晗领了一众人,有朝臣,有内侍,有卫军,浩浩荡荡杀将上来,还未站定,已急急追问:“淑妃呢?可是与您在一起了?”
“真是奇了!你们全来问我!”太后见李晗也这般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怒道:“我也想问,淑妃人在哪里呀?方才她与我说她累得慌,要歇会儿再跟上来,这就不见人影了。”她说着将在场几位妃嫔扫视一眼,厉声问道:“你们谁瞧见淑妃了?”
几位妃嫔都唬得不敢出声,诺诺地摇头。
忽然,却听德妃惊声呼叫起来:“蝴蝶!蓝色的蝴蝶!皇后……是皇后回来了……”她怕得浑身发抖,哭着缩成一团,就往李晗身后躲。
循着德妃手指方向,只见一只蝴蝶施施然翻飞眼前,比普通蝴蝶要大不少,飞得也快,那般夺目的蓝色,宛如雅玉,被阳光一映,光泽隐动。
这情景叫当场众人由不得为之一震,尤其李晗,更是汗如出浆,面无人色。
端敬敏皇后谢妍,为着一只玉蝴蝶耳坠死在去年仲秋夜,如今她周年过去也不过一月……
眼见那蝴蝶向自己飞来,李晗心中一阵瑟缩,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后退。
但那蝴蝶只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便翩然转向了白弈。秋风习习,一蝶乘风,扇着玉润双翼,在白弈手心上绕一个圈,向着太掖池上飞去,仿佛,竟是要引人过去模样。
白弈跟着走了一小段,那蝶儿却飞得快,远了便看不清了,成了青天下一颗亮蓝色的光电,在水面上一处绕着打转,忽得却又化入风中般,不见了踪影。
一方太掖池十分大,白弈仔细盯着那平湖水面看了片刻,忽然道了声:“水上好像有人。”他话音未落,已纵身掠波便向着湖心去了。
渐至湖心,便瞧见墨鸾仰面半浮在水面上,几乎只露了个头脸出来,面上竟似还有乌紫瘀痕……他心中一阵动摇,一口气险些泄掉,苦于踏波而行,寻不到落脚处,忙收敛了心神,伸手去拉她。
墨鸾仿佛还有知觉,微微睁开眼来,看见白弈,开口似想说话,未料一张口水面覆了上来,淹得她发不出声响。
白弈眼看她一副要沉下去的模样,再顾不得许多,落下水中去,踩着水抱住她将她托起。
也不知在冷水里沉浮了多久,忽然着了温暖依靠,墨鸾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几乎一动不动地凭在白弈胸口上。“孩子……救我们的孩子……”她仿佛已虚弱到了极致,断断续续低吟了两声,头便垂了下去。
白弈闻言心中蓦地一悸,慌忙将她脸抬起来,唯恐她吃了水。
“阿鸾,没事,没事的。别睡!”他反复在她耳边哄着,一面带着她向岸边游。
李晗遣来接应的船靠近,将他们两人拉上去。
待离了水,白弈才看得清楚。虽说身上与衣裙上的血污都给湖水冲洗得淡了,但更多的伤痕却在这湿透衣衫下显出形来,不止是脸,墨鸾身上那些长长短短的青紫瘀伤竟不下数十道!
瞬间,他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不知究竟是痛多些,还是愤怒多些,又或者,是愧疚、自责、憎恨……他将她搂进怀里,只觉得她浑身冰冷,一时竟不敢去试她脉息,只好将手抚在她隆起的腹部。
全不曾想到的是,他却有了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能够触到孩子微薄但顽强的心跳,忽然,那小东西似乎弱弱地踢了一下腿。只是那么微弱的一下,但他仍旧触摸到了。“阿鸾……”他难以置信地唤她,开口时,又觉得孩子动了一下。
那轻微的震动似乎也惊醒了墨鸾,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般,尚未睁开眼,先露了笑颜。
待船靠了岸,早已应诏候在那儿的御医钟秉烛立刻便给墨鸾诊了脉,连连大呼意外。已是这样重的身子,如此重创失血,又给人推下水去,竟还得母子保全,怎不叫人称奇。但墨鸾到底是伤重,再不可有半点闪失,当即便被抬回灵华殿去悉心料理。
临离去时,她一句话也未多说,只拿了一只给湖水浸得透湿的履子给李晗。
李晗默然接过,一瞧之下,犹遭雷击,僵得发不出半点声响。
决然未料到事已做到如此地步墨鸾竟还能不死,王太后面色已是阴郁至了极点,愤愤地怨怪儿子竟为了一个妃子疑心母亲,叫她难看,又斥责白弈擅闯后苑,放肆无理,牵牵连连又说到些戚党乱政之言。
李晗被徐晝这一只履子惊骇得心乱如麻,又听母亲当着诸妃嫔与几位近臣面多说这等诛心之论,忍不住与她拌了几句。母子俩终是不欢而散。
然而白弈却格外不寻常的安静,既不见愤怒,更不见惊急,只是颇为平和的站在一旁,眸色深深浅浅,明灭不定间,不知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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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六 兴昔亡
次日,太后死了。
宫人们发现时,她翻躺在帷帐之中,手足痉挛蜷缩,面色乌黑,经络暴突,七窍淌出的血污都已干涸成了紫红色的痂。
她死于蛇毒。确切地说,是被许多条蛇啃咬致死。那尸身上密布的獠牙吻痕,狰狞得令人发指。
她甚至在临死前连惨叫呼救也不能,以至于要待到次日迟迟不起,才被人发觉陈尸榻上。
这等惨死之状,见者无不毛骨悚然。
惊闻密报哭奔而来的李晗,只看了一眼,便当场晕厥倒地,牙关紧咬,半晌不省人事。
无人敢将这可怖之事传扬出去,只说太后是突发心疾而薨,待公主婉仪惊悉哀讯时,已入殓封棺。
婉仪大怒,就要命人开棺。
李晗默然良久,哀道:“棺已封了,就不要再打扰母后安歇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见母后最后一面,让我替她梳头穿衣呢?”婉仪大哀,泪水全淌在棺盖上。
李晗捂着脸闷声:“算了罢,婉妹,母后……心疾发作,去的时候脸色不好,吓坏了你,她老人家也不能安心……”
“我是她的女儿啊!她变成什么样子……我又怎么会害怕她……?”婉仪嘶声泪涌,见无人应她,竟用手去扳已钉上的棺盖,直抠得双手流血。宫人们害怕,拥上前去拼命将她拽开,她浑身发抖,痛哭不能止息,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她反反复复地问李晗,为什么,为什么。
“别再问我了!”李晗终于暴躁而起,竟一把将妹妹推出殿外,“你问我,我去问谁?你怎么不回去问那个姓白的?!”是。他疑心白弈。不仅是他,凡举知这一星半点内情者,都在疑心,觉得太后是因为向淑妃出手,才遭如此大祸。
瞬间,婉仪摔在地上,只觉得心肺肌骨俱寒,竟是动弹不得。
她跌跌撞撞回去找白弈,像只被狂风骤雨拍落地面的伤鸟,抓住他颤抖着,却已不再是追问,而是自言自语地呢喃:“不会与你有关的……你不能这么做……”
“怎会和我有关系。难道太后不是突发心疾?你不要太难过。”白弈静静将她搂进怀里,轻拍哄慰地好生无辜。
“可是陛下误会你了……”婉仪抬起一双泪眼。
“随他去罢。”白弈轻笑,“他疑心我的还少了么。”
“白郎!”婉仪苦苦拉住他,“你去与哥哥解释清楚。你去。”她哀求他,仿佛只有这样一个解释才能将她的凄苦彻底释然。
白弈便遂她的意,与她同去见李晗。
他站在白幔垂落的大殿前,直视李晗双眼:“陛下疑心于臣,可有凭证?”
李晗唯有沉默。
白弈上前一步,直将李晗逼入死角:“陛下既无凭证,还要如此起疑,就未免诛心了罢。”
“诛心……”李晗闻之大笑得咬牙切齿,“朕先诛了你!”他也无傍身利器,赤手空拳猛向白弈扑去。
但这养尊处优的富贵金身怎与惯骋沙场的虎狼相争?
白弈不闪不避,只一挥手已一把将之拧了反压在蟠龙殿柱上。“好啊,臣就等着陛下来诛。”他唇角勾着冷笑,在李晗耳边嗤道:“陛下也别太仗着这皇家之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后若不是太后,只是个普通民妇,将怀有身孕的媳妇儿暴打之后推入湖中,依律该当何罪?若改天我把公主也打得浑身是伤抛在湖里,陛下又会怎样?我如今一个字也未多说,陛下还想要我如何?”他猛一推手,将李晗整个甩在地上,拧眉时,眸光如火,“陛下既然要追查,烦请务必查实了,别要弄得个莫须有之,白弈可没那个闲心担待!”
背脊抽痛,李晗倚着柱脚倒在地上,头晕眼花间,瞥见殿外手足无措的妹妹与一众进退维谷的卫军,心肺俱寒,久久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忽然觉得可怕。原来这恢宏奢华的宫殿,竟仿佛,已然不是他的了。
那以后,再无任何人敢冲撞淑妃。一世荣华的太后王氏,临到终了,也不过是一只拿来骇猴的鸡,这般弄人造化,只落得啼笑皆非寒彻血脉。
惊闻墨鸾受人这般欺侮,险些丧了性命,姬显大怒之下,懊恼自责得直面壁撞墙,怨怪自己无能,不能守护阿姊。他不愿再靠着爵位赋闲,自请重返军中。白弈便与蔺谦商议,将他放在了禁卫军中,替了白崇俭留下的空位。
朝中虽有杜衡等人反对,终也无济于事。
姬显到底是边陲打磨出来的功臣,小小年纪便是锋芒逼人,干练又平易,豪爽又坦诚,与白崇俭全然是两种做派,但一样很快便将皇城禁卫收得服服帖帖,甚至,比从前的白大将军更得将卒拥戴。
姬显当真十分硬气,连皇帝陛下也不惧怕,竟亲自常守在灵华殿前,不许李晗再去扰着墨鸾,连多看一眼都不行。
眼看这皇宫内苑竟都好似不是他的了,李晗为此愈发焦躁,整日不安,常常彻夜难眠。
他濒临崩溃地将李宏寻来商议,甚至觉得事到如今连蔺国老也将他舍弃了。
但李宏却只给了他一个字——忍。
“大哥莫要再与他们强争了。明知争不过,白白耗损了自己,何苦来哉。只要你不理他们,他白弈此时便没有可趁之机再进一步。忍得这一时之气,好从长计议,细作打算。”
“朕为什么要忍?朕才是皇帝,是九五之尊!他连朕的母后也敢下手,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晗像只近乎发狂地野兽一般,在这一方深殿小阁中乱转。他把住李宏双臂,无法按捺,“三弟,如今神都大部都还在你手里,咱们难道不能——”
“陛下你想做什么?”李宏叹息将之打断,“兵乱之事,我可以替大哥做这个回拢兵权的跳板,但你若把最终期望压在我身上就错了。你觉得在那些将卒们心里,我与凤阳王,有什么可比性么?论领兵征伐,我与又他孰强孰弱?就算我是陛下的兄弟又如何?一时激气,我或可以挡;长久谋策,我不行。”
李晗闻言呆怔半晌,无力地跌在地上,失神地啃着自己的手指。
是呵,当初教他用三弟换下白弈的是阿鸾,但却从没人教过他,换下之后,又该怎办?
原来她真的也不要他。不要他了。或许……从来就没要过他。
他忽然抓着鬓发哭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嘶哑得没有声音。
“大哥!”李宏缓声宽慰,“你怎么就忘了,父皇在世时,早已为大哥留下堪当大任的栋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李晗肩头一震,软绵绵地又垂下头去,叹道:“我哪还有什么栋梁。如今连蔺公都助他。裴子恒更不必说了。这满朝文武要员,有几个不与他交好?”
李宏见兄长这已然心灰意懒的丧气模样,不禁无奈苦笑。大哥这样的个性,实在叫人棘手。人之熙熙皆为利来,人之攘攘皆为利往,官场事哪有什么“交好”一说,这些人今日向着白氏,不过是白氏今日势大,一旦明日树倒,也就是猢狲尽纷散,飞鸟各还林罢了。他们李家就算再衰弱,总还是宗室正统,民之所向,众望所归,任谁也要忌惮三分,只要熬过这一口气去,自然会有转机。他将李晗扶起来,静声劝道,“大哥怎么就忘了殷将军。”
此言一出,李晗由不得又是一震。
殷孝,这是足以匹敌白弈的将才,也是父皇留给他的一个人情。但他自登基以来,虽然平反了殷氏旧案,却一直将殷孝闲置未用。如今忽然有求,未知能有回应否……
他正疑虑不定,已听李宏道:“大哥且宽心再忍耐几日,愚弟自当替大哥拜会殷公去,但得殷公点头,即刻让位授贤,请殷公担当这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