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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鼓朝凰-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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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声,蔺谦眸光一瞬震颤,终于淹没在无奈苦涩之中。

    此乃天劫。

    六月潮汛,神都蔺公府里的莲花开得正盛,雨打荷花本该是风雅,但暴雨之下,怎样看都是摧残。

    蔺姜抱着阿恕,靠在廊下,看那一天一地风雨,不禁拧眉叹息出声。

    “阿舅在担心阿娘么?”幼小的孩子仰面看他,伸手抓住他颌下冠缨。

    “没事,你阿娘很快就平安回来了。”惊觉自己竟在孩子面前长吁短叹出声来,蔺姜忙抓住那一双幼圆小手,放柔了嗓音哄慰。

    “啊呀,到底哪边才是你的儿呀,我这都哄不过来了……”

    身后传来女子略带嗔怪的软语,蔺姜寻声回望,见一身回鹘装束的英吉沙抱着正哭闹不停的一双幼小儿女款款走来,身后跟着一筹莫展的乳娘、侍婢。

    眼见妻哄不住那对小娃儿,蔺姜挂着笑,伸手将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抱回怀里哄逗。

    英吉沙这一对龙凤胎继承了回鹘母亲的血统,生得十分美丽,皮肤细嫩雪白不说,儿子高鼻深眸,分明还是个小不点,却已见了帅气,而那小女儿的一双大眼睛竟是天青色的,犹如剔透玉石。

    阿恕颇为喜欢这个漂亮的小表妹,饶有兴致地趴在蔺姜膝上瞧看,“等我将来若是能娶阿妹为妻,我就要用最上乘的青玉打一尊屏障来迎她,这样才配得起阿妹的眼睛。”他说得稚气,一面伸手去捏小妹妹的脸。

    本还在放声大哭的小姑娘忽然就不哭了,大眼睛好奇地跟着小哥哥的手转来转去,不一会儿竟“咯咯”得笑了起来。

    英吉沙在一旁瞧得乐出了声。“华夏王殿下,你虽然是天朝的王侯,但你舅娘我是回鹘家的女子。你要娶我的女儿,就要按我们回鹘家的规矩,必须猎下珍禽奇兽上好的皮毛来送给她,讨她的喜欢。请问你打算拿什么来送给她?”她倚着廊柱,如是问那也还奶气未脱的小郎君,直笑得合不拢嘴。

    “银狼的颈绒,白雕的翎翼,能给阿妹做一顶全天下最好看的帽子。” 阿恕天真地眨了眨眼,笑嘻嘻道,“她要是还不喜欢,我就削一段我自己的头发给她。”

    闻言,英吉沙忍不住乐得大笑。一旁乳娘和婢女也掩面笑着,纷纷夸赞小郎君又有大志又有体贴。

    蔺姜听这几个女人跟个孩子越说越来真了,忙将她几个喝住。他把一双儿女交回乳娘手中,又把阿恕也交代侍婢们看护,起身将妻拉到一旁。“你可别乱说呀。”他低声与英吉沙如是道。

    “小孩子说个玩话怕什么。”英吉沙无辜笑道,“再说,这孩子聪明伶俐,模样又好,我也很喜欢。我看你带着他不撒手的,难道你不喜欢?”

    “喜欢归喜欢,两回事儿。”蔺姜无奈一叹。他喜欢阿恕是不假,可若要他将来把女儿嫁了去,他就不愿意。阿恕这孩子机灵聪慧,生得龙睛凤颈,有道是伏羲之相,必极显贵,又有阿鸾和白弈一路扶持着,将来还不知是个要做什么事的。他自幼在这神都皇城,这地方的事儿看了太多,可不想把女儿送进个火坑里去。“总之你就别说了,多少年以后的事儿呢,急什么。”思及这些,他心中免不了有些烦闷,又追了这么一句。

    “好好好,你们汉家儿这些个心思都密得跟针一样,一时晴一时阴的,我呀,下辈子也弄不明白,我不说就是了。”英吉沙一笑,懒怠多与他计较,就要回去抱孩子。

    “等等,我还有事问你。”蔺姜见她要走,忙又拉她一把,低声问:“方才让去给阿爷送袍子和斗篷的仆人可回来了么?”

    “回来了。”英吉沙闻声点头。

    “怎么说?”蔺姜追问。

    “和往常一样呀,把东西递在府外就回来了。朝里都有侍人通传,家里人哪里进得去。”英吉沙如是应道。

    “就没打听出别的?”蔺姜又问。

    英吉沙摇头。她眼见夫君神色愈发沉了,忍不住担忧,“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要不,我再让人去去?”

    蔺姜闷着没有应声,只是双眉愈发深锁。

    说不上究竟哪里不妥,但他就是莫名觉得有些古怪。方才朝中差侍人来府上告知,父亲这几日都要在朝中驻留,处理边疆塘报及澶州汛报。值此情势紧迫之时,留朝理事倒也不是不可能,但父亲毕竟年事已高,既然还有吴王与杜御史在,做什么非要父亲也留下不可?大可以让父亲回来,若有急事,再来通报就是。何况,若真是父亲决定留在朝中理事,该会差人回来取些东西才是,但方才那来报侍人却什么也没提起,只说父亲不回来了。

    所以他叫英吉沙遣家人去给父亲送袍子和斗篷,想借机打探打探实情。但却无功而返了。

    难道……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

    他敛眉看了一眼正在一旁玩闹的阿恕,沉思一瞬,向英吉沙道:“一会儿宫里若是来人接阿恕回去,你就推掉。就说太后临行时吩咐,让华夏王在公府上多住一阵子。”

    “还有呢?”英吉沙问。

    蔺姜又思一刻,“让人去请傅将军过府上来。”他下意识抬头向那一片浓云密布不见明光的天幕看去,忍不住叹了一声,“莫不是要变天了罢……”

    “要变天了好呀,”英吉沙闻声一笑,“风歇了,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她说着颇安抚地将手搭在蔺姜臂上。

    也不知她究竟无心或有意,蔺姜听着由不得也怅然而笑,反握住她手一把,便催她离去。

    不一时,公府上人请了傅朝云过来,蔺姜将之让入内阁,两人相谈了一阵,愈发觉得蹊跷。

    连日来,京都卫军都十分紧张。然而,毕竟是非常时刻,又是胡虏,又是河灾,人人自危,卫军戒严也是情理之中,好像寻不出什么毛病来。

    又听说,吴王今日与陛下去查看了神都临近的洛水河堤,但没多久车队便回来了,似乎也并无不妥。

    他二人正相对疑惑,万万不曾料到,忽然裴府上却遣来婢女。

    “宫里传出的消息,说陛下这会儿还未回去。夫人让奴婢务必告知郡王,恐怕会有不妥。”

    一听这话,两人俱是心中大紧。

    车队早回了人却未回,这分明是金蝉脱壳的障眼法。但若是好端端没事,使出个障眼法来又是为得哪般?

    这一场风雨飘摇,竟似有浓云遮蔽,愈发难以看清了。

    蔺姜与傅朝云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不由自主,便将目光投向了阁中案上搁置的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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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四 雷霆变

    墨鸾与白弈刚到澶州刺史府时,便听说又有堤下发现涵洞。新河道冲出的河堤极松浅,河水汹涌奔腾,随时有可能再被冲决。

    裴远已亲自领着州府押衙、府兵和民征劳役加固堤防去了。

    本已是炎夏,风雨却透着彻骨凄寒,连日奔波,墨鸾的心肺症又开始发作,时时地胸痛,咳嗽不停。白弈叫侍人拿了绒披风来给她披上,她也嫌麻烦给脱掉了,只靠着钟御医的药丸压制咳嗽。

    一路上看见太多逃大水的灾民,拖家带口,家境好些的能有车马,却又有太多东西想要带走,拖累得步履艰难;更多的是一些小户人家,人已走不动了,却还舍不得扔下怀里抱着的一只鸡。

    大水瞬间吞没了一切,从幸福美满到一无所有,从生到死,都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不知该向哪儿走去,不知自己的明日在何处,只是为了活下去一味地奔逃。那是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

    这种景象太熟悉,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便也仿佛洪流溃堤一般汹涌着漫上心头,激得她想要落泪。她吃不进东西,想叫随从把些吃的拿去给饥饿潦倒的灾民,但却被白弈制止了。

    “施舍些许食物钱财救不了所有人,眼前这种混乱局面,你这里放下一块肉,闻着味儿扑上来的人能把你淹死。不要私下动作,敦促各州府定点放粥、加大收容力度,就够了。”白弈将披风重新给她披上,拍着她肩膀哄慰,“别流眼泪。如今你肩上担的,不是你一个人,也不只是你和阿恕两个人。所以你不能哭,不能先倒下。”

    墨鸾只觉得面颊酸麻眼眶胀痛,捂着脸仰面将泪全咽下腹中去。

    她与白弈上河堤去寻裴远。大雨把河堤冲刷得泥泞不堪,站在堤畔望去,雨中忙碌人群全是一个模样,浑身泥水。堂堂当朝中书令,高居庙堂的宰辅之尊,如今也就这么冒雨站在泥里,紫袍玉带已几乎辨不清原貌。

    “走!到那边高地上去!你们来这儿干什么?”裴远见他们上前来,连连地将他们往高处赶,话音还没落,只听那边一乱,一道小决口冲开,河水泉涌般从豁口处灌上来。府兵们扛着土填的麻包围扑上去,飞快地往决口处投,几名壮实汉子在身上绑了绳索、手挽了手就往水里跳,用肉身挡住湍急水流,不至于叫那些来不及堆起的麻包被大水卷走。人身在河水中起起伏伏,仿佛随时都会被吞噬殆尽。

    这般景象令观者无不惊心,便是白弈,也由不得色变。

    裴远却仿佛早已司空见惯,皱眉沉叹:“这种小决口,每日不下十次,今日洪峰又比昨日涨高了近一寸,再不设法减压,这道新堤撑不了多久了。万一溃堤,莫说州府,我怕神都也要难保。”

    “那……怎么办?”墨鸾由不得惊心。狂风吹得人身子打颤,她穿了一身便捷胡服,泥水却还是很快便浸湿了衣摆,连靴子也仿佛进了水般湿冷。身后侍人努力为她撑着伞,险些滑倒在泥里。她索性叫他们将伞也撤了去,只戴着帏帽披着披风,与那些男人们一起站在雨中。

    白弈默然将眼前长河巨浪打量一番,沉道:“引水分洪罢……”

    “只有这么着了。”裴远点头,“这次河道受大地引力改向东流,想再给它扳回北边是不可能的。我勘算过了,澶州几个地势低凹的小县乡,适宜分洪,只要保这新河道莫再决口,绕过神都去,从无棣入海,就不会有大碍。但我呈送回阁部的急奏和舆图到现在都还没有回音。”他说到此处愈发眉头深锁,似十分无奈,“朝廷没有诏命公文,一些个恋家的百姓就更不愿意走了。说是宁愿大水冲过来淹死了,也不能丢下祖祖辈辈留下的地!就算州府出动府兵,也不能强赶他们罢,再这么耗下去,大水不来,也要民变了!”

    墨鸾闻之又是一惊:“阁部为什么迟迟不返还批文、颁下布告?”才问出口,她立刻便反应过来,“不用等了。拿我的玺来,我现在批给你就是。”她说着传来随行的笔砚文书,命之草拟布告,但只看那人写了两三句,便不叫他写了。“不要这么文绉绉的!都什么时候了,写成这样,叫不识几个字的老庄稼汉和村妇怎么看得懂、听得懂!拿来我写!”河堤上风吹雨打,连行帐也难支起来,没有书案,一名侍人就在她面前躬身,将背脊给她垫着。

    她提笔顿了一顿,心中却是酸涩涌动:

    敬请澶州诸县乡父老听我说两句:黄河孽蛟作乱,引起大水泛滥,伤害生灵,摧毁你们的家园,皇帝陛下与我都深感不安。我的小儿子只有三岁,每次想到万一大水冲来,我都会为他担忧,唯恐他受到半点伤害,常常心焦不安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我也曾体会过背井离乡的痛苦,实在不忍心眼看你们抛弃家园,但如果你们此时不走,一旦黄河再次决堤,不但你们会被大水淹没,你们的孩子也难以逃过这一场劫难,下游的各州郡更有许多和你们一样的人家要因此家破人亡。家园毁灭了还可以重建,人死却再也不能活过来了,你们失去的土地与房屋,还有牛羊猪鸡,等到大水平息,朝廷一定会补还给你们,绝不会让你们白白损失。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让澶州刺史府告诉我知道,我一定亲自到你们的家中去拜见你们,为你们解答。希望你们能够仔细地想一想,相信朝廷,服从州府的安排。我代表皇帝陛下、还有天下千万正替幼小儿女担惊受怕的父母恳求你们。

    她将这样一纸告示拿给候立一旁的澶州刺史,叫他即刻命人誊抄分发到几个县乡中,广而告之。“裴中书不用犹豫,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将来阁部如有异议,一切由我承担。”末了,她转身向裴远如是道。

    那胡服玉立的身姿分明不是深宫安逸里的慵懒贵妇,而是鞍马天下甘苦与共的君王。

    “太后这一道告书,可以入史册。”裴远与几个治水官员一躬到地,由不得长叹。

    墨鸾看着眼前滚滚黄浪,蹙眉惆怅:“我不想入史册。我只想快些退了这洪水,再不要死那么多无辜的可怜人。”

    下堤时,她只觉得心中寒冷,不由自主紧紧捏住白弈的手臂。“为什么阁部下不了批文?澶州到神都快马往返不要一日,汛报都有专人急递,怎么会迟迟没有反应?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她情不自禁连连叱问,压抑掩不了焦急。

    “别管他们在干什么。”白弈握住她湿冷的手,护住她后心低声宽慰,“既然来了,先做眼前事。神都就放心交给慕卿和朝云哥罢。”

    “对……你说得对……”墨鸾疲惫地抬手揉了揉额角,直觉的浑身筋骨都紧绷得生疼。但她却渐渐地,安心了些许。

    先帝的尸身几乎没有多少腐坏,遗容依旧。

    负责替先帝开棺验尸的御医在先帝遗骨的百会穴下发现一枚缝衣针。

    小皇帝李承见之惊骇,哭得死去活来。

    吴王李宏授意皇帝先戒严神都,再密旨褫夺右武卫大将军傅朝云职权,圈禁蔺公府与白府,又将右仆射蔺谦软禁于朝中。

    卫军冲入蔺公府时,蔺姜与傅朝云正在廊下对弈,英吉沙与乳娘、侍婢带着三个孩子在一旁玩耍。朝云干干脆脆交了兵权符节,卫军们搜抄了公府,只找到一柄未开过刃的宝剑,挂在阁内作为饰物,其余什么也不曾搜到。但卫军们还不愿离去,称奉诏要将华夏王带还宫中。

    “皇帝陛下如果拿得出凭据说得出什么响亮的罪名,无非也就是几颗人头,只管拿去便是。但若要就这么将孩子带走,办不到。”

    两个男人说时已站起身来,即便手无寸铁,那般巍然气势也叫人不敢贸然靠近。

    再往后,只见那高昌王女英气凛凛,一手揽着阿恕,另一手别在腰间,按住腰封上挂着的回鹘小弯刀。“蔺郎你别理他们!”她冷嗤一声,“今日谁敢动上公府里人一根头发,我看这安西四镇皇帝陛下是不想要了!”

    她猛撂下这句话来,众卫军由不得一阵瑟缩。

    郡王妃是高昌王女。当年高昌回鹘能借道助天朝攻打西突厥牙庭,而今便也能倒戈相向。此时西突厥叛部已联合龟兹、焉耆,若是再得高昌相助,则吐谷浑也难免动摇,到得那时,安西必失!边镇叛乱四起,万一再激起吐蕃蠢蠢欲动,番邦拧作联军入侵,则不止安西,恐怕西、凉、瓜、肃诸州亦有危难,如此一来,西京危矣,华夏危矣。

    这样大的责任,谁也担待不起,便是皇帝本人,也无法担待。

    一时,卫军们给震住了,谁也不敢冒进。

    但不料,那小小的华夏王却猛抬起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好呀,我与你们回去。”他忽然从舅娘怀中钻出去,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变幻莫测,盯住面前一众卫军,狡黠闪动,仿佛一只爪牙初厉的狼崽。

    众人皆由不得一震。

    “阿恕!”蔺姜拧眉低斥一声。

    但那小郎君却独个儿走上前来。“你把陛下敕令再讲一遍来听。”他抬手指着领头那一名中郎将喝得嫩声嫩气。

    “……陛下令我等请殿下王驾回宫。”那中郎将怔了好一会儿,不自主抱拳一揖,不敢有违。

    “陛下令尔等来请我,尔等却半点也没有‘请’的样子。”只见阿恕将一双小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半点也不似个幼小孩童模样。刹那,他眼中划过一道清澈灵光,“不恭不敬,冒犯亲王,尔可知罪么?”

    那中郎将下意识后退一步:“末将乃是奉皇帝陛下敕令——”

    他正要辩驳,阿恕却已将他打断。“陛下令你来请我,并没有令你冒犯我,如此说来你已承认自己假藉圣旨作威作福,此乃欺君之罪,又当如何处置?”

    “依圣朝律例,罪当斩首。”傅朝云不动声色接此一句。

    话音未落,蔺姜已闪身扑上前去,一把抽出那中郎将腰间所配军刀,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落地。

    雨水冲刷之下,鲜红如溪蜿蜒。

    在场众军皆是大震,不觉惊呆。

    那小亲王却仿佛半点也不害怕,童音朗朗又问:“副将,你们究竟是奉得陛下敕令,还是吴王之令?”

    “末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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