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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始自终都是这样的男人。有情如斯,却又无情如斯。
可我竟然再也没有愤怒,亦无怨恨。我只觉得悲哀。
我知道,我的王朝,真的彻底亡了。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没做。
我去旧宗庙上了一炷香,跪叩,泪水洒了满地。
然而墨鸾却也只做了六年的女帝。
她自幼心肺受疮,时常呕血,皇子泰夭亡时,她万念俱灰曾自尽过,又更病根深植。
她去时,也才三十有六,乌发红颜,依旧美若天仙。
噩耗传来时,白弈正在给他那不开花的花浇水,我在院里陪阿寐画画。
他的花洒砸在地上,而后,他像座山一般坍塌下来。
我吓坏了,扑上前去抱住他,却见他眼里,全是泪。
可他却未发出声音,半点也无。
我却哭了。赫然发现,他鬓角,不知何时竟已生了华发。
太子恕承母位登基为帝。他听说白弈病倒,便来探望,带着先帝遗诏。他不许我们施礼。
他说:“母亲让朕尊大王为父,尊王妃为母,尊郡主为姊。”还有些什么,他几度张口欲言,喉头翻滚,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还是个十岁上的孩子,却已如此老成内敛。他的模样,像极了白弈。
我微微阖目,唯有啜泪微笑。其实我早知道,从墨鸾执意为阿恕改姓时便知道。可我不愿点破。她不言,他不语,我又何必?
我还知道,墨鸾当年给白弈的不是一株花,那只是株草,最普通的野草,不会开花的草。她让他种,她说开花之日便是宽恕之时。
白弈其实也知道,可他故意装作不知,固执地种了十多年。
然而她却是这样从骨子里倔强的女子。她给儿子起名作恕。只是,她宽恕了别人,却独独不能恕自己。
大丧七日,我做了两个白缎灯笼,绣上墨色鸾凰,灌上桂花酒,白弈亲手点了,挂在王府门外。
琼浆佳酿,桂花醇香,随风荡去,萦绕。
他明白。我明白。她,也该明白。
一切,尽在不言。
天授六年,先帝崩,年三十六。遗诏去帝号。帝哀不从。尊谥玄天圣德皇帝。入泰陵。
永隆五年,凤阳王薨,年五十七。帝大恸。追尊文武圣皇帝。入泰陵。尊凤阳王妃李氏惠德皇太后。安平郡主迁秦国长公主。
永隆七年,惠德皇太后薨。谥孝贤惠皇后。祔泰陵。
——《周书·文帝本纪》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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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无情有情
她在那个熏风微醉的炎炎夏日里初次与他相见。
她是阿咏,谢氏长房唯一的嫡女。
他是父亲给她请来的先生,任修,任子安。
那一年,她七岁,他二十。
她从父亲身后探出脑袋来,娇声问道:“阿爷,为什么先生没有白花花的大胡子呀?”
他一怔,旋即笑起来,蹲下身去平视着她的眼睛,一只手微握在颌下,温柔笑道:“等先生长出白花花的大胡子时,小娘子已经是漂亮的凤凰了。凤凰在天上飞,不需要先生教。”
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他,甜甜笑道:“先生的意思难道是说,我现在还不够漂亮,不是凤凰吗?”她笑起来有一双好看的酒窝,闪烁的眸子好似耀眼的黑玛瑙。
这是一个七岁小姑娘的下马威,给初执教鞭的先生。
他尴尬了好一会儿,缴械投降般摊开双手,无奈笑道:“小娘子现在漂亮,日后会更加漂亮。”
然而他却不知,正是这样温和宽容的微笑,多年之后,却成了她心底亘古的伤口。
或许,一切只是凑巧。只是,那样的时候,那样的人,在小姑娘缤纷斑斓的梦幻里,机缘巧合成了,注定遗失的美好。
他并不是怎样出挑的男子,其貌不扬,更比不得他两个师兄,一个高才傲世,一个妙算神机。他显得如此平庸,没有身家背景,屡第不中,便是这谢公府上教书匠的位置,也要仰掌大师兄那曾是公主的妻子一纸荐书。甚至常常,连他自己也真要以为自己只是一块熟铜,永远不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但却是那小小的女学生,总让他诧异惊奇。
她不像别的姑娘矜持羞怯,她胆大的无所畏惧。
他教关雎,她便问他:“先生可有淑女好逑?”
他自然并无家室。
于是她便笑他:“哦——莫非先生不是君子么?”
他教离骚,她便问他:“野草为佩,申椒为林,风雅是风雅,只是这味道会不会太——”她拖长了音望着他,欣赏他窘迫的神情,捧着脸甜甜地笑。
非但如此,她使出各种光怪陆离的招数,俨然天底下最顽劣的孩童。
曾有一次他真的着恼,拿了戒尺要打她手心。
她这才有些慌了,终于知道学生是不能够肆意戏耍先生的。但她咬着嘴唇伸出手去,闭上眼,小脸绷得紧紧,不讨一句饶。
那只小手粉嫩粉嫩,便像是夏日出露的新藕。
他看着她,直到举着戒尺的手也酸痛,终于无奈闷叹一声,只轻轻刮了一下。
这样一个烂漫又倔强的少女,他怎么舍得责打。
但她却聪明地知道要乖了,她捧着井水浸过的提子向他赔罪,摇着他的胳膊低声软语:“先生别生气,阿咏知道错了。”
她如此伶俐又乖巧,令人不忍苛责。
他唯有叹息:“你这么样的性子,若是早生百年,怕又是一等的人物。”
“我生在现在不好么?”她歪着脑袋问他。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叫他如何解释?
如今早已不是从前,比不得开元鼎盛的繁华风流。今上痴于问道,权臣把弄朝纲,莫说他这样的寒门子弟空有心力全无门路,便是大师兄那样稀世罕俗的大才,若非有公主知遇,怕也早已死了。
怀才多舛,这样的世道,不是纯善之人的天下。
可她还是个孩子,他没法对她说。他只有摇头苦笑。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没有再说话。
但她却去找了父亲。
“阿爷给先生谋个官做罢。”她如是对父亲言道,“我看先生比平日里来拜访阿爷的那些人都行呢。”
她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儿,叉腰站在那里,双环采衣,却神气得像个临凡降旨的小仙女。
父亲笑她:“你懂什么。”
她噘嘴道:“我当然懂了。那可是我的先生。”她气鼓鼓地,不理人了。
后来,当他得知这样一段前尘,一时感慨得心下滚烫。
那样连自己也要怀疑自己的灰暗岁月,却有这样一束温暖柔光向他投来,对他说,你比他们都行的。
三年后再开科,他又去考了。外有谢相作保,内有德妃相助,他一帆风顺,金榜题名,终入仕途。
他倚靠谢氏博得功名,谢氏也不过图谋培植势力多树党羽,这样利益互博的事,他心知肚明。
或许,只有她,他教授三载的学生,才是赤子热诚。
他不知她那些孩子气的话语在谢相那儿究竟起了多少分量,但在他心里,重有千斤。
他在朝堂上兢兢业业,想经营一番抱负。但他似乎生来便是个文人而非政客,他的政见无人乐闻,他的才气却声名远播。京都纸贵,一字千金,任子安任大学士的诗书词赋人人趋之若鹜,一时他成了贵胄名流也争相结交的清流才子。
他是一面旗,安抚寒门学子、笼络文人之心的旗,没有别的。
是天生宿命也好,有心栽培也罢,他都不愿再探究。他抗争过,到头来不过是又一次被现实压弯敲碎。他心灰意懒了,闲闲的做个只作文章的学士,再不管其它。
谢相是他的恩师,谢家小娘子是他的学生,他是谢公府上的常客。
三五载光景,他暴风骤雨又风平浪静,她的生活却像是静止的,琴棋书画,大家闺秀。
变了的,只是她容貌。
她像一株勃发的芍药,日益妍丽。
她在花园里荡起高高的秋千,衣裙飞扬,看见他和父亲走近,便欢快地跳下来,燕儿般飞上前,然后,撒娇从父亲面前将他拉走。
“先生入了朝堂就忘了阿咏,不常来看了。”她常嘟起嘴抱怨。
其实他分明是常去的,只是她每每地都要这样埋怨。
他温和笑应:“小娘子长大了,不需要先生教了。”
她便盯着他瞧,一双黑玛瑙光华灼灼,末了,颇少年老成地叹息:“那你也可以常来看看我么。不教书,随便聊聊也好啊。你看你——”她忽然伸出手指,在他双眼前画两个圈,“你可知道你眼睛里写着两个什么字?”
他怔了怔,问她。
她就手蘸着墨汁,在他面颊上写,念着:“一个是‘郁’,一个是‘闷’呀!”
这样全无礼法的作为……好歹他也是在朝命官,是教习她数载的先生。他给她惊住了,半晌呆愣,回神时,她却已躲去了屏风后头,只探出脑袋来望着他,巧笑吟吟,便像是他们初遇那一刻。
端茶的丫鬟进来瞧见,掩面笑着去打水。
他窘得面红耳赤,却在掬水时惆怅长叹。原来他的郁郁寡欢,直白至此。
她将他拉进院里,趴在池塘边逗弄红鲤,指着塘里鱼儿问他:“先生说,这鱼儿可欢乐么?”
他静一瞬叹息:“我非鱼,不知鱼之乐。”
“不对。先生一定在想,被困浅池,何乐之有。”她摇头道,抬起眼望着他,一双墨瞳剪水:“先生心有忧虑,故而见之以为不乐。但我却只见游鱼自在,其乐从容。这池中水是活的,若不快活,大可游去,但既然留下,那便要快快活活地留下。”她唇边淡淡一抹笑,宛若出露新荷。
他心头一震,半晌不能言语。他竟被她开导了。被他这年少的女学生。
她却忽然捧起一汪清水向他身上洒去。她咯咯地笑:“先生快别皱着眉拼命想啦!你看你这神情,倒像是被阿虎附体了呢!”
阿虎是谢公府里那只虎斑猫儿。眉心上一条棕色扭纹,一眼瞧去,整日介都在沉思。
他被她浇得从头湿凉到脚,却由不得,会心笑了。
这可爱的姑娘,这样讨人喜欢。
她会拉他出去游玩。
王公之女养在深闺,出门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但她耍起赖来简直是天生的小魔星。“反正明日我就自己偷偷跑出去了。我在地安门外的钟鼓楼下头等你到正午,你不来我就自己出去逛。”她挂在秋千上打着两条腿,鼓着腮,扬着眉,俨然威胁又挑衅。
他哭笑不得只有苦笑。
这个丫头天不怕地不怕毫无畏惧之心,她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主。但他怎能让她一个不涉凡世的小姑娘自己出去乱闯?或许他该告诉恩相。
但她一眼看穿了他。“先生要是胆敢去找阿爷告状,我就——”她转着腰上玉佩,笑眯眯地。
“你就怎样?”他颇为无奈。
她却诡秘一笑:“不告诉你。反正想怎样就怎样咯!”
他彻底哑口无言。
于是他每每地败给了她,沦为同谋共犯。
她拉着他四处去转,京都的里坊腻了又要郊外的山水。
她喜欢碧山里的山涧淙淙,站在翠华峰上远眺,可以看见银光万丈的太白山。
“今日我才知道,纫秋兰,佩蕙芷,不是风雅,是自然。”她闭目深深吸气,脱了鞋袜,把脚放进山泉水里。泉水微凉,颗颗光润的鹅卵石,踩起来酥酥麻麻。
山泉性凉。他想把她拎出来,偏又踟蹰非礼勿视。少女跣足,那一双莹润洁白,岂是能够随便予外人看去的?
她将他尴尬看在眼里,狡黠起来存心作弄。“大好的清泉,便要洗洗才叫痛快呢。”说着,她便动手要解衣带。
他急了,一把将她揪出来,抓住她的脚塞进白袜里。
她却坐在地上笑眯眯看他,得意洋洋地翘一翘小脚。“这样不是很好嘛。”
他这才惊了,发现自己还捏着那只玉足,肌肤胜雪,滑腻幽香。他又窘地不知该不该放手了。
她摆出一副老成模样,摇头晃脑地学做个夫子道:“先生到哪里都绷得紧紧的,思前想后多不快活。你才三十不到呢,这么急着做死气沉沉的老学究呀。”
他看着她,久久的,又是感慨,又是感动,终于又笑了。
从那之后,那山,那泉,便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她总死缠烂打地拖他来去,只为叫他忘尽烦忧。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知不觉地变了,一面恐惧,偏又贪恋。他知道,那是不可碰触的,一碰,便是天崩地裂。
她十五岁行笄礼时,谢相问他给她点个名字。
他知恩相是要他学士才子的名气给女儿添彩,一时不免惶惶。谢氏的女子,历代为妃,她多半也是要做凤凰的。
他茫茫地思索,怎样的名字才能承了她的贵气顺了恩相的心意,沉吟间,却见她站在下面,深衣宫绦,钗冠花颜,那样的妙目、朱唇,凝荔香腮,乌鬓若云,少女初成的灵动风情,毫不矫揉。她正望着他。
一刹那,他好似被天来的电火劈了一般,怔怔地脱口而出:“妍。谢妍。”
谢妍。谢妍。窈窕淑女,妍捷无双。
便是如此普通的名字,偏这样熨帖。
在场诸宾惊醒过来,竞相恭维。
她羞得满面红霞,埋首轻绞着挽帔,偷偷瞧他。
他叹她的美丽慧巧。不是先生褒扬学生,而是一个男人由衷地赞美一个女人。
宾客散去时,她追出来唤住他。她望着他,胸口起伏,良久良久,拿出一个小锦囊来递到他面前:“这个给你。从三品的大学士还这么粗心大意的,连个腰佩都没有,旁人瞧见要笑话你了。”她盯着足尖,说得细声,耳朵也红了。
他愣愣地,一时没了反应。
她低头等了许久,还是没动静,不禁急了,抬头咬唇跺脚气道:“你接还是不接呀!不接不给你了!”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接了下来。
她刷得又羞红了脸,扭身飞快地逃了。
他将那锦囊拆开来看,里头装的,却是一只同心结。
一时心潮澎湃,喜忧参杂,又暖,又冷。
他苦笑的模糊难辨。她分明,只能是他的学生。他们都该知道的。
但她是那样勇敢的女子,她的爱恋干净炽烈得不屑隐藏。
谢相与他闲谈,婉转问起他终身。他立时便明白的通透,当下顺了恩相美意,请恩相作了高媒。
她知道了,气得面色惨白,一拳拳打在他身上。
“你心里没我,还戴着我做的结佩做什么?”她劈手夺来便绞。
见她拿漆黑锃亮的剪子狠狠地绞,他吓得急忙去拦,唯恐她伤了手。
她把剪子扔在地上,绞烂了的同心结却拼命攥在掌心,攥得骨节泛白。她红着眼眶质问:“你心里没我,还拦我做什么?”话音未落,泪却先涌。
她哭了。那个一直一直在他面前灿烂巧笑的她,此刻却哭得肝肠寸断。他心痛得不能自已,再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她反而愈加放声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他,眼泪全往他身上蹭。
他抚着她肩背长长叹息:“阿咏,我只怕配不起你这样的女子。”
她将脸埋在他心口,柔声呢喃:“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不语,惟有暗叹。他怎能不怕。他是男人,肩上该扛的,比她要沉重得多。他不愿让她跟着他受苦。
她依偎在他怀中抬起头来,面上还挂着泪痕,却已变作了粉扑扑的。她微微撅嘴,捏着那绞烂的同心结,羞道:“这个不好戴了,我再给你做一个呢。”
他心里又热又软,忙拿了回来道:“不戴在外面就贴身戴着,护身祈福。”
她顿时面飞红云,又将脑袋一气儿往他怀里钻去,再不敢抬起来了。
他抱着她,心下滚烫。
便拼了命荒唐一回又如何,这样的她,叫他如何忍心辜负。
他在谢公府跪了几日夜,也不去上朝班。
谢相气得直要打人,将她反锁在屋里,不许他们相见。
但她却窜通了丫鬟偷逃出来,她找他,道:“我们私奔罢。”
她竟要与他私奔。他做梦也从没这样想过。
“不行。”他断然拒绝。
瞬间,她的神情变得疼痛。“你怕么?你舍不得你的功名利禄么?”她哀怨地质问他。
他抓住她张牙舞爪地双手道:“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我要明媒正娶你做我的妻,不要你受这等侮辱委屈。”
她望着他,一个劲儿掉眼泪。
但她生来不是坐等男人拯救的女子,她独自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