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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鱼头、马里、三条腿和大龇牙四个人喜气洋洋地走在城里的大街上,他们要到海味饭店庆贺一下捞死尸挣来的三百元钱。在分钱方面他们是共产主义。
大龇牙说,我们比水泊梁山好汉还义气,他们是大碗吃酒肉,小秤分金银,太他妈的小气了。
刀鱼头笑起来,说大龇牙脑袋就和黑鱼脑袋一样蠢笨,人家小秤分金银并非小气,而是分得细,分得更加公平合理。
马里对刀鱼头说,三百元还真不少,多亏是你给争来的,你说怎么分吧,我们听你的。
刀鱼头说这好办,每人分七十元,四七二百八,剩下二十元,全体到城里最高级的海味馆吃一顿。
二十元钱是工人半个月的工资,在革命年月的饭店里,能很堂皇地吃一顿。大家立即欢呼,说刀鱼头可以当水泊梁山上的宋江。
刀鱼头说你们他妈的小声点,宋江是封建主义,比资本主义还反动。我要当也只能当李逵,李逵是贫下中农出身。
激烈的革命使海味馆变得绝对不像个饭店,门口那个巨大的玻璃窗上,过去画着银光闪闪的鱼和红光闪闪的虾,现在上面只有黑色的大字标语——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饭店里面确实没有请客吃饭的意思,没有海参鲍鱼,也没有大虾,甚至连像点样的鱼都没有。挂在墙上的黑板写着的菜谱,全是艰苦朴素的革命菜。其实海碰子们早有准备,他们自己带来二十个海螺和一条才从水下打来的大黄鱼。他们不敢带海参鲍鱼,革命激烈这个份儿上,在饭店里吃这么高级的玩意儿,太引人注目,弄不好会出事的。
刀鱼头说海味馆里有个姓袁的厨师是高手,号称袁大勺。他家世代都是高厨,他爷爷当年给清朝的皇帝做过饭,他爹爹当年给军阀张大帅做过饭,他本人给高岗做过饭。高岗何许人也,当年东三省的一把手。
刀鱼头说他曾吃过袁大勺的葱油螺片,那味道,绝对!
四个人兴冲冲地走进海味馆,捡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他们先要了个海味馆的常规大菜,什锦海鲜,其实是乌七八糟的小鱼小虾在一锅里乱炖,却起了这么个美名。不过,刀鱼头看了半天也没“什锦海鲜”四个字,服务员说刚刚被勒令改名,叫“五湖四海”。这样,他们就要了个五湖四海,又要了个凉拌海带丝。海带丝在海碰子眼里绝对草一样的贱货,但凉拌海带丝里面有煮嫩的黄豆,因为是菜,所以黄豆就不用付粮票了,绝对合算。刀鱼头要了两瓶辽东白酒,他说多喝点,冲冲昨晚死尸上的毒气。接着,四个人就把海螺哗啦哗啦地倒在桌子上,旁边吃饭的一些客人都惊讶地围上来看,有的说这可是多年看不到的高级玩意儿。
刀鱼头说,这破玩意儿,在海里就像石头一样多,几个猛子就扎一大堆。众客人听得眼都晕了,像看英雄那样看着四个人,马里他们着实地骄傲了一阵子。
服务员走过来更是大吃一惊,他二话没说,回头就走,原来是将厨师叫出来。
厨师是一个瘦干的中年人,他说葱油螺片做不了,只能是带壳煮着吃。三条腿说带壳煮,三岁孩子也会,我们还到这里干什么?瘦干说,那就炒一下吧。
刀鱼头问,袁大勺呢?
瘦干笑起来,袁大勺早八百辈子斗趴下了,他祖宗三代都给反动头头做饭,还能有好下场吗?
刀鱼头问,怎么炒?
瘦干说,用盐把螺肉杀干净,然后葱油爆锅。
刀鱼头说,火候可不能大了,大了会硬得像牛筋。
瘦干说这我明白,但煮海螺收加工费五角,炒可就要收一元了。
刀鱼头说,这我们更明白。
瘦干提着海螺和黄鱼走了。这时,一个扫地的家伙鬼头鬼脑地贴近过来,小声地说,你们的海螺算白扔了。
刀鱼头抬头一看,这不是袁大勺吗?
攥着扫帚的袁大勺立即缩了一下脑袋,惶恐地退了一步说,你们可别叫我大勺,我现在叫袁大扫帚。袁大勺声音虽然不大,但他把“扫帚”两个字却咬得狠狠的。不过,这家伙说完这句话就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刀鱼头说,袁大勺这是心怀不满。
大龇牙说,看来还得继续批斗。
马里说,要是我,去他妈的吧,我才不这么窝囊!
刀鱼头说,你能怎么样?葛老坏连斗都没斗你,只是拍拍你肩膀,你就乖乖地把户口转农村了,更他妈的窝囊!
马里没吱声,他挺佩服刀鱼头的嚣张气焰。不过,细想一下,马里也不是不敢骂葛主任为葛老坏,而是他并没觉得葛主任太坏。
刀鱼头举着酒杯说,第一杯祝贺我们发财成功!第二杯祝我们还能继续发财!
大龇牙说,绝对能发财,现在反动派越来越多,想自杀的坏蛋都排着大队向前进!
这时瘦干亲自端着一大盘炒海螺上来,往桌子上一放,尝尝,看嫩不嫩?
刀鱼头没尝。只是对着盘子端量了一阵子,有些不高兴地说,这够二十个海螺吗?
瘦干脸不变色心不跳,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口气问,你说这是多少个海螺?说完伸着干细的手指朝刀鱼头一伸,加工费。
刀鱼头很不情愿地掏出一元钱给了瘦干。
瘦干接过钱,扬长而去。
这时,袁大勺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他尽力地瞪着浮肿的眼皮,对着炒海螺的盘子端量,冷笑着说,顶多有十来个海螺。
三条腿气愤地说,他妈的,贪污了我们一半海螺。
袁大勺听三条腿这么大声地说话,吓得又快步逃走了。
大龇牙吃了一口,觉得海螺还是炒得挺嫩,味道也不错,就说,吃吧,大爷不生孙子的气。
刀鱼头没好气地说,你的牙口厉害,就是吃石头也照样觉得嫩。
从海味馆里走出来,天黑了。北方的城市,晚上七八点钟就没多少行人。昏暗的路上,四个人的姿势有些滑稽,一看就知道是一群醉鬼。刀鱼头有些歪歪倒倒,三条腿和大龇牙也变了形,时不时地摇晃和扭动一下。偶尔走过来的行人都吓得赶紧绕过他们。只有马里还正常,他虽然不会喝酒也不爱喝酒,但却挺有酒量。尽管喝得满脸烧红,酒气冲天,但走起路来还是挺胸凹肚,很有些气势。
刀鱼头说,不行,我咽不下这口冤气!
三条腿说,用渔刀宰了这个瘦干!
大龇牙说,拖到海里淹死他!
马里一声不吭,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走着。
四个人就这么骂骂咧咧地走着。最后,刀鱼头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说他不走了,就在这里睡。
三条腿说他要陪刀鱼头睡,说完也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
大龇牙什么也没说,却早就倒在那里,嘴里还胡乱地嘟嘟,要淹死那个瘦干。
马里站在三个人旁边,有些无奈地看着。
刀鱼头说,我们他妈的太没志气了,当时就不应该吃那盘海螺……
三条腿说,不吃怎么办,那不更赔了?
刀鱼头说,我们应该把海螺朝那个干瘦的脑袋上扣去!
大龇牙竟然鼓起掌来,对,一下子扣在他的脑袋上!
马里望着远处,好像没听见他们三个人说话。
刀鱼头说,这小子太狠了,吞了我们一半的血汗呀!
大龇牙说,哥儿们明天参加红卫兵,带着队伍来砸他妈的海味馆!
三条腿说,彻底砸烂旧世界!
三个人突然大声地唱起了红卫兵战歌,打打打,杀杀杀!……在这静静的夜里,听起来既威武雄壮,又鬼哭狼嚎。
路旁的居民们肯定被这鬼哭狼嚎惊醒,但“打打打,杀杀杀”是革命歌曲,很有震慑力,所以没有一家人敢出来制止。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也没有一个窗户亮灯。
马里没有喝多,因此相当清醒,听到刀鱼头他们哭嚎般的歌声,他简直想笑。可不一会儿马里就有些烦躁了,他看了看歪倒在地上的三个家伙,无奈地叹了口气,便甩开大步自顾自地向前走起来,而且一直走到昌盛街,走回他的家。
母亲和妹妹已经睡了。马里看到锅灶处还有隐约的火星闪动,知道这是母亲给他热的饭菜,等他回家来吃。锅里冒出玉米饼子和蒸萝卜咸菜的味道,这使马里心下又惭愧又感动。母亲和妹妹从来就没有到过海味馆,母亲甚至都不知道海味馆在哪里。马里一下子想到被瘦干子贪污的海螺,这些海螺要是让母亲和妹妹吃了,该有多好。操他妈的瘦干子!
马里没有进他的小屋子里睡觉,只是在黑暗中发呆地站着,突然,他耳边又响起刀鱼头那帮小子的哭嚎,打打打,杀杀杀,砸烂旧世界!……
马里猛然精神抖擞了,他走到后院,小心地将自行车推出家门。马里在路边捡了块沉甸甸的砖头,然后跨上自行车飞奔而去。
电力公司大概忙于革命,没有时间发电,所以,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路灯全都无精打采。再加上本来就没有月亮的夜晚,整个城市就更加黑暗。但马里犹如长了两只夜光眼,他发了疯般地飞驰,目标是朝着刚刚吃过饭的海味馆。
马里的自行车很快就接近海味馆了,他没有减速,似乎就要从旁冲过去。但就在快接近海味馆的一刹那,马里手中那块沉甸甸的砖头“刷”地飞出去,借着自行车的速度,那块砖头以两倍的冲力砸到海味馆偌大的玻璃窗上,哐!哗啦!……清脆的碎裂声在静静的夜里格外震响。马里灵巧地将自行车钻进黑洞洞的小胡同里,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那偌大的玻璃窗至少能值一百个海螺,马里心中充满胜利的快感。
三天后,刀鱼头找到马里,先是用异样的目光盯了他足足半分钟,然后问,海味馆的玻璃窗是你砸的?
马里说不是。
刀鱼头说,真的不是?
马里说,我哪有那么勇敢。
刀鱼头说,不知哪个小子吃了豹子胆,竟敢砸伟大领袖的语录。市革委会下令,公检法三家联合调查。
马里心下一惊,他这才想到那个玻璃窗上写着的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为此,马里更加咬紧牙关死不承认。
第二章5
作者:邓刚
海边漂来女尸的一个星期后,马里意外地遇到那个白净的女孩。
马里正骑着自行车在海边的公路上飞驰,突然就看到一个穿灰军装的女孩站在路边朝他招手。马里一个急刹闸,并以杂技演员的姿势跳下车。
女孩说,我算得太准了,在这里肯定能见到你。
马里觉得女孩变了,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美丽,似乎瘦了些,但不知怎么却让他有些心疼。马里很快就明白女孩让他心疼的原因是那两只眼睛,黑幽幽的下陷,犹如水下暗礁的深洞。
马里说,其实今天是傍晚的潮流,我不该来海边的。
女孩说,那你为什么到海边来?
马里赶紧笑起来,他要是不赶紧用笑来掩饰,就会说出,我是为了能见到你呀!整整半年了,不管有潮无潮我都到海边来的。
女孩没有笑,她顿了一下问,是你把我老师从海里捞上来的吧?
马里说,你是辽东师范学院的?
女孩点了一下头。
马里认真地看了女孩一下,还是那天穿的灰军装,由于洗得次数多了,反而显得有些更白净了。马里同时也看到,由于天气暖和了,军装里面没有厚厚的绒衣,她优美的曲线格外清晰。女孩今天肩上挎着个小巧的黄书包,上面绣着鲜红的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城市里所有学生的黄书包都绣着这五个字,但马里还是觉得女孩书包上的五个字,绣得细致密实,所以就毛茸茸的格外鲜红。
马里说,那你为什么不佩戴校徽呢?马里觉得戴着大学的校徽很有些光彩。
女孩脸色有些不自然,她想说什么,却停住了,只是将灰军装领口下面的纽扣小心地解开。女孩向马里敞开外衣,露出雪白的汗衫,上面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
马里心里一动,血一下子涌上来。因为他看到的是圆鼓鼓的乳房,那个时代没有乳罩,女人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乳罩。线织的薄汗衫毫无遮掩能力,马里能看到里面的肉色,甚至还清楚地看到突出的乳头尖尖,绝对是真枪实弹。
女孩以为马里没有看清,往前挺了一下胸部,这更是要了马里的命。
马里喘着粗气说,你老师也戴着这样的校徽,但是红的,我知道,红牌是教师,白牌是学生。
女孩说,乔老师永远被开除出教师队伍,所以她佩戴着校徽跳进海里。
马里说,你的老师名叫乔爱华吧?
女孩黑幽幽的眼睛闪出一丝光亮,你怎么知道?
马里说,那天你们学校来了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儿,他说的。
女孩说,那是我们的校长,现在被押起来了,因为有人揭发,他也想和乔爱华一样要跳海自杀。
马里问,好像你们读书多了的人,都愿意自杀。
女孩说,他是我们学校一号反动权威,活着还不如死了。
马里笑起来,怎么活都比死了好,我们街道反动分子多着哪,没一个自杀的。
女孩说,你能带我去乔老师自杀的海湾吗?
马里说,就在咱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月牙湾,大概就是从你站过的礁石上跳下去的。说到这里,马里又摇了摇脑袋,知识分子真是莫名其妙,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女孩像不认识马里似的,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
马里说,上车吧。
女孩很灵巧地身子一跃,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上。
马里飞快地骑着车子,他愉快地感到身后有着美丽的重量。在拐弯的路口时,这美丽的重量一下子朝他脊背上依偎过来,同时,一只轻柔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角。在下一个拐弯的路口,马里有些坏,故意将拐弯的力度加大,并更加感受到美丽的依偎。
马里更多的是感受到女孩此刻忧伤的心情,她坐在车后面一句话也没说,越接近海边,马里越能感到身后的沉默在加重。但马里却没有任何感伤,他反倒感谢那个自杀的乔老师,要是她不自杀,就没有他与这个女孩的不期邂逅。
马里先把女孩带到高高的礁石上,从这里向下俯瞰海湾,还真有点惊心动魄。那天这个女孩就站在这里望着他,望着一丝不挂的他。马里想象着他躺在下面的模样,四肢摊开,腿裆里的那个玩意儿,一定是恬不知耻地朝上撅着,他猛地有些脸红了。
女孩就像知道马里在想什么,她说,那天要不是你,我就和乔老师一样了。
马里有些尴尬,脱口说了一句,那天我太难看了。
女孩倒挺大方地说,感谢你,正是你那个样子把我吓住了,连跳下去的想法也吓跑了。
马里认真地看着女孩,他不能想象如此美丽的女孩也要自杀。要是一个丑八怪,死就死吧,反正丑八怪活在世界上也没意思。另外,马里总觉得一个漂亮女孩的生活肯定会丰富多彩,每天都有幸福包围着她,即使激烈革命,也会给美丽让路的。可是眼前的女孩确实差点儿从这儿跳下去,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女孩突然蹲下身子,呜呜地哭起来。马里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站在那里发呆地看着女孩痛哭。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哭得几乎就是江河奔流。海边的世界实在是太空旷了,这哭声从高高的礁石上四处扩散,显得那样孤独和微弱。
马里想把这个女孩扶起来,想用什么办法来安慰她一下。但他还是原地没动,因为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心里有委屈就让她使劲地哭,哭出来就好了,否则会得病的!那是母亲领着妹妹从农村回来那天,妹妹从进门就哑巴似的横竖不说一句话,只是木偶一样听母亲的指点,母亲要她坐在哪里,她就老实地坐着,母亲要她吃饭,她就吃饭,母亲要她喝水,她就喝水。最后母亲要她躺下睡觉,她就躺下来睡觉。可没想到在半夜里,马云突然爬起来号啕大哭,由于是在小小的屋子里,那哭声就格外响亮,干脆就是震耳欲聋。马里觉得整条昌盛街都能听到妹妹的哭声,但母亲却坐在马云旁边不为所动,甚至像在保护和鼓励马云更放肆地哭下去。
马云的哭声渐渐小了,最后停下来。却听到母亲说,云儿,有了委屈就使劲哭,哭出来就好了,否则会得病的!马云立即重新放开嗓门,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
女孩的哭声小下去,最后停下来。她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擦着脸上的泪水。远处传来海浪有节奏地摩挲沙滩的声音,马里感到大海也在为悲伤的女孩叹息。
马里说,心里有委屈就使劲地哭,哭出来就好了,否则会得病的!
女孩没想到马里会这样说,她盯着马里,两只眼睛里就又溢出泪水。猛地,她扑到马里的怀里,又呜呜地大哭起来。马里没想到女孩会扑到他的怀里,不禁有些激动,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