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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来了好多人,像把田螺肉从壳里抽出来似的把姑娘们一个个全找出来问供,开始好些人还不敢说,后来觉得这位大人是动真格为她们做主了,才七嘴八舌地供出实情,老鸨子都跟哪个拐子哪家响马有勾结,每月大概有几个新人送来,等等。老鸨虽一哭二闹撒泼不认,也当不过铁证如山,并且由这条线上,连摸出几个拐子响马也是有的,这都是后话,暂不提了。
公人们忙得不可开交,青离偷空找来两月前的名册翻阅,还没找到“紫迷”的名字,外头有人来报说学琵琶的一批姑娘回来了。
青离抛下册子,飞一般下得楼去,眼前是四五位姑娘,却不见里面有姐姐的样子,于是她抓住领头的急问:“紫迷不曾在里面么?”
“我就是。”
……
天下同名姓者多矣,她不是没给自己提过这个醒,可还是没想到当事实摆在眼前时,自己比预料到的还要失望很多很多。
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
“青离。”五个姑娘鱼贯着飘上去,又有一个人影飘下来,在她面前不入眼地晃着。
她低着头,没力气答话。
“你是不是在找人?”
青离骤然抬起眼睛,一颗心怦怦跳起来,她本就觉得云舒出现得太巧,莫不是知道什么了?
“我看你拼命翻那名册,是不是找人?”
她长出一口气,原来这样,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借口,于是点头。
“你曾说过有个姐姐的,可是找她?若是,我帮你啊。”
青离的经验是一个谎往往要用另一个来圆,所以隐瞒的高境界是:说实话,但把重要部分省略……
她原来对沈家透露的一点信息就是这样的,说了爹娘原本是军中将领,天顺初年得罪,全家俱死,只逃出她与姐姐俩人,只好流落青楼。
青离避着云舒的原因不用说了,可此时他所能提供的帮助诱惑太大,由不得她不踌躇。
“别的不说,论到找人,谁还能比我们是行家?”云舒又笑道。
“……喔……”这一声,算是默许。
云舒好像很高兴,连声道,“那说定了。”
青离扁着眼睛,心说,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乐意被人利用的家伙。
不过如果一定要的话,她心里会偷偷承认一小下:“利用”换成“需要”也说得通啦……
‘
“晚上来跟我过吧。”云舒又道,意识到有点误解,马上补充了一句,“我是说过年,今天三十儿了。”
过年?这个词青离好像听过。
去年过年她在哪里?似乎是往云南赶的路上。前年似乎在某巡抚府中跟下人们一起吃剩饭。大前年呢?……
―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冬日里难得暖和的天气,穿件夹袄就不冷,于是青离和云舒坐在县衙的房顶上,边吃饺子边看那焰火,左边趴着吞脊兽螭吻,所谓龙生九子里的一种,右边趴着一只秃尾巴野猫。
“对了,青离,我第一眼看见你,差点没认出来。”云舒嘴里有东西,含含糊糊地说。
“怎么?”
“那个……哦……就是觉得,原来你是女的……”
“好眼力。”青离极度虚弱地答道。
“可是……那个……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我没问你,你凭什么问我?”青离白他一眼。
“我你知道啦。得了信儿花五许是在那里出现,前去埋伏的,都是公事!”云舒急辩解说。
“奥。”
“那你呢?”
“我没问你,你凭什么问我?”
“我不是告诉你了嘛。”
“那是你告诉我,可我没问你啊。”青离斜着眼睛活欺负人。
……
云舒想了半天,换个攻势,道,“其实我知道了,老鸨招供说个混混儿把你卖去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知道就好。”
“……可要真是客人,你怎么办?”
青离转过来,有些认真地看着他,“大过年的,何必给自己找堵。”
云舒不说话了,低头吃他的饺子。
“对了,兰儿和香云后来怎样?”青离为挽救冷场,道。
“兰儿原是从太原拐来的,安排送回家去了。香云虽也是抢来的,却不肯回去。”
“怎的呢?”
“她说她娘连生了八个女儿,天天挨打,她打小也没穿过件囫囵衣裳,还不如在这儿有吃有住的。”
青离默然,她自号不恕,是因为还有人可以怨恨,香云这样的,却怨恨谁呢?
半晌,她笑起来,向对面的人道,“香云看上你咧。”
“瞎说,她哪里见过我?”
“那个婆婆告媳妇的案子不是你断的?证人都忘了?”青离笑,便把那天闲聊说嘴内容告诉云舒。
云舒回想起来,于是听着傻乐。
“就得意忘形吧你!”青离杵了他一指头。
“不是,我是觉着那个‘六十岁拿去说嘴’有意思。”云舒一边说还一边笑。
这时一个金黄色的焰火升腾起来,在空中热闹地绽开。
于是青离、云舒、秃尾巴野猫都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
青离在想,到六十岁她会跟隔壁老太太说些什么。
她曾经很喜欢过一个人,这人勉强还算不错吧。
她跟他差点死在一起。
老太太大概会撇嘴,因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年打仗都有无数敌人死在一起。
那么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们一起坐在房顶上,吃饺子看烟花,旁边有一只烦人的野猫。
老太太大概会问,然后呢?
然后他娶了一个门当户对温柔贤德的官家小姐,或者还会纳妾。
然后呢?
然后生了一对漂亮懂事的儿女。
然后呢?
然后他破了很多案子,论功封子封伯应该办得到的。
然后呢?
然后他功成名就,辞官颐养天年,寿终正寝。
老太太就奇怪了:可你在哪呢?
真笨的老太太,要是我没远远看着,能知道这些吗?
奥,对了,我不太相信自己能活到六十岁,所以要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呢。
那就埋在能看见他的地方吧……
(三十六章焰火完)
果报三十七章进入历史的案件(一)
更新时间:2008…8…101:32:46本章字数:2679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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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京城充满喜庆气氛。
这不仅是春节与元宵的余温尚未退去,而且是因为石亨下了大狱。
石亨何许人也?这要从无法磨灭的一段历史说起。
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镇听信司礼太监王振蛊惑,在后勤准备工作一塌糊涂的情况下,率五十万大军亲征蒙古瓦剌部落。结果不仅全军覆没,而且英宗自己也被俘,史称“土木堡之变”。消息传到京城,百官在金殿上面面相觑痛哭失声。
而蒙古也先趁此机会进攻北京,朝堂上许多大臣主张南迁逃跑,朱明王朝险些成了第二个南宋,当时的兵部侍郎于谦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决计保卫北京,于是另立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钰为帝,史称明代宗,又整肃军纪,坚壁清野,最终大败也先,并接回英宗。
可惜皇位这样美味的糖果,谁吃下去还舍得吐出来呢?英宗回国后,以二十四岁“高龄”成为太上皇,被自己的弟弟囚禁于南宫,不但自由受限,连衣食都成问题,过了八年凄惨不堪的生活。
风水轮流转,或者也许是阴司的判官某天整理卷宗时“啊呀”一声,发现他当皇帝的年头还没够呢,于景泰八年代宗重病时,朱祁镇成功复辟,史称“南宫复辟”或“夺门之变”,改元天顺。
说了半天这石亨还没说到呢……
石亨本是一员勇将,在北京保卫战里立有军功,被封为武清侯。
名将列侯,这个荣耀还不够么?可要不怎么说人心贪欲无穷无尽。景帝病重时,有几个阴谋家打算利用政权的更迭为自己大捞一票,其中就有石亨一份。另外两个主要参与者是官员徐有贞和宦官曹吉祥。
大凡正直烈性、一心为公者,多半会为奸狡小人所不容,于谦也不例外,于是他的头颅滚落在曾经拼死保卫过的土地上,成为为复辟行为“正名”的最有分量的一块基石。史载:天下冤之。
其后,石亨等人仗着拥立有功,大肆排除异己,进行清算,更不必说。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先是阴谋集团起了内讧,徐有贞被丢去辽东充军,而现在,轮到石亨挨刀了。
满城百姓,弹冠相庆。
‘
青离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其实早在去年,她感到自己的“手艺”日臻成熟,就打算向这几个家伙们讨回血债了,但一来是一直有事耽搁,二来她觉得如果就那么轻轻松松让他们一刀毙命,也太便宜他们了,所以不曾动手。
对怕死者来说,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想必石亨在于谦曾经呆过的死牢中,比起心如明镜慷慨就戮的少保大人,更能充分享受到那份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
此时她并没想到,自己会在石亨的死亡中也参一脚。
‘
言归正传,青离云舒二人到了沈府门口,才通报了,里面一个老仆匆匆跑出来,语无伦次地说,“二少爷可回来了!大少爷等不得已经走了,总捕头有事找你!”
青离在外头侯了不一会,云舒就铁青着脸出来了,本来吩咐下人赶快去包裹几件衣服,半道上又唤回来:“不用去了”,然后自个跑去厨房,站着稀溜了一碗温乎的面,就又去牵马。
“青离,你在这里等着。我办完这事,就帮你打听姐姐。”他向追过来的青离道。
“你去哪?”
“要事。不方便说。”
“去蒙古对不对?”青离昂起头看他。
云舒一愣间,已经透露了青离猜中,于是他小声道,“你怎知道?”
“你叫下人去拿衣服,又叫不用去了。再怎么着急,毕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那就是——没有合适的衣服。幽州这里夏天也很热,不会没有往南去的衣裳,所以你是往北走,幽州之北,我便猜是蒙古了。”青离顿了顿,又道,“你带我去吧。”
“事关机密,我实在是不能带个无关外人去。”
“无关?我一家都叫他害了,我无关谁有关?”青离怒起来。
“你说什么呢,青离?”云舒有些失色,示意她小声。
“我只问你,石亨跑了,你去捉他是不是?”
云舒大惊,过来慌忙掩住她口,半晌,道,“此事世上知道的不超过七个,你却怎么知道?”
“你一个捕头,又不会是去打仗,还不是去拿人!”青离笑道,“看你这个神情,必定是重犯了。我又想到,既然犯人往蒙古跑,大概是明国已经容他不得,这样左凑凑右凑凑,不就把事情拼出来了?”
“石亨他本是猛将,又知悉我国军务机密,只怕他逃往蒙古,拿这些与部落头领交换,则危害莫大!所以现在我们不敢大肆宣扬追捕,你也决不可对人透露!”
“你把我带去,我便没人可透露啊。”青离嬉笑道。
于是云舒彻底没脾气了……
…
…
早在正统年间,石亨就曾驻守大同,夺门变后,包括其侄石彪在内的许多关系也在此处,故云舒青离判断他多半会从此处出境,于是一路向西北进取,持石亨图影,口上只说是大牢里跑了杀人的强盗,沿途于驿馆客栈打听。
忙碌间,不觉半月有余,离最后一个说似乎见过画像上人的店家也有一二百里了,青离不免心中略有焦躁,不过云舒经验丰富,自知拿人这回事急不得,有时就是上天不给那么点运气,急也无用,有时却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所以反把话来宽慰青离,二人就那么也苦也乐地进入蒙古之地。
随着纬度增高,天也越来越冷,一望无垠的大地上,枯草与残雪相间,呈现大片大片的黄白,只留一个苍白的太阳在地平线尽处瑟瑟发抖。往近处看,则有时可以见到被狼咬死的牲畜尸体,乃至新鲜的狼粪与爪印。零星蒙古包和小群汉式的青瓦飞檐交替出现在人的视野中,顶上都厚厚地积了雪,游牧人家门前的长杆顶上高高悬挂着各式的动物皮筒子,旌旗一样飘扬。
“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云舒裹紧前天从边境“月市”上买来的羊皮大裘,打马道。那大青马打着响鼻,在空中喷成阵阵白雾。
“是了,快着点!”嚓嚓的声音从冻硬的皮袍下摆随着青离的晃动传出,似乎也在应和。
几句话间,北风号得更猛,不一会儿鹅毛般的雪片已经打上人脸了。
好雪!莫说那呆板的撒盐差可拟,温软的柳絮随风起,连玉龙相斗鳞甲纷飞也不能写尽其惨烈,只如同星河都上了冻,被狂风卷起散为玉屑,白茫茫一片,天地间都改了颜色,
云舒青离正苦在进两步,退一步,睁不开眼,说不上话,却是天无绝人之路,前方影影绰绰似有一大宅,忙提起精神拼命催马前去。
(三十七章商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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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历史上石亨下狱在天顺四年正月,本作中因剧情考虑,时间约推后三年。
果报三十八章进入历史的案件(二)
更新时间:2008…8…101:32:46本章字数:3250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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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将近,眼看十分破败,青离云舒二人却顾不得,赶着投胎一样冲进去,掩上房门,呸呸地吐出口中的雪粒子。
待他们拂去面上厚厚风雪,睁眼看时,是一间空旷的前厅,中间一盆炉火,房内却早有几人。
为首上来拉他们向火的是个说书先生打扮,四方面盘,小胡子,表情丰富,动作夸张,一副短板别在腰上。
接着一个瘦削斯文,秀才打扮的年轻男子前来施礼,云舒青离忙也还礼。
不备间,一只手在青离肩上重重一拍,道,“怎么是你!”,唬了青离差点叫起来。
看时,却又几分面善,再仔细辨认,却不是那道观中吃醉大闹的行者——玄真法师!?
“你朋友?”云舒怪道。
“四海之内皆兄弟!若不是这位小娘子,洒家早冻死了!”行者大笑,又在青离肩头拍拍,白衣服上迅速开出朵黑花来。
青离笑笑,早知这人行为放诞,便也不以礼法为意,只把道观里遇到他吃醉,老道士曾想将其丢出去等事讲出来,大家听完也都称能再次巧遇,正是缘分。
正说话,厅门轰隆一下又被撞开,灌进一堂风雪,兽炉里火都摇荡起来,多亏几人忙用身体挡住,才未灭了。
看时,门前一辆马车,着厚厚的青布油毡裹得严实,车上先跳下一白裘雪帽之人,看身形当是个女子,娇喝一声“扶夫人上轿!”,接着两个赶车的大汉也跳下来,顷刻由马夫变成轿夫,从车后抬出顶轿子来,直接对在马车车厢口,待夫人进去,再抬下来,进了大厅。
待收拾停当,这数人也来和房中原有之人见过了。
两名大汉一个姓张,一个姓李,由是诨名“赛张飞”、“二李逵”,都生得凶神恶煞、虎背熊腰,自称是震远镖局的镖师,此次奉命保护夫人赶路。
那白裘的女子自称是夫人的侍女,雪帽一摘,满屋男人脸上一时呈讶异之色。
“小女子廖白茶见过各位公子。”女子深深施一万福,道。
“好名字,姑娘果如白茶花之清媚。”云舒站得靠前,少不得微笑还礼。
青离知道云舒若赞人,只为真心生发,并无什么目的在里面,但心中还是有些暗气:为何赞自己是“原来你是女的”,赞人家就是“如白茶花之清媚”……
廖白茶说着,将沾满雪珠的白裘脱下来,又解下背上一个系有丝绫的琴袋,先不管白裘,只顾拂拭这琴袋,生怕打湿了的样子。
这些时候,那“夫人”一直在轿子里,一声不出,使那轿子搁在房中显得十分滑稽,仿佛不是装人的轿子,而是一箱咸菜冬瓜什么的。
“要不也请夫人下来走走?里边怪闷的。”说书的热心道。
“我家夫人被火伤过,不想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