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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婷见他不语,忙道:“伍大爷,你答应了么?”
伍定远有意试探,他低头叹息,道:“你别劝了。倘我真的回京,与卓凌昭照面了,恐会坏了杨郎中他们的大事,到时反而不美。”
艳婷将伍定远的手掌抱起,轻轻放在脸上摩擦,腻声道:“伍大爷,忘了卓凌昭的事情吧,你好容易做到了九制使,为了日后的前程,别再为难自己了……”
伍定远本在猜疑艳婷的用心,听了她这句话,再无怀疑,已知杨肃观背后教唆,居然想让艳婷说服自己。否则艳婷一个小小姑娘,什么时候知道“宦海前程”的道理了?若非杨肃观怂恿,她又怎会对自己这般好?伍定远心中酸苦,霎时低下头去,双肩微微颤抖。
艳婷见他低头不动,兀自道:“等你回了京城,我定会常来探望你,只盼你能好好保养身,好不好……”耳听艳婷一骨脑儿地讨好自己,伍定远心下既悲且恨,他抬起头来,咬牙道:“别再说了……这些话究竟是谁教你说的?是杨郎中吗?”
艳婷吓了一跳,忙道:“不……不是,是我自己说的……”
伍定远听她兀自隐埋;心中痛,一时不怒反悲,竟尔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艳婷颤声道:“伍大爷,你怎么了?别吓我好么?”
伍定远放声大笑,其实内心沉重之,只听他喘息道:“艳婷姑娘,请你转告杨郎中一句,莫小看伍定远了!姓伍的辞官南下,早已不要性命,求的便是“公道”两字!你试想想,当年我要是贪恋富贵之人,又怎会舍命救你?你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作人家的说客,过来讨好于我。”他说到悲痛处,再也耐不住心里的悲愤,脸上泪水流了下来,将手指向门外,厉声道:“走!”
艳婷见他发怒,吓得全身发抖,连连摇手道:“没有,我没有……”
伍定远见她不动,当下更不说话,自行起身,便往门外走去,竟是头也不回。
艳婷冲上前去,叫道:“伍大爷!你别走!”说着抓住了他的手掌。
伍定远嘿地一声,大声道:“把手松了!”
艳婷兀自紧抓不放,伍定远大怒,举手一震,艳婷如何抓他的住?霎时身飞了出去,摔在地下。艳婷又怕又惊,吃痛难受,忍不住大哭起来。
伍定远见自己一个冲动,竟在妒恨中摔她一跤,可别误伤她了,他呆呆看着,艳婷哭得梨花春带雨,大见柔弱之态,伍定远从震怒中回神,想道:“不妙,我这番大怒,恐怕吓坏这小女孩儿了。”
伍定远柔情忽动,当下行到艳婷身边,柔声道:“怎么了?摔伤了么?”艳婷泣不成声,哭道:“你走吧!我不要见你了!”伍定远蹲下身,伸手抚摸她的秀发,温言道:“乖孩,快别哭了。好不好?”伍定远对付女人的法比卢云更加蠢笨,自不知该如何安慰女孩,想来想去,也只把她当婴孩一样来哄,身边若是有糖,怕也拿出来喂她吃了。
艳婷泪水盈盈,哽咽道:“我怕你荒废一身本领,这才出言相劝,可……可你把我当成别有居心,我听了好难过……你别理我,快快走吧……”
伍定远叹了口气,寻思道:“也许她真是好心,给我错怪了也说不定。唉……我同她发什么脾气,找杨肃观过来,把话说清楚,那才是好汉所为。”当下温言道:“好了,伍大哥乖乖留着便是,只是我心里有几句话,不能不和杨大人说明白,请你找他过来。”
艳婷止住厂泪水,低声道:“有话好好说,你别寻他相骂。”
伍定远哈哈一笑,道:“昔年杨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饮水思源,我怎会为难他?快快请他进来吧!”艳婷急急点头,当下便出门寻找杨肃观。
伍定远这番话只是来哄艳婷,其实他自己根本不愿再回北京,此时只想把杨肃观找来,把话交代了,从此便要远走高飞,再不与柳门中人有所牵扯,他坐在茶几旁,想起日后孤身闯荡江湖,心中忽起疲倦之感。
伍定远转动几上的茶壶,想道:“当年从西凉来到京城,现下却到了该走的时候,嘿嘿,官辞了,朋友也得罪完了,我该去哪儿呢?回西凉,再做一个捕快么?还是去关外,那又该做什么?这辈便这样算了?”
转念一想,心里又浮出卓凌昭冷傲的面孔,更是心如死灰。“现下这杀人魔王从容离开,还把神剑夺走,我日后若要找他报仇,怕还是打他不过。唉……好容易得了这一身武功,难道还要看着这帮凶徒横行天下?我对得起齐润翔父么?”想着想,心中逐渐萧,一时豪气尽失。
正想问,艳婷已然走进,伍定远抬起头来,问道:“杨大人呢?”艳婷低声道:“卢知州说,杨郎中收拾了行囊,已先回京去了。”
伍定远满面错愕,双手紧紧握拳,大声道:“他…他为何要避开我?”
艳婷听他又自发怒,面色一颤,道:“杨郎中留下一封书信,要你过目。”
伍定远嘿地一声,伸手接过,艳婷看了他一眼,怕他大发脾气,低声便道:“你慢慢看,我先出去了。”她见伍定远心境不佳,不敢久留,便自离房。
伍定远抓住了书信,咬牙切齿,心道:“好你个杨郎中,事事料先,居然先走一步了!嘿嘿,我伍定远心意已决,谅你城府再深,这回也是用了!”他将信纸抖开,只见字迹摸色墨色未干,足见行色匆匆。伍定远面带冷笑,读道:
“定远吾友足下,君艰苦卓绝,千里奔波,只为遗孤申冤雪恨,此诚忠义心。相识经年,弟辄念高义,深敬服也。”
这段话写的是杨肃观对他的感佩敬重,只是伍定远心里明白,杨肃观这人心机颇多,写的未必是真心话,当下只哼了一声,自往下读去。
“考诸当今大局,朝政祸秧,八虎横行,外有江充威逼,内有刘敬制肘,弟此来长洲,肩负外交,立柳门于不败之地,然诸友辱责,众人皆以我为无耻,弟悲心自问,吾何尝有过矣?”
这段话孤臣丹心,字里行间,草书飞舞,仿佛垂泪一般。伍定远读后,自也不能无感。他出神半晌,摇了摇头,便又往下看去。只见杨肃观又写道:
“弟此番折返京师,昆仑诸人若守信约,腊月二十当于大理寺相见,若弃守盟约,则万事俱亡矣。**势大,柳门既已择战,焉得图存?当定祸亡无日也。江充一日不除,如置黎民水深火热,此天下义士共知之。然观君之所为,以私怨盖公利,见小仇而忘大义,岂英雄所为哉?”
伍定远看了“以私怨盖公利,见小仇忘大义”这两行话,仿佛当头棒喝,忍不住嘿地一声,身震动。他低头读着信上最后一段话:
“君本高节,洁身自好,待弟斧戎加身,君可至坟前祝祷焚香,聊尽往昔义理。弟肃观顿再拜。”
伍定远反覆读了几遍,将信纸折起,低头苦思前因后果,此时朝廷双雄相争,柳昂天既已出面拉拢卓凌昭,这招险棋一走,算来已与一代权臣正面开战,如今柳门如要自保,定需卓凌昭信守然诺()。倘使剑神弃盟远走,柳门一系怕如信上所言,已至祸亡无日的地步了。
伍定远叹息一声:心道:“杨郎中手段虽然不光明,但一切苦心意旨,只为侯爷的事业奔忙,此番用心,却非我伍定远可及。”他站起身来,反覆踱步,又想道:“眼前朝中派决一死战,我若在此时背弃侯爷而去,他会怎么想?卢兄弟、秦将军、韦护卫他们又会怎么想?这许多弟兄的性命都不看在我眼里了么?我这么一意孤行,难道便是义气么?”
想着想:心中微软,渐生回京之念,忽地心念一闪,又想道:“不成,一样是性命,燕陵镖局满门的性命却为何这般下贱?卓凌昭辣手杀死镖局老小,杨肃观身为少林弟,却不把这段仇恨放在心里,似他这般凉薄,我伍定远能做得到么?我今日贸然回去京城,又怎对得起无辜冤死之人?”
想起自己得了一身神功,做起事来居然缚手缚脚,比往日干捕头时,居然还差了老大一截,伍定远紧握书信,雄浑的内力到处,掌中信纸尽成粉碎。
他怒目冷视,咬牙道:“杨郎中,休怪伍定远无情了。”霎时推窗向外,掌力送出,满手碎纸随风飞去,便如花蝴蝶般飘入院中。
伍定远既已做出抉择,便不再多想什么,他舒出一口长气,正要阖上窗扉,忽听一声叹息,伍定远斜目看去,满天纸雨中,一人孤身悄立院中,这人身穿白衣,背上负着行囊,却是杨肃观。
乍见此人,伍定远不免大吃一惊,他此时功力通神,与卓凌昭、宁不凡等人相差无几,哪知杨肃观悄声行入院中,他竟会一无所觉,伍定远愣了半晌,道:“你……你不是回京了么?”
满天纸片飞舞,杨肃观静静站立,他伸出手来,握住一小块纸层,低垂凤目,待见是自己写就的书信,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俯身弯腰,自行拾起满地散置的纸片()。
伍定远见杨肃观神情平淡,不露喜怒之情,只低身去捡地下的纸屑。他看在眼里,心头微感歉意,只想跃出窗去,和他软语相向,转念想起燕陵镖局的案:心头又复刚硬,便硬生生忍住了。
良久良久,杨肃观将碎屑一一拾起,收入怀中,他走到窗下,凝视着伍定远。
伍定远此时已无歉疚之情,冷冷地道:“杨郎中忽然回来,莫非是想劝我回京么?”
杨肃观目光柔和,道:“那倒不是。我此番折返,只因心中害伯。”
伍定远哼了一声,杨肃观位高权重,城府又深,便是江充也未必拿他奈何,口出害怕二字,未免做作。伍定远皱起眉头,沈声道:“你怕什么?”杨肃观叹道:“你自己看吧,”说着右手指天,向上比去。
伍定远微微一奇,不知他有何用意,当下顺着他的指端往上去看,霎时之间,身一震,竟尔向后退开了一步。
莽莽星空中,一只硕大无比的彗星横空而过,彗光芒璀璨,气势滂沱,遮蔽了无数星辰,长尾如帚,绵延天际,以明月的彩艳,被那万丈雄光一逼,竟也为之黯然失色。
天际忽生异象,伍定远满心惊诧,抬头看着难得一见的天奇景()。
杨肃观仰望星空,面色凝重,道:“典籍记载,这彗星七十余年现世一回,上次降临人间,宫室便生骨肉之乱,七十万军民陷于战火,今次再来临,尚且直入紫微帝宫……唉……”他摇了摇头,凝目看向伍定远,怔怔地道:“莫非,又要改朝换代了?”
伍定远听了“改朝换代”四字,想起神机洞中的所见所闻,饶他内力之厚,世所罕见,还是全身巨颤,神色为震恐。
杨肃观仰再看星象,道:“肃观自幼受戒持身,灵台清明,了无牵挂。但方才上行走,见了这妖星降临,我却忽地折返回来……定远,你可知杨某的心意?”
伍定远静静听着,如何不知杨肃观关心同僚的心情?他吞了口唾沫,不由低下头去。
两人辞别在即,杨肃观自知不必多言,淡淡地道:“我走之后,你专心养伤,其余身外之事,不必烦心挂记。”说着转身过去,道:“日后能否相见,一切随缘,肃观绝无勉强之意。”
神光照耀大地,映得杨肃观的脸颊更加雪白,他仰头望着万丈彗芒,霎时一声轻啸,背起行囊,悄然北去。
正文 第二章 助汉则楚亡
景泰十二年十月己巳,钦天少监奏帝曰,彗星见西北,如火变白,光芒长可六七尺,正昼犹见,卷舌入紫微垣,竟天东行,无所不犯,十日而灭。
深秋星变,客星陡至,眼看彗孛横穿长空,尚且直入紫微中宫,帝象受侵,黎民姓得见奇观,自是大为震动,上起宫室大夫,下至陋巷平民,千万人仰头惊叹,或谓妖星,或谓瑞星,各自议论纷纷。
“师父!师父!大事不好了!”
是夜更,铸铁山庄的几名弟本在看守天炉,哪知好端端的,却见炉忽尔腾烧起来,众人见怪事生出,火势更是越烧越烈,忙匆匆回庄禀报,登把熟睡中的欧阳南给惊醒了。
欧阳南缓缓起身,让夫人披上了外衣,推开房门,待见弟跪在门口,沈声便问:“生出什么事了?这般大惊小怪?”一名弟面带惧怕,颤声道:“适才天炉不知怎地,居然自行烧起,大火冲天,恐怕会泱及城内。”
欧阳南心下一惊,忙道:“师父立刻过去。你们也去通知大师兄一声,请他速速带人过来。”那弟应道:“大师兄早已得知消息,他怕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此际已率人过去救火了。”欧阳南听说事态严重,更不打话,急急驾马出庄,便往城郊疾驰而去。
赶到城郊,距天炉尚有一里之,已见烈焰冲天,热气更是逼人,欧阳南催马向前,赫见大批弟接力送水,巩志正自指挥全场,一桶又一桶的冷水浇下天炉,全力灌救,但火势兀自四下延烧,周围尺内的树木都已焚为灰烬,众弟见水桶无济于事,便从庄里运来水龙,打算直接抽出井水,好来浇熄火头。
欧阳南行到巩志身边,沈声便问:“怎会生出大火?可有人粗心大意,弄出祝融之灾?”
巩志抹去脸上的飞灰,喘息道:“弟也不清楚,天炉破损,这几日师兄弟们都在出力修补,好容易昨夜有个头绪,哪知时之际,这天炉竟然无端焚烧,至今不歇。”
欧阳南面色惨白,道:“炉里有东西么?”
巩志摇了摇头,道:“除了铁精残渣,炉内空无一物,照说是烧不起来的。真不知为何会窜出火苗。”
欧阳南长叹一声,摇头道:“错了,错了,咱们全搞错了。那些底料不是残渣,而是千古难得的铁精骨。咱们差点糟蹋了奇珍异宝,罪过啊罪过,”巩志奇道:“什么铁精骨?师父的话好生难懂。”
欧阳南不去理他,迳自提声喝道:“来人!去取雷泽刑天锤!”众弟听师父要取来神锤,那是有意造剑了,众人答应一声,便急急赶回庄去。巩志心中惊讶,忙问道:“师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可否明说?”
欧阳南神情凝重,道:天地万物有正便有反,有阴便有阳,卓凌昭带来的那块铁精,阴柔精华全给“神剑擒龙”得去,余下的残存之物,定是至刚至猛的骨渣,却给咱们当成了废料。天炉灵性不泯,不甘良质美才荒废其中,这才自行冶炼,烧起了大火。”巩志听得目瞪口呆,骇然道:“这么厉害?那又会烧出什么样的兵刀来?”
欧阳南沉思半晌,道:“我欧阳家故老相传,这块风水宝地若有灵物冶炼,便会造出一柄绝世神兵。名唤“擒龙”,果然此剑降世,便即睥睨天下,无人能挡。只是万物依着阴阳五行的道理,无不相生相克,一旦生出天下无敌的物事,造物便会另辟途径,以求制肘。”他凝望天炉,叹了口气,道:“照此看来,说不定天炉另行烧结了一柄兵刀,以来抗衡擒龙剑。”
巩志吃了一惊,那“神剑擒龙”已是怪异莫名的妖物,若还另生一把威力无穷的奇形兵器,天下岂不大乱?他还想再问,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已是呆立当场。
过不多时,神锤已然取来,欧阳南走向天炉,提声喝道:“大家各持一只水龙,分占角落,以水柱为我开,我要进炉!”众弟闻言大惊,巩志更是急急劝阻,但欧阳南执意甚坚,众人奈何不了,只有听命行事,霎时六座水龙同时洒水,替欧阳南开道,巩志更是亲驾一座水龙,紧临欧阳南之旁,水柱直直喷洒身上,就怕师父年老有失,别遭烈焰吞噬。
大火飞腾,洪武天炉望之若同魔龙怪兽,一时呼啸喷火,似欲烧尽世间万物,欧阳南行近炉口,巩志喷洒的水柱尽成弥漫水气,猛听欧阳南惨叫一声,全身已然着火,巩志急道:“快浇水!”六道水柱同朝欧阳南喷去,已然扑灭他身上的火势。巩志怕师父受伤,当下顾不得师父责怪,拖着水龙,也往炉口冲去。
大水冲下,烈焰卷出,水火交攻之间,四处都是蒸发水雾,但旋即又给热气冲开。欧阳南仰天暴喝,抱住神锤,竟无视于高热烈焰,猛朝火头下窜人。
巩志怕他有所闪失,拖着一座水龙,紧靠炉口,猛将水柱灌了进去,热焰烧来,连他的衣角都已着火。
众弟见师父奋不顾身的冲进,大师兄也已面临生死大险,心下都是惊骇震荡,众人不顾己身安危,无不朝炉口靠近,一时之间,众志成城,六座水龙一同挤在炉口浇灌,漫天水气飞扬,齐心合力之下,火头竟被压下。水气弥漫中,但见一人朝外滚出,此人全身焦黑一片,身上衣衫被烧个精光,连眉毛头发也不能幸免,这人模样狼狈,却是一代铸剑宗师欧阳南,怀中兀自紧抱那只刑天锤。
巩志靠在炉旁,自也惨遭波及,身上手上满是水泡,他见师父滚倒在地,生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