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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官相顾骇然,皇帝也不敢再问了,当即挥手道:“陶少傅年长体衰,朕特赐座!另宣师少、暨五辅六部官晋见!”
铜锣声响起,金水桥上不慌不忙,正正行出两位超大员,一人唇蓄短髭,双目炯炯,正是十八省总按察、师江充;另一人体魄高壮,白发白须中不失威武,正是五军都督府排名第一,人称柳征北的“少保”柳昂天。
两大权臣并驾齐驱,背后便转出五位大士,此时阁权重,声势还在六部尚书之上,五大士多历尚书、侍郎、左右都御史等官,方能升任内阁。依序是东阁、谨身、渊、华、中五殿大士,由宰辅孔安领衔带队,鱼贯走出,那杨远为中殿大士,属第五辅,便站排班最末。
五大士行出,下面便是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尚书,六部职权历代演变,开国时属正,尔后改为正一,内阁兴盛后又再变为正二,每部尚书一人主政,另设侍郎之职参赞,每部或一人,或两人。官制每每因人易动,繁不备载。
金台下重臣齐来朝见,东则六部、翰林院、衍圣公五经博士、大理、常、仆、光禄、鸿胪等五寺寺卿,西则内阁五士、五军都督、督察院、应天府、通政司、尚宝司、五军断事。官俱按“常朝仪”站定,所立之处法规森严,便一步之差,也是万万不可。
皇帝见众臣站定了,当即一挥手,沉声道:“宣!”
“宣!”远处内官提声附和,听来仿佛尖刀交磨。
“宣剿匪中军兵马统帅、杨肃观晋见!”
※※※
剿匪诸将站在金水桥外,听得杨肃观受召,各人愁眉苦脸,纷纷低下头去。此时不论有无爵位护身,高天威也好,宋公迈也罢,心下同感惴惴。安道京、卢云、伍定远等人互望一眼,面色更是苍白无血,都知一会儿必然大祸临头。
鼓声隆隆,金水桥畔行来一人,看他面如冠玉,身穿白鹇朝袍,每行一步,便在桥边栏杆微一驻足。行行止止,止止行行,桥上栏杆左右各一十二只龙头,他便停下一十二次。
杨肃观行止有异,武官看到眼里,自是议论纷纷。柳昂天、杨远、顾嗣源等人与他有旧,不过大臣各有自救法宝,倒也不慌,只见柳征北神色坦然、杨五辅闭目养神、顾兵部眉头轻蹙,想来各人心事大不相同。
圣驾召唤,杨肃观却在金水桥上摇摇摆摆,迟步怠慢,直似亵渎天威信,却要皇帝如何忍得?霎时听他喝道:“来人!这人意在拖延磨蹭,传刑杖手伺候!”
话声甫毕,大批侍卫匆匆奔出,人人手提水火棍,卢云等人见状,无不暗叫糟糕,看杨肃观还未替自己辩驳,便已惹火了皇帝,一会儿不知他要怎么替自个儿开脱?主帅有罪,其余诸将也不见得会有好下场,安道京与高天威面面相觑,两人神色俱甚惨澹。
刑杖残暴,动辄打死来名大臣,杨肃观见了这等阵仗,神色却是平淡如常,依旧一行一停。内侍正要责打,他恰也行下桥来,缓步朝奉天门行去,却是逃过了第一劫。
御门前鸦雀无声,彷如深夜,武官见他过来,纷纷让开道,仿佛此人染了瘟疫,谁要沾染了霉气,谁便大祸临头。此刻门下安谧静悄,似连一根针落地也得听闻。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
卢云想到这几句话,心中隐生恐惧,不知皇帝要如何对付杨肃观,更不知这同侪有何妙计,却要替自己开脱罪名。
※※※
满朝武人心惶惶,只听皇帝森然道:“杨肃观,朕若没记错,你出征前本在兵部任职,乃是中殿大士杨远之,是也不是?”杨肃观伏跪地,面朝地下,不知是怕得厉害,还是突然哑了,既未点头,也未摇头,竟未回答皇帝问话。
皇帝微微一奇,圣天问话,岂有人胆敢不答?便一条亵渎圣聪的大罪,也足以将他打上二十大板,他嘿了一声,再次问道:“杨肃观,回答朕的问话!”
官屏气凝神,只在留意杨肃观的举动,但见这位兵部郎中依旧趴倒在地,好似聋了哑了,竟是全然不加理会。皇帝大为光火,当下次垂询,喝道:“杨肃观!朕最后一次问你,你再敢不说话,朕便割去你的舌头!要你一辈吭不出气!听到没有!”
满朝大臣多与杨肃观相识,自知这青年口才便给,手段厉害,此时遭逢人生最最艰难的险境,势必竭力为自己开脱,哪知到了皇帝跟前,却似没辄了。金水桥内的顾嗣源、孔安,金水桥外的卢云、伍定远,众人见了这等异状,无不大为诧异皇帝吼了一阵,杨肃观仍是分毫不动。皇帝越看越怒,喝道:“来人!拖到午门,乱棒打死!”孔安、顾嗣源等人大惊失色,纷纷向前跪秉:“圣上息怒,不教而诛,圣天所不为,还请万岁爷耐心圣裁之后,再行责罚不迟!”一时间跪了十来名大臣,都在请皇帝收回成命。
杨肃观二甲进士功名,又是大臣之后,按着祖宗规矩,自不能无端将他打死,只是他如此桀傲不驯,却要天的脸面往哪儿摆去?皇帝又恨又恼,一股气憋着,不知怎么发作,面色已成铁青。
江充见场面僵持,心下暗暗发笑,想道:“好你个杨肃观,摆明了能言善道,此刻忽成喑哑之徒,还能有好心么?看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他有意把场面闹大,当下故做森然状,冷冷地道:“大胆杨肃观,皇上既然问话,你耳聪目明,却为何不答?所谓君君臣臣、父父,据说你平日在家孝顺侍亲,从不曾忤逆父母,今日见了皇上,却为何礼教荡然无存?”说着斜目朝杨远看去,尖声道:“难不成奉天门在你眼中,却还比不上杨家后厨小门么?”
江充老奸巨猾,果是笑里藏刀的个中翘楚,听他的意思,下一句话便是“难不成皇上在你心中,却还不及你爹爹要紧么?”这话大逆不道,他便只起了个头,余下便让群臣在心中自行补足。果不其然,话声甫毕,皇帝便已怒目瞪向杨远,霎时厉声道:
“杨远!滚出来!”
爱装聋作哑,江充又是虎视眈眈,杨远纵然般无奈,也只能行出臣班,跪地道:
“臣杨远,见过圣上。”皇帝指着杨肃观,怒道:“朕次问话,你的宝贝儿却一字不吭。他是聋?是傻?这个进士却又是怎么考出来的?你给朕说明白!”杨远面色凝重,当即咳了一声,道:“小儿生性顽劣,见不了大场面,以致今日天威垂询,大见失态,还请圣上息怒。”
皇帝厉声道:“生性顽劣?劣到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般人,居然还考得了进士,干得了朝官,顾嗣源!你出来!”卢云守在金水桥对岸,听皇帝召唤顾嗣源,心下便是一惊,只是自己官职不到,说不上话,纵然忧心如焚,也是束手无策。
顾嗣源躬身向前,温颜拜道:“微臣兵部顾嗣源,参见圣上金安。”
皇帝手指杨肃观,怒道:“这人以前在你兵部手下办事,也是这般又聋又哑么?”
顾嗣源微微沉吟,皇帝如此问话,自己若要答是,想杨肃观一个聋哑青年居然能行走兵部、办理职司,说来成何体统?皇帝要是以此追究,自己不免大大遭殃。可若要答否,看杨肃观平日风流倜傥,采翩翩,今日却来乔装痴呆,岂不是个欺君死罪?
当此两难,顾嗣源心念微转,便道:“圣上明鉴,古有名训,巧言令色鲜矣仁,杨郎中平日虽有机锋口才,但因出师不利,有负圣望,是以跪地垂,无颜面对当今,更不敢以一词答辩,此乃躬身自省之心,比起尸位素餐、寡廉鲜耻之徒,反而是大大的难得。”
※※※
顾嗣源这番话轻轻巧巧,既不得罪人,也为杨肃观开脱了,众大臣都是暗暗叫好,江充心下暗笑:“好你个顾兵部,看不出来平日谨言慎行,原来也是个角色啊。”
皇帝听了这话,又见杨肃观趴地不动,好似真有意忏悔,他略略退火,闭上双目,沉声道:“好,既懂得自省,朕也不急着剥他皮。”当下龙目半睁半闭,沉声道:“是谁荐保这黄口孺的,给朕站出来。”
轮到柳昂天倒楣了,大臣一个接一个给人唤出来责备,却不知柳昂天又有什么下稍,他不动声色,自管跨步出众,躬身道:“老臣待罪之身,恳请万岁责罚。”
皇帝取出一道奏折,迳往地下扔去,冷冷地道:“念。”
柳昂天久在朝廷,连他也受了闲气,想来皇帝来势汹汹,今日必然有备而来。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噤若寒蝉。
皇帝怒气勃发,柳昂天自不敢当众顶撞,当下俯身向地,拾起奏折,读道:“臣山东奉来侯宋公迈谨呈圣聪,剿匪出征,兵败河南,计失六不查,以致大军溃散。盖失者,一为智、二为和、为信……”皇帝越听越火,霎时暴跳如雷,大喝道:“宋公迈!”
一名威武大将奔过金水桥,慌忙跪倒御门,叩道:“老臣候旨。”
皇帝怒道:“几年没上朝,连奏章也不会写了?什么失六缺、四维八德,胡闹!你这是在考进士、还是在打仗啊?给朕反省了!”宋公迈满面惭愧,连连叩道:“臣知罪。”
皇帝眼中带煞,见柳昂天垂手一旁,不再诵读,登时吼道:“愣着做什么?念啊!”
柳昂天咬牙切齿,装作温顺模样,念道:“七月初一,贼至嵩山,我军早早安寨,本当以逸待劳,迎头痛击,孰料中军主将应允撤军,退山十里,是以失机于先、自乱于后,此主帅智计之失也。”
皇帝挥手断喝:“且慢!你说,这胆大妄为的中军主帅是谁?”
柳昂天低声道:“中军统帅为兵部职方司五郎中,代征北都督……”他念了一大串,终于吐出个字:“杨肃观。”皇帝森然道:“代征北都督职?这征北都督又是谁?”
柳昂天面色难看,登时低下头去,不做一声。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杨远,冷冷地道:“中殿大士!朕要你说,这中军统帅无能至,该当何罪?”
杨远步出行列,低头拱手道:“按本朝刑律,主帅有过,刑杖五,鲸面配边。”皇帝喝道:“好一个鲸面配边!这人如此冥顽不灵,偏又能骗取朝廷功名,以致兵败如山倒?你说!这杨肃观的爹爹又该当何罪?”杨远脸上闪过阴影,一时无言以对。
柳昂天受责、杨远也给牵怒,旁观众人噤若寒蝉,却只江充暗暗颔,对杨肃观的计策大为佩服。心道:“厉害,好一个无声胜有声,这小已然占上风了。”
江充自己是斗争大高手,自然看得明白。杨肃观若自以为是,一上来便口若悬河,大放厥辞,反会引起群臣舌战,徒然惹人憎厌而已。但他一上来便往地下趴倒,死气活样,闷不吭声,皇帝有气没地方发,必会迁怒他人。看柳昂天荐举有责、杨远家教有亏,剿匪诸将作战不力,一会儿杨肃观若给判死,这些人也都讨不了好去。这招围魏救赵之计,已然奏效。
皇帝怒火中烧,转望台下,咬牙道:“自刘敬作乱后,朕心中一直在想,究竟谁才是朕的忠臣?你们这帮人食君之禄,却不能忠君之事,心里只想着升官发财……”霎时重重一拍龙椅,喝道:“朕一个都不饶!”
座下大臣心中有愧,霎时由孔安带领,来名武要员同声跪倒,喊道:“圣上恕罪啊!”
旭日东升,晨曦照耀禁城,只见满朝武高呼万岁,众人惶恐惊怕,只在叩不止。
卢云虽也跪在地下,眼角却在远眺天际。一时之间,耳边响起了秦仲海的笑声……
“你们听了!我秦仲海只要想到一件事,夜里便会偷偷地笑,哪怕多刺十个字,再断一条腿,我也感到值得!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卢云心中感慨,霎时闭上了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
众臣跪在地下,良久不敢言动,皇帝重重叹了口气,挥手道:“全都起来吧。”众大臣面面相觑,却无一人起身,皇帝怒色闪过,又要发威,江充体念上意,登时道:
“大家起来吧,万岁爷宽恕咱们的罪了。”说着缓缓起身,模样气定神闲。众人见他站起,才一个个爬将起来。看来江充能拉帮结党、称霸朝廷,果然有其高明之处。
皇帝审了良久,却还没判刑定罪,他接过内侍送来的参茶,轻啜一口,道:“寡人性情宽和,从不妄杀大臣,只是今番匪寇再起、朝廷惨败,却不能不追究刑责,以儆效尤。”重臣听了这话,无不发起抖来,不知会有什么惨祸。
皇帝将茶水喝完,道:“杨肃观身居中军主帅,不能保住朝廷威望,屡犯大错,不堪重用,第一个该死。中殿大士杨远教养无方,兵部尚书顾嗣源御下不严,二人当受连坐。”
他伸指轻轻敲着茶碗,容情平淡,道:“征北都督柳昂天识人不明在先,督促不力在后,理该罪加一等。其余宋公迈、高天威、赵任勇、安道京等监军主将,并左从义、石凭、伍定远、钟思、卢云等协办副将,均应一一受罚,绝不宽饶……”
皇帝牵连如此众多臣,连江充也颇感意外,虽说事不关己,但能干的全都灰头土脸,日后还有谁愿意投效当今?他想要出言调停,但想起上回胞弟江翼才打了个败仗,一会儿出言求恳,可别让人落井下石,又把这件公案托了出来,当下缄其口,按兵不动,以来静观其变。
皇帝洋洋洒洒念了一大串名单,他目向群臣,冷冷地道:“朕意如此,诸卿可有异议?”
霎时之间,众大臣一同跪地颂号:“天圣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时间千人额头触地,面露悲痛之色。大难不止、株连祸结,满朝武如丧考妣,受累的魂飞天外,无事的连拍心口。卢云、伍定远、左从义等人则是低头无语,自知已是大难临头,不知一会儿罪状确凿,会有什么刑罚下来。
皇帝见群臣跪拜,登时轻挥龙袖,道:“既然众爱卿无异议,朕意已决,着……”正要定下刑罚,忽听台下传来一声轻啸,道:“圣上。臣有异议。”
皇帝说话给人打断,不由吃了一惊,其余大臣更是失心丧胆,眼前皇帝才把受罚名单念出,尚未下旨判刑,说来正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万万不可犯冲,这人胆大包天,居然选在这关头拊虎须,莫非活得腻了?
众人斜目偷看,只见说话那人面如冠玉,双目凛然直视,正是杨肃观!
众大臣大惑不解,心中却又诧异难言,只能呆呆地看着,不知他意欲如何。
皇帝勉强压抑怒气,道:“先前问你话,你一字不答,现下又想干什么?”
杨肃观凛然道:“古圣辄言,天下治乱,本在人为()。今朝廷气运衰微,邪说暴行大行其道,圣天不修己安人,反鼎镬群臣为乐业,不唯法是修,唯礼是克,反憎怨臣民为经纬,臣以为圣上应当收回成命,免受臣民怨怼。”众人听他侃侃而言,一反先前趴地默然的情状,无不大为震骇,卢云等人听他直言犯上,更是心下惊恐,良久作声不得。
“你……好你个大胆狂徒!”龙怒咆哮,圣颜转青紫之色,怒吼道:“先前几番问话,你都抗旨不答,现下圣裁已定,你……你又来抗旨犯上,你……你……”怒到处,说话声音微微发抖,霎时将手一挥,厉声道:“来人!剥下杨肃观朝袍,打断他的脊骨!”
杨肃观闻得此言,当下缓缓起身,背对着皇帝。众臣见状,更是大惊失色,皇帝狂怒不已,霎时站起身来,怒吼道:“大胆!居然敢背向天!来人!给我乱棍打死!”
刑杖手急急向前,将杨肃观按倒在地,杨肃观也不反抗,任凭他们剥衣裂帛,须臾间外衫尽除,露出内里光滑晶莹的肌肤,众人看入眼里,心下却是一凛,只见杨肃观背后赫然有处刀伤,那疤痕尚未痊愈,直由肩胛划到腰际,端的是怵目惊心。
皇帝悚然一惊,坐倒下来,喘息道:“这是战场上受的伤?”杨肃观虽给按在地下,双目却凛视苍天,竟是分毫不让。皇帝嘿了一声,喝道:“杨肃观!望着朕!”
杨肃观仰视苍天,仍旧不理不睬。皇帝森然道:“来人!按下他的头!”
左右闻言,一起施力去按,杨肃观身不由己,俊脸给人压住,便低下头来()。
皇帝凝目看去,只见杨肃观唇红齿白,容貌英俊,可偏偏一双俊眼无忧无惧,眼中既无求恳,也无哀戚,便如一泓清澈的湖水,全无半分杂念。皇帝本性并非残暴之人,此时见了他的澄澈眼神,一时为他的俊美所动,不由起了爱才之心。当下凝眸回视着他,问道:“杨肃观,朕只要说一句话,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可惧怕?”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回圣上的话。臣不怕。”
皇帝皱眉道:“你不惧死?”
杨肃观闭上双眼,淡淡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