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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云沉吟半晌,道:“正远生性忠义,必定愿意援手,此节不必多虑。”
韦壮苦笑道:“定远那里是没问题,只是你说……艳婷姑娘靠得住么?”
卢云微微一奇,道:“韦大哥为何说这话?艳婷姑娘有什么不好的?”卢云与艳婷算得上熟识,两人虽不曾深谈,却也知这女孩儿朴实单纯,绝非奸佞一流,他心头纳闷,不知韦壮何以信不过人家,当下便出言反问。
韦壮正要说话,却听石凭喊道:“你们婆婆妈妈地干什么!再拖下去,可别把追兵惹来了!”韦壮欲言又止,只反手拍了拍卢云的肩头,叹道:“兄弟,没空跟你说了,咱们得走了。”
卢云见他便要离开,心中忽然不忍,只想替他做些什么,当下奔了过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韦护卫,你的家人孩,我一定替你看顾。你放心走吧。”
韦壮听得此言,登时泪流满面。卢云向来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他等了许久,便是在等这句话,先前劝卢云留京,多少也是存了这个私心。韦壮满面感激,连连点头,低声道:“世上人心险恶,你自己保重。”当下也不再多说,便自上船去了。
柳门老小缩入船舱,甲板上便只余下寥寥数人,韦壮上上下下点过人头,却还少了一个,他厉声道:“还有谁没上船,快快过来!”
话声甫毕,一名女慌慌张张地从密道奔出,正是七夫人,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跑进去的。她行到船舷,驻足看着韦壮,神情有些害怕。韦壮沈声道:
“你怎么了?为何还不上船?”七夫人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只是低头望地,不言不动。
韦壮看破了她的心事,登时跳下船来,拉着七夫人,摇头道:“如玉,嫁做人妇,便有从四德要守。那人要是爱你,当年便娶你了。你再想着他也是没用。”
七夫人给他拉着,脚下便跟着走了,只是她目光不住回向卢云,好似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启齿。卢云见她模样楚楚可怜,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求恳,他心中突然一个冲动,便想随上船去,但转念间想到顾倩兮,便又忍了来。
大船驶离河畔,直朝河心驶去。卢云孤立岸边,心中感交集。柳昂天凶多吉少,这一大群寡妇全都仰赖韦壮照顾了。他又是内疚,又是心伤,一时双手握拳,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站立许久,眼看大船已然驶入河中,远远离开。卢云放下心来,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眼前闪过光芒,对面河岸竟然亮了起来,目望去,林中似有无数火把高举,跟着岸边放落了十来艘小船,直向大船划去。
卢云大惊失色,知道朝廷追兵已然到来,他放声大叫:“不要啊!不要啊!”
满船的孤儿寡妇,单凭韦壮、石凭两个人,如何是朝廷兵马的对手?卢云心急之下,霎时跳入水面,发狂也似地振臂疾挥,直朝河心游去。
卢云拼死去游,只是他北方出身,水性不佳,虽然划得气喘吁吁,却难以抓定方位,他边游边喊:“韦护卫!韦护卫!快快逃啊!”
喊着喊,泪水已然流了下来,只见河上火光烛天,十来艘小船射出火矢,围着大船猛攻不止,他在水中沉浮漂荡,想要游过去,偏生水流湍急,始终距离甚,卢云双手连挥,大哭大叫:“皇上!求求您饶过我们!饶过我们吧!”
大船着了火,远远望去,甲板上一个个黑影坠入了河水,旋即给冰水吞噬。
卢云仰望苍天,只是咿咿啊啊地哭着,身却也沉了下去。
天将黎明,夜幕已褪,河面上只余下点点滴滴的残木破甲,以及载沈载浮的尸。远处小船来往捕,仍在寻找活口。
卢云**地爬回岸上,他双手抱头,跪倒在地,面容呆滞,已如死尸一般。
几年下来,尽管无数生死大事在身边飘摇,但卢云仍是一本初衷,为所当为,不曾有过疑惑茫然。卓凌昭死了,刘敬死了,秦仲海残废了,杨肃观失踪了,纵使天地逆转,他还是人间最后的君莲,淤泥再多十倍,在他看来也是云淡风清,始终不曾让他的志向动摇。
今夜今时,卢云知道自己错了。作为一个儒生,作为皇上钦点的状元父母官,他见证了景泰王朝的最后一宗惨案,也见证了政争的残酷无情。卢云大叫一声,他拔出“云梦泽”,奋力斩在地下,只是泪眼朦胧中,他居然不知要杀谁。
在这一刻,几十年来的寒窗苦读显得如此可笑,忠君报国、为天地立心,这些是非固执全没了颜色。留在心里的,只是一片灰蒙蒙,连他也不知那是什么。
万籁俱寂,死气沉沉,卢云便这样倒在地下,此刻要他折返顾倩兮身边,再去做个幸福的新郎,他却要如何快乐得起来?天下人个个受苦受难,只有他一个平安逍,这要他的良心如何平安?
卢云想到痛苦处,只呜呜地啜泣起来,便在此时,远处似有人附和自己,居然也传出了哭声,却是从密道里传出来的。卢云心下大惊,他把长剑扔开,又滚又爬,急忙冲入密道,霎时之间,只见眼前一个婴儿哈哈笑着,正在甬道里玩耍。
七夫人没有把孩带走,她把孩留给了自己。
卢云大叫道:“老天爷啊!”他一把抱住那孩,已是泪如雨下。
她信任自己,还胜过相信柳门中人,她要自己带走孩。
卢云怔怔流泪,心道:“这孩死了爹娘,现下却托给了我,不论如何,我都得照护他平安。”那孩兀自不知母亲已死在河中,只在地下四处爬行,卢云见他爬入一堆礼之中,又在那儿翻翻找找,只是家丁早已把珍贵宝贝拿了出来,地下全是弃置不用的空盒,那孩自也找不到什么好玩东西。
卢云呆呆看着,忽见那孩拿起了一只锦盒,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正是艳婷托给自己的礼。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卢云接过锦盒,回思那夜的情景,心中更感酸楚。
他叹了口气,此时已在救亡关头,自不能再有这些无聊心事,当下将那盒随手扔开,便在此时,盒盖翻了开来,露出盒底的红缎内里,十分讲究,里头还有个四方凹槽,想来之前必定放着什么贵重物事,却给人取了出来。
卢云咦了一声,心头大起异感,他四下去看,便在此时,见到甬道角落里滚着一只玉石,却是方才被柳家元配扔进密道的那方玉玺。
卢云将玉玺捡拾起来,放入手里细看,只见这印石也是四四方方的模样,卢云牙关发颤,两腿发软,他缓缓拿着玉玺,放入盒内。
玉玺放落,霎时与凹槽紧紧密合,大小天造地设,尺寸分毫不差。
毫无疑问,这锦盒正是祸。
卢云全身发抖,眼泪扑飕飕地落了下来,他举起脑袋,用力撞在墙上,惨叫道:“侯爷!是我!是我害死你们的!是我啊!”那小婴儿听了他的叫声,心中受了感应,登也哭了起来。
卢云如同痴狂,一时脑门用力,只在墙上接连撞击,一时咚咚有声。他眼中又是悲伤,又是愤怒,好似要喷出火来了。他用力一拳捶在墙上,悲吼道:“艳婷!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们?你难道不知这盒有多可怕么?柳侯爷与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啊要害他啊!”
卢云咬住银牙,满面自责,如果自己把火漆拆开,如果自己没把东西送去,这件事就不会是这样……艳婷……你好狠心,你好狠心……
突然之间,卢云心下一醒,不对……不对,艳婷小小一个姑娘,她能有什么仇恨,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卢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霎时之间,他已看到了答案。
“是你么!武英王朝的中兴大臣,是你下的手么?”
卢云望着地下的婴儿,绝望之中,终于张开了嘴,放声大哭起来。他想杀到那个人面前,大声责问他为什么,他要那张国字脸说出真心话。
神机洞里的一代真龙,武英王朝的中兴大臣,你好毒辣、你好忍心啊!
在这心智溃决的一刻,忽听远处脚步声杂沓,竟有大批人马行来,卢云大惊失色,此刻生死关头,命悬人手,绝不能意气用事。他将王玺藏人怀中,又那小婴儿紧紧抱住,缩身密道,偷眼望外,果见有大批好手沿河行来,似在什么东西。
这些人并未穿着厂卫服色,全都是无名高手。只是这帮人脸上的冷酷无情,与朝廷豢养的杀手并无二致。这帮人决计是皇帝派来的。
卢云怔怔望着洞外,心道:“当此乱世,谁能保护这孩平安?”
他若潜逃回京,把这孩送到顾嗣源家中,凭他兵部尚书的职权,或能保他一命,只是风声若要走漏,祸端牵连,到时满门抄斩的惨祸,定会降临在顾嗣源一家身上。卢云心中害怕,想道:“不成,便算要死,死我一人就好了。绝不能连累倩兮。”
今生所爱,便只顾倩兮一人,宁可千刀万剐,也不要连累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自己到底何去何从,究竟要回京城,还是要逃到哪儿,须得有个定断。否则给这些人抓住,那非但自己没命,还要把这小婴儿害死,卢云满心烦乱,不知何去何从,忽然心念一动,眼前登时雪亮。
“怒苍山!”
卢云欢欣鼓舞,几乎要叫了出来。“朝廷再强,也打不下怒苍山来,天下间只有仲海能救这孩!”想到世上还有个怒苍山,心中直是大喜欲狂。以怒苍山的雄强兵马,连皇帝都敢打杀,若要保护一个婴孩,那是绰绰有余了。
卢云心中喜乐,越想越觉此计大妙,此刻局面诡异,皇上喜怒难测,随时会株连大臣,柳门案发之时,自己身在现场,加上他与柳昂天渊源颇深,当此乱事,本就该先行离京,避开风头。否则一个不巧,顾嗣源必为自己所累。
卢云想定日后行止,有意速速离京,先把。他听洞外脚步声尚远,眼前一处草丛,离自己约莫一丈,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倒退几步,跟着奋力一纵,飞身坠入了草丛,便在此刻,那婴儿受了震荡,便要大声哭泣。
卢云左手握住云梦泽,右手掩住那婴儿的口鼻,急速在草丛中爬行。他附到婴儿耳边,低声道:“好孩别哭,叔叔带你去吃香喝辣,找美丽的仙女玩儿去,你快别哭了。”
慌乱之间,把孩提时的梦想说了出来,说也奇怪,那孩居然止了泪水,不再哭泣。卢云又爬了一阵,忽听背后一人提声喊道:“大家看!这里有条密道!”
脚步声杂乱,眼看众人围拢过去,卢云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运起内力,奋力向前冲出,本想背后必有人大呼小叫,哪知奔了片刻,居然没有声响,卢书回头去看,大批人马全数涌入洞里,居然不曾留人把守洞外。
卢云放心下来,但脚下依旧不敢稍缓,他低头去看怀里,只见小婴儿手舞足蹈,啊啊欢笑,想来眼前景物纷纷倒退而过,让他大感兴奋。
卢云接连狂奔赶,足足奔出十来里,直到身在荒山,方才缓下脚来,稍事歇息。
此时已近辰时,天色阴霾,漫天大雨下落,秋风秋雨最是凄苦,卢云用力摇了摇头,撇开那些悲苦想法,眼前乃是人生前所未遇的大逆境,只要一个不慎,必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万万不能再怨天尤人。他行到一处树下,忽见自己还穿着官服,赶忙脱下顶戴衣冠,打做包袱模样,将之埋入地底。
十年寒窗苦读,承天门下金榜题名,无数风霜劳苦,终于换来这身华冠。那不只是富贵功名而已,里头还有着此生笃信的志业。
卢云跪在地下,将泥土一泼泼掩上了,眼看顶戴入土,慢慢隐没不见,茫然之中,只觉得身上有块地方死掉了,再也不属于自己。
卢云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多想什么,当即怀抱婴孩,二人仓皇出奔,一翻山越岭而走。只等去到了天水,便要投上好友创建的山寨,先把婴儿安顿了再说。
此行为免朝廷追捕,尽挑荒烟小逃命。这条道倒不陌生,当年与伍定远受人追杀时,走的便是这条。只不过这回没有同伴并肩而行,反换成一个小小婴儿陪在身旁。
一大一小仓皇西去,上甚少人家,道上饥饿时,也只能捕兽摘果为食,卢云精擅烹煮,食材料理于他自是易如反掌,他将果肉撕烂烹煮,待成黏糊模样,方才送入婴儿嘴里喂食。那孩尚未长牙,找不到奶娘哺乳,除了此法,也别无别的法喂养。天幸这壮小胃口奇佳,来者不拒,看在卢云眼里,倒也欣慰。
饮食容易,但心里的重担却始终放不下来。卢云离京已有数日,却始终不曾传讯回去,柳门爆发大祸,顾嗣源、顾倩兮父女得知消息,却又找不到自己,必定忧心如焚、寝食难安,行到第四日,眼看已是八月十五,正是原先预定的成亲之日,卢云实在无法忍耐,顾不得佳叩安危,便折返城镇,无论如何都要写封家书回去,纵使拼掉性命,他也再所不惜。
天幸镇上一如平常,也没有什么捕快官差。卢云找了间客栈,细细写落书信,虽只数日不见顾倩兮,但心中的悬忧挂念,实非外人所能想见。写着写,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思念,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直把墨水都荫开了。只是他怕顾倩兮担忧,信反倒只寥寥数语,言道柳昂天卷入政争,自己先赴江南避难、来日再聚云云。
烽火连月,家书抵万金,这封信送达顾倩兮手中的刹那,必让她放声大哭,在这大乱世中,这封信有如一条薄弱的丝线,把彼此的思念串连起来,黄金与之相比,却又算得什么?
写罢之后,卢云却不把信交给店小二,他此时颇经世故,已知人心叵测的道理,这帮店小二市侩俗利,越是重金嘱托,越惹小人贪念,当下找了个乞丐,赏了几两碎银,要他把信送到北京兵部尚书府。说是个山东书生送来的信,只要找到一个小红姑娘,便能以信换银。
那乞丐收了碎银,已是大喜过望,又听说这封信值得两龙银,更是惊喜有加。反正他每日里闲来无事,便是在街上行乞,这京城不过来里,一里一两银,天下岂有这等妙事?便忙不迭地走了。
卢云见那乞丐纯朴,想来必能办好事情,多少放下一桩心事。只是自己此行前途茫茫,不知何时才能与顾倩兮相会,想到此节,仍是不免郁闷。
两人一西去,又走十来日,一大一小已如野人一般。大的不曾刮脸修面,也不曾洗澡更衣,自是衣衫褴褛,如同乞儿。那婴儿更惨了,不过满月的孩,使日日吃着果糊,尿布换来用去的更是同一件。到得后来,眼看尿布脏得不成话,性弃置不用,每回那孩要拉稀,卢云便单手将他提起,离得远远的,任他拉屎撒尿,事后再替他拿枯叶擦抹一番。反正身在旷野,四下无人,倒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了。
卢云游历四海,吃喝拉睡这些琐事自然难他不倒,可时序入了九月,节气霜降,露浓风寒,天候乍暖还凉,这就无能为力了。他仓促离京,上不曾带有冬衣,自己仗着内力护身,自不把区区风霜看在眼里,只是那小小婴儿可就惨了,纵使真是虎豹之身,却要如何熬下去?果然天候转凉,不过露宿几夜,便已满脸鼻涕,卢云每日将那婴孩挂在怀里赶,一听他咳嗽,心里更是担忧。
这日行经庆阳,此地乃是内地小城,向无驻军,卢云便起意入城,预备买些冬衣再走。
行入庆阳城,但见地方贫瘠,也没多少居民,瞧来望去,秋末冬至,家家户户都腌着白菜,一瓮瓮埋入地洞,一时也分不清谁是店家、谁是姓。找了大半天,方才寻到一处破烂客栈,看土堡模样,十之**是民房改建而成,卢云也无力挑捡四,当下便住了进去。
一入客店,便听一声招呼,卢云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少*妇望着自己,看她脸上生着雀斑,约莫二十来岁,背后带了个襁褓。卢云此时生满短须,蓬头垢面,倒也不怕有人认出自己,他见那少*妇手端木盘,多半是老板娘无疑,便道:“安排间上房,在下要住店。”说着行向柜台,先将婴儿解下,又把包袱、兵刀一一扔上了桌,这才稍稍喘息。
那少*妇瞅着桌上的婴孩,笑道:“好可爱的孩。怎么没瞧见娘?”此言一出,店里七八个客人全都望了过来,卢云自知他一个男人带着婴儿道上奔波,不免引人注目,当即咳了一声,道:“这孩的妈妈回天水娘家了。我现下便是要带他找娘去。”说话间从怀中取出一锭龙银,扔上了桌。
那少*妇倒也不似寻常伙计势利,对银两竟是不看一眼,反倒伸手逗弄那婴孩,一旁掌柜似是那少*妇的丈夫,赶忙将龙银收下,笑道:“孩的娘啊,客官累了,还不赶紧带人家歇去。”
那少*妇见卢云满身污秽,好似烂泥堆中爬将出来,登时醒觉过来,她歉然一笑,问道:“这位爷台可要洗澡?”卢云一听此言,全身忽然痒了起来,慌不迭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