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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娟姨与那公站在西棚,望着皇榜,眼看阵容如此,那公爷自然暗暗佩服胡志廉的苦心,想以玉川老将身分,多少打得下一两人,神刀宋通明大有乃父之风,必也能撑住场面,要是运气不坏,说不定这两人便能拖到哲尔丹那关,届时娟儿、祝康上场邀斗胡混,最后再让华山掌门压阵,双方都有面,胜负如何倒是其次了。看这计策苦心意旨,自是让人赞叹不已。那公爷看了几眼,心下甚喜,颔便向娟姨道:“你给排到了中坚,看来你师姐的面不小。”
那娟姨殊无喜悦之意,猛听她尖叫一声,拔出了长剑,气冲冲地奔向一处棚架,戟指怒骂道:“哪个是胡侍郎,给姑娘滚出来!”两旁侍卫大惊失色,无不跳了起来,又见她服色华贵,胸前一串珍珠项炼温润莹辉,倒也不敢造次,慌忙便道:“姑娘何事寻找胡大人?”
娟姨怒骂道:“谁是释娟神尼?释你个大头鬼!姑娘我不过二十来岁,便给你们咒成了尼姑老婆!叫姓胡的滚出来!”九华山新任掌门怒气冲冲,礼部官员无不惶恐,只见一名官员赶了出来谢罪,慌张道:“女侠啊女侠,咱们不是不知您的身分,可您送来的名录上只两个字,唤叫“娟儿”,咱们翻遍家姓,查不到这个娟姓,本想孔孟、老庄,唤您叫娟,可后来想想又是不妥,只能给您安了个释字,绝非有意不敬……”
这姑娘正是当年的小精灵娟儿,早已长成十分动人的美丽女郎,此时哪来理会那官员说长道短,两脚便将他踢开了,跟着大剌剌地冲入棚内,要将胡志廉拖将出来,当面责问。
那公爷大惊失色,当下也奔将过来,问那礼部官员道:“没伤到吧?”那官员陪笑道:“回少阁主的话,下官没事,倒是咱们侍郎大人那儿,请您多担待了。”
那公爷微微一笑,道:“别怕,我理会得。”当下脚步加紧,便往棚内行去。
才一掀开帘幕,本想定是大声吵嚷,说不定还打了起来,哪知娟儿只不言不动,手中拿着张信纸,并未高声怒斥。那公爷心中赞叹:“胡侍郎官越大,口才越好,居然说得动咱们娟儿。”这娟儿自幼天真烂漫,行事不按常理,江湖人物老远见了她,无不退避舍。也是为了她刁蛮顽皮,尽管天生貌美,追求者众,至今仍然待字闺中,无一人能够赢得芳心。
正想间,那公爷已然行入棚内,陡一入内,便见了一名呆滞孩童,只傻傻挨着一名官员,那公爷心下一凛,当即认出这孩的身分。这儿童聪颖过人,乃是胡志廉的幼,名唤“正堂”,只因前些时过去五辅家中作客,顽皮跌伤了脑袋,好好一个孩,竟变得如此木傻。
那官员听得脚步声,当下回身过来,拱手道:“下官见过少阁主琼芳小姐。国丈金安,皇后圣安。”那公爷听他祝祷自己的两名亲人,当下含笑欠身,将折扇一挥,啪地一声亮响,扇面张了开来,只见扇面泼墨,丹青妙笔,好一幅云里紫阁,正是“紫云轩”。
这公爷哪里是什么公爷了,原来她便是当朝皇后侄女,朝元老之孙,开国功臣之后,人称紫云轩少阁主,琼家大小姐琼芳便是。琼家藏有铁卷丹书,更有祖赐下的二十四节龙头金鞭,可说是当朝第一显贵的大户人家。胡志廉与她说话,自是加倍客气谨慎。
琼芳正要说话,突见胡志廉眉头深锁,那娟儿也是手持信纸,蹙眉苦思,忍不住奇道:“怎么了?蒙古人下战帖么?”胡志廉尚未说话,娟儿已将手中信柬送了过来,低声道:“你瞧,这信好生奇怪。”
琼芳向来见多识广,精明过人,她父母早死,打小便让爷爷当成男儿汉教养,称得上是武双全的奇女,中国满朝名门之女中,决计找不出第二个。她见娟儿神态有异,不知那信纸有何奇妙之处,当下接了过来,自行低头去看。读道:
“令郎正堂,误跨禁界,擅闯鬼门,近有大祸秧。闻报速离京城,可免一死。”
琼芳吃了一惊,不知这是什么人写就的,赶忙再看署名,传信者自道名号,曰:“善穆义勇人”。她一时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那署名是何意思,忙问道:“这信什么时候来的?”
胡志廉叹道:“这些日焦头烂额,忙里忙外,方才家人送来这封信,我才得知此事。”
琼芳低头思,胡志廉虽然行事谨慎,但这几年为了挑选“魁星斗五关”的出阵人马,这位侍郎大人吃力不讨好,得罪了无数武林同道,看这模样,八成有人挟怨报复,那也未可知。当下沉吟道:“我瞧这是熟人做的事。八成是有人与您结怨,趁着令郎病重之时,前来落井下石,自是要让您心神不宁。”娟儿颔也道:“可不是么?我瞧这十之**是蒙古鞑写的,他们怕胡侍郎运筹幄,又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这才写信过来扰人。”
胡志廉听了二姝劝说,却只叹了口气,他抚摸爱脸颊,缓缓地道:“您知道,我胡家命运多艰,当年奸臣为祸,暴民乱政,活活打死了家母,好容易仁君当朝,可别再有什么劫难波折……”他回思昔年往事,叹了几声,忽然双眉一轩,咬牙道:“也罢!兵来将挡,真要有什么事,胡某也不来怕!什么误入鬼门,我一会儿安排了医院的几名圣手,请他们替正堂孩儿治病。我偏要瞧瞧,那禁地里有什么妖魔鬼怪!”
琼芳点了点头,蹲身望向那孩,柔声道:“正堂,还认得阿姨么?”这胡正堂每逢过年,定会随父母过来紫云轩拜年,每年都拿了红包打赏回家,说来自该识得琼芳,哪知他听了呼唤,却只低头望地,不言不答。娟儿低声道:“好孩,你到底瞧到了什么?”
胡正堂面色一寒,喃喃哭道:“好多……好多……”
琼芳与娟儿对望一眼,二姝面向男童,同声道:“好多什么?”
那男童口唇欲动,还未说话,猛听棚外碰地一响,号炮已然炸响,胡志廉赶忙道:
“阁揆大人亲来视察。我先过去了。”说着唤来侍卫,命他们严加保护儿,这才稍稍安心。
※※※
午时已届,炮声响过,中国阁揆大人驾临,胡志廉身为中国这方主事,自须入场迎接,那蒙古钦差也已到来,东西两棚高手便全数肃立,场内一时鸦雀无声。
今日两国比武,何大人身为阁揆,自须与蒙古使臣过来主持盛会,那何大人取出圣旨,宣达旨意,听他大声念道:“奉天承运,我中国大汉天诏曰:我朝……咳……
威胜五霸,明继王,方今以武会友,贵于相交,九州豪杰,习武从戎,是以普天同庆,有凤来朝……”
何大人摇头晃脑,唧唧聒聒,脚下还打着拍,台下哪里有人听了?武林人物一会儿都要上场较量,各人打坐运气,砺刀磨枪,看台上家眷姓每多藉机赌博的,自是交头接耳,议论胜负。连那阿秀、华妹等一干孩童也在打闹嬉戏,更是不在话下。
场内场外人人神色平淡,无人理会何大人念得是什么,料想他便算夹了一两句粗话在里头,怕也无人知晓。只是那蒙古使臣却越听越怒,圣旨里好大一篇,又是“移风感俗、诲化蛮邦”,又是“四夷勇士、投明事主”,中国皇帝哪句话不是自尊自大?直把蒙古当成了奴邦蛮夷。
那使臣钦差怒火中烧,待何大人读毕,立时手捧鞑靼可汗亲手圣旨,气冲冲地奔上擂台,也是大声念了起来。看他义愤填膺,指天道地,想来所言全在反驳中国君臣,只是他满口蒙古语言,场中无人能懂,众姓自是当成笑话来听,除了几名常寺的通译乐舞生在那儿低声商议,全无一人理会。
娟儿听得哈欠连连,她揉了揉眼珠,道:“再听他们念咒语,我可要睡着了。”
琼芳与娟儿相识颇深,自知她剑法轻功都有一流师承,根柢佳,但临敌经验尚浅,届时擂台上敌手忽出怪招,不免吃亏。便道:“一会儿你也要上场,我瞧你赶紧温习一下剑法。可别有什么乱。”娟儿听了这话,假意打了个哈欠,道:“放心啊,有那位苏大掌门在,能有什么乱呢?”说着合十顶礼,又道:“小女一会儿给人打下台来,还请苏夫人念在十年交情的份上,早些让苏大侠登台上场,替小女雪耻报仇,区区在下纵使魂归九泉,也能瞑目了。”说着向前欠身,便朝琼芳拜去。
琼芳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道:“便要损我,也挑吉利的说,没轻没重,专来招凶。”说着提起手上折扇,便往娟儿的小脑袋打去。娟儿做了个鬼脸,咯咯娇笑起来。
※※※
这两名少女乃是闺中密友,私交甚笃,说话玩笑居多,自无恶意。那琼芳毕竟是皇亲国戚,一阵脸红之后,便又宁定。她拉着娟儿的玉白雪指,朝东棚望去,含笑道:
“先别损我了。倒是你也二十好几了,究竟心里欢喜谁,可曾想定?”
娟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两名青年凝目朝自己望来,一个体型威风,年莫十四五,满脸阳刚肃杀;另一个面貌清白,端稳秀,二十五六上下。两人目不转睛,都在凝视自己。
琼芳微笑道:“山东宋通明武勇过人,河北祝康风流潇洒,你究竟欢喜哪一个,可有主意?”娟儿一脸苦恼,以手支额,讪讪地道:“讨厌死了,都是师姐一天到晚相亲,可真害死人了。”
琼芳亮开折扇,掩嘴轻笑,道:“红颜祸水,绝代妖姬,你可别惹得四大家族比武求亲,到时又是一个擂台。”娟儿头皮发麻,眼见宋通明咧嘴大笑,山东大汉满嘴葱蒜腥味,无远弗届,相距虽达丈许,兀自随风飘来。她心中叫苦,左手掩鼻,忽又见祝康略摆发稍,单手轻托下颚,一幅顾影自怜的俊公模样,娟儿哀号一声,赶忙右手遮眼,自便匆匆逃离而去。
琼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娇声大笑,只是忽然想起“华山怪”的事迹,却也不免心下一寒。
这娟儿看似不减娇憨,其实她屡经变故,颇经人事。那年九华山爆发大祸,门人或死或散,那娟儿虽是小小女孩儿,却有骨气,便以芳华之龄独守师门。可怜她武功微弱,人又幼小,便遭各大门派欺侮诈骗,抢劫财宝田产一空。只是她自始自终咬牙苦撑,坚持不走,后来师姐打听到消息,便赶忙回山团聚,师姐一到,姊夫强援立至,情势旋即逆转,吓得各方强敌退避舍。之后师姊妹先把师门留下的武功秘笈掘出,又将山上的珍宝财物一一夺回,才有了今日九华山的强盛面貌。武林人物每回与她师姊妹相遇,每回醒起她们背后的那个雄伟身影,无不害怕忌惮,这几年九华门人行走江湖,竟是无往不利。
※※※
比武便要开始,琼芳心悬自家人,便朝东棚望去,只是瞧着瞧,那华山门下不见踪影,竟只一位赵老先生到来。看他独个人坐在棚内打盹,其余人等却不知去向。琼芳心里有些发慌,想起情郎年岁越大,行事越发疏忽,赶忙行到赵五身旁,抱拳道:
“五爷爷。”
那赵老先生便是当年的赵老五,算来已有七十来岁年纪,一旦打起盹来,当真劈雷也打不醒。琼芳见赵老五身上肮脏,倒也不敢用手触他,左右看看无人,拿着扇便往他脑门敲了一记,再次喊道:“五爷爷!”
赵老五睡得酣畅,猛然给人打醒,登时睁开睡眼,皱眉道:“哪一位?”琼芳含笑以对,温言道:“五爷爷。”赵老五见了这张清秀脸庞,赶忙直起身来,大声道:“大小姐!”
琼芳身着男装,自不喜人家如此相称,但赵五是长辈,也只有忍住了,当即问道:
“你家掌门人呢?”赵老五揉了揉惺忪睡眼,茫然道:“怎么,还没来吗?”琼芳一听此言,想起华山之中满是精灵古怪之辈,可别又去惹是生非,忙问道:“他们还没进京么?”
赵老五年轻时脾气暴躁,乃是华山小一辈最为害怕的人物,此时年岁已老,却显得十分慈祥,听他呵呵笑道:“当然进京了,咱们那华山双仙起哄,说个月没见您,如隔八秋,便要苏掌门给您准备些礼物,他们逛了好些店铺,都没挑到合意的,一从大明门走到承天门,又从承天门走到左顺门,我年纪老,陪不动……”
耳听他叨叨絮絮,言不及义,琼芳自是不胜其扰,当下匆匆拱手告辞,急忙离开校场,便去寻找玉清观众人下落。
※※※
琼芳离场而去,那蒙古使臣却还在拿着圣旨拼命颂念,又过得盏茶时分,念得口干舌燥,眼歪嘴斜,终于读毕。谁知那何大人找了乐舞生通译,登又怒火中烧,便要长篇大论地反驳。那胡志廉心下一惊,就怕双方你来我往,不免耽误时辰,赶忙拦了上来,陪笑道:“阁揆大人,留步吧。”何大人怒道:“你干什么,不顾圣上的面么?”
胡志廉榜眼出身,雅擅政论,朝廷典故最是详熟,当即搬出往事,低声道:“大人,前年翁金城的事儿,您给忘了?”
何大人心下一凛,这才醒起往事。前年北京城比武,武人未开打,臣便已斗起嘴来,双方大臣相互讥讽,你来我往,整整念了四十余道奏章,正午比试大受拖延,竟延至夜间方才开打。后来到了翁金城,鞑靼国礼尚往来,也找了人上演歌舞娱宾,剧中所演全在讥讽北京时事,中国大臣狂怒之下,全数退席,比试受此一扰,竟延后七日再开。从此两国彼此约定了,日后“魁星战五关”礼节一率从简,除见证大臣、钦差宣旨之外,管你师大士、五军大都督,一概不得到场滋扰。另定规矩,双方出战高手不受朝仪约制,面见两国钦差不下跪,免生争执。
何大人醒起往事,勉强按耐了怒火,挥手便道:“也罢,你是主事,这便让你主持吧。”
胡志廉早有此意,稍一躬身行礼,便即行入擂台,朗声道:“诸位英雄豪杰,承蒙二君圣恩,得令“魁星战武关”连年举办,请诸君下场之时,务须体念“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八字真谛。一不得阴招偷袭,二不许运使暗器,二不能兵刃喂毒,凡事光明磊落,无愧君主重托,四境苍生之景仰。”
胡志廉虽非江湖人物,但他连年举办比校,规则详熟,绝非初窥门径的臣可比。他讲解了一阵比试法则,便行向台边一张长桌,向桌边六名臣行礼,温言道:“几位大人,一会儿请见证输赢,下场将士若有违规之举,还请当场举发,莫要偏废。”这长桌上共坐了六名官员,汉蒙各半,无独有偶,多是老态龙钟之辈。六员见证中,却只一位少壮青年,看此人白面无须、面如冠玉,身穿五白鹇朝袍,正是杨绍奇。诸人听得请托,各自起身回礼,均道:“我等竭心尽力,必使竞试公平,绝不有失。”
那杨绍奇行礼之后,便又坐了回去,目光一撇,却是朝阿秀那儿瞧去,要看这孩是否又跑得不见人影。
此时阿秀早给家丁狠狠捏过脚,只哎哎叫疼,无法再行作怪,便只老老实实地坐着。
那管家见杨绍奇看似正襟危坐,目光却不时向上瞄来,显在留意阿秀的动静。那管家心中一寒,忙向阿秀道:“少爷安分些,二老爷在瞪你了。”阿秀伸了个懒腰,自知叔叔个性温,一向疼爱自己,给他瞪个几眼,倒也不来怕,反正只要没遇上爹爹,那是为所欲为的局面,当下哈欠连连,不置可否。
正疲懒间,看台走道却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几名高大军官腰悬钢刀,身穿铁甲,正自当前开,人潮簇拥中,一名美妇向前而来,那女肩披黑毛雪貂,艳丽照人,才一入场,便让无数宾客起身行礼,便在此时,一名小女孩儿扑了上去,欢声道:“娘!
您可来了!”
阿秀见华妹跳了过去,搂住那那美妇,不住在她脸颊上亲吻,母女俩容貌为相似,一时艳光四射。那管家赞叹道:“人比花娇,当真是京城最漂亮的母女俩。”
那美妇一到,大批随扈涌入场中,便将四周团团护卫,旋即驱离生人。眼看那美妇携了华妹的手,便朝座席行来,那管家长揖到地,慌道:“伍夫人。”那美妇见阿秀坐在一旁,登时轻轻一笑,道:“小调皮,你也来了?”阿秀咧嘴一笑,干笑道:“伍阿姨。”那美妇微微颔,自管坐下。那华妹见了母亲到来,只缠着妈妈说话,不再理会阿秀。
阿秀自坐席上,四下探看,心道:“怪了,那崇卿大哥不是最爱练武么?怎地今儿个这般热闹场面,他却不见人影?”
正想间,忽见擂台上锦旗一招,一个中气十足的男音喊道:“中国蒙古双方先锋出阵,“魁星战五关”,就此开打!”铜锣响亮,场内场外人士无不心头一震。阿秀虽不曾拜师艺,却也曾随父亲练过一些入门武术,一看有架可打,自也大感兴奋,忙凝神去看擂台上,对其余身外之事不再理会。
铜锣响过,东西双棚各自行出一员先锋大将,东是主位,见一名道士手提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