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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芳啐道:“真是无聊,这种事也好骂。”
裴邺低声道:“在朝当权,便要面对天下舆论,没有人骂,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辉映一片,四下一片宁静。琼芳好似大梦初醒,只是低头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邺的说话。想到动容处,眼角竟已湿红。
“裴先生……”正想间,书房里响起一个低沉嗓音,静静说道:“在下想请教件事。”
话声并不响亮,却激得茶碗杯盘微微颤震,裴邺与琼芳闻声惊觉,转头去望,却是那怪人发声说话。看他双手环胸,神态无喜无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脸乱须,一身腐朽,当是浪迹天涯的颓倒乞儿。但此人一旦开口说话,房内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压迫。目光挪移之间,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洁,逼得裴邺满头冷汗。他虽不解武功,却也知眼前这怪客神气如斯慑人,必有惊天动地的技艺随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壮士……想……想问什么?”
“这些年来……”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饮:“天下还好么?”
这段话当真怪异,仿佛要向天下人问安也似,裴邺乍然一听,自也不知如何启齿,琼芳也是错愕木傻,想了许久,替他答了:“应该……应该不算坏吧……”
那怪人听毕之后,好似不置可否。他缓缓闭眼,眼皮稍一盖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过得半晌,又听他道:“容我再问一句,景泰的妃们……现下还在禁城么?”
此话一出,登让裴邺吞了口唾沫,这件事干系了顾尚食粱家,堂堂兵部尚书为了正统第案而死,倘若最后还保不住这群嫔妃,真可说是冤枉白死了。
万籁俱寂中,裴邺点了点头,低声道:“她们还留在后宫里,皇上没有为难她们。”
琼芳欢呼起来,笑道:“我就知道!皇上还是英明的!”她见裴邺低头无语,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态沉静,问道:“是谁保住她们的?是书林斋?还是顾尚书?”
裴邺掩上了脸,摇头道:“保住她们的不是舆论,是西北叛军。”
琼芳大惊失色:“怒苍山?”裴邺微微颔,道:“嗣源死后,朝廷局面很不好,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还是一意孤行,他选在嗣源发丧的当天,预备把先帝遗宫赶出禁城,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还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正道。”
琼芳喃喃地道:“结果怒苍山打来了……”
裴邺颔道:“不错。那个月西北叛军占领甘肃全境,高举景泰先帝的旗帜,自封“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给这些人作乱口实。”琼芳低声道:“他们是真心效忠先帝么?”
裴邺嗤地一声,冷笑道:“权谋,全都是些权谋……景泰与这些匪逆有不死不解的深仇大恨,他们什么时候有过忠心了?这帮人只是要拿他来做个幌……”琼芳颤声道:“幌?”
裴邺叹道:“那年王朝复辟,他们本已成了阶下重囚,一看景泰的钦差有意投降,便暗中连络先帝的忠心部属,联手杀死了陈锣山,重起阵式之后,更以先帝暴毙为由,屡屡指责当今皇朝德行有亏,以来笼络前朝旧臣,收编整军、扩增实力……短短几年,拥军七十万,从西北回部、前朝武将,再到受灾难民,全数投奔匪寨,进而自号曰“大公天道无私忠勇怒王”。叛军与朝廷时而谈判,时而开打,加上这几年干旱得厉害,这个天下啊…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治……”
双雄交战,人间是非颠倒错乱,天下情势如何,自是不言可喻,这段解说等同回答了第一个疑问。那怪人细细思量,忽尔双眉一轩,沉声道:“先生何以言旱?尚祈解说。”
裴邺道:“正统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干涸,之后不断连绵扩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此之后,冬日越冷,夏日越躁,这些年来打井越凿越深,水量却稀少黄褐,加上天候偏早,农作难生,米价已从每石二两龙银,一上涨为五两。”
那怪人淡淡地道:“六两曰荒,七两称灾,八两以上,就要易而食了。”
琼芳听他熟悉政典,自也惊奇。裴邺叹道:“老天爷不赏饭吃,食粮一少,西北战事便越加紧急,正统二年,甘肃全境沦陷,纵使伍定远武勇异常,却也阻不住蝗虫也似的叛军,终于退守潼关。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严,两者相为因果,一朝坏处去,大案才一一生出。”
那怪人闻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问最后一件事,可好?”裴邺微微颔,听那怪人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倩兮……现下幸福么?”
“倩兮”两宇乃是闺名,外人岂能叫得?裴邺咦了一声,反问道:“阁下何出此问?这是人家的私事,此问不显得无礼么?”那怪人收敛全身异象,一时宛如废人。听他低声叹息,道:“在下敬重顾尚书的为人,盼他的爱女能得幸福。还请裴先生不吝指点。”
裴邺听他语气真挚,可那乱须乱发中的两道目光,却又满是悲凉。裴邺凝视那人面貌,心中隐生异感,忖道:“不对,这人必与顾家相熟。”他上下端详那怪人,脑中念头盘旋急绕,只在思往事。那怪人低下头去,轻声道:“裴先生可是不愿明说么?”
裴邺凝视那怪人,摇头道:“对不住,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那怪人低声道:“为什么?”裴邺抬眼望向满墙正道,静静地道:“我说不出幸福是什么样。如何能回覆你?”
那怪人缓缓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万斤锁链,眼看他缓步行向门口,裴邺沉声道:“朋友,你到底是何来历,可以说一说么?”那怪人低声道:“我的名字已经在房里了。裴先生若还记得我,自当想起。”言迄,便从房门离去。
琼芳惊道:“别走!你等等……”
裴邺凝望那人背影,沉思无语,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声,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卷轴,摊平桌上,琼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见那白纸早已泛黄,纸面写了两行宇,微启樱唇,读曰:“饮食欠泉,白水岂能日。”这字迹瘦骨嵚崎,却是顾嗣源亲笔。琼芳心道:“这是对联。”转看下联,纸上龙飞凤舞,草书如云风飘逸,再读道:“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这卷轴竟是幅精彩对联,琼芳满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谁?”
裴邺满面苦涩,只是连连摇头,哽咽道:“是他……是他……”琼芳听不懂所以然,自知那怪人脚步奇快,稍纵即逝,当下先不多问,赶忙掉头出门。
追到了廊檐,风雪萧然,却没见到那怪人的影踪,琼芳来回奔跑探查,非只廊廪屋檐都已瞧过,连下人住居的后院都已查遍,却没瞧见那怪人的踪迹,想来真个不见了。
她在走廊里慌忙狂奔,险些撞上一人,瞪眼一看,却是算盘怪,看他低垂着一张马脸,手上端着些稀饭油条,想来要食早点了()。琼芳忙道:“你有无见到那怪人?”算盘怪见她打着赤脚,登时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吗?还要找么?”琼芳呸了一声,转头再奔,口中想要出声叫唤,却连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晓。她气急败坏,终于气得一跺脚,停下步来。
最早南下寻访,只是为了找出宁不凡,之后找出怪人,与他相处数日,益发觉得此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独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仿佛此人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而是天外飞来、意外坠入尘世。
琼芳忖道:“我可傻了,这怪人为何会来到这处大宅,为何会知晓小姐的闺房、老爷的书房?他一定与此间主人有些干系……”
这时琼芳也不打算留住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从贵州带了什么“东西”出来,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兽,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缓缓走回书房,要找裴邺问个明白。只见房里空无一人,下人正在收拾打扫,眼看老嬷嬷从桌上卷起一张白纸,琼芳心念一动,唤住了她,自行接过凝观,但见纸面还是那两句对联,琼芳眯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撇,惊见纸角处墨泽新黑,好似是裴邺写就的。琼芳低声去读,又读出了昨夜见过的两个字儿。
“卢云?”琼芳满心茫然:心道:“又是这个人,他便是那大水妖么……可这卢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看不出个所以然,一夜没睡,脑中也如草书般撩乱,一双大眼半睁半眯,浑浑噩噩地回去闺房,唤人打水濯足,这一晚赤脚蹦跳,可难免也加入了乌脚帮()。
洗过小脚,趴上了香枕,盖着顾小姐的香锦鹅被,琼芳哈欠连连,终于模模糊糊地睡了。
身边热了起来……炎炎夏日,喧哗燥热,自己来到了一处大街,四周全是姓,咦,自己坐在车上,身边有个高大老者,那是爷爷啊,身摇着摇,车走啊走的,然后停下来了。
道拥挤……前头堵住了……有些无聊,四下看看吧,嗯,旁站着两个堂堂正正的男,左边是个圆肚大胖,右边还有个高高的男人……
很显眼的一个人……八尺有吧,他穿着彩鸂官袍,看模样是个年轻官员,瞧他侧着脸和大胖说话,脸上含着一幅笑,他的脸颊有些瘦削,鼻梁挺直,挺英俊的。
咦,大胖伸手朝自己点了点,那年轻官员好似听了什么,只慢慢回过头,朝自己望来,看他脸上还带着惊讶,那大胖在他耳边说啊说,两人脸上都带着笑……讨厌了……
唉……那对晶莹的眸转向了自己……没法,向他挤个笑脸吧……
劈劈啪啪……鞭炮响起,锣鼓喧天,惊醒了琼芳。她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晕黄,晚霞照入顾小姐的闺房,这一觉睡来,竟已过了一天,已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爆竹闹耳,琼芳头痛欲裂,勉力掩着耳孔,缓步行到窗边,她凑眼望外,却是扬州街上庙会游街。不少姓鸣炮庆喜。想来快过年了,方才吵得这般起劲儿。琼芳皱眉掩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补眠,忽然之间,街角的一个身影映入眼帘,让她再也移不开目光()。
斜阳西晒,大队欢腾姓游街,街角寥寥落落站着几个人,其中一名男侧在铁铺门口,身穿褐布长袍,弓背曲腰,脚旁立着扁担,正拿着木板铁锅拼拼凑凑。看他身旁有名师傅,手拿金叶,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铅废铜。
铁锅竹木一一拼起,转眼之间,扁担成了个面担。琼芳呆呆凝望,心道:“这是个面贩。”
那人扛起面担,从铁铺老板手中接过零钱,晚霞彩辉映照,那面孔一点一点入得眼帘……
“这位公爷呢,便是一甲进士及第,奉调北返的长洲知州……”窗扉微启,寒风阵阵,不绝从窗外灌进来,在这一刻,琼芳啊了一声,耳边响起了爷爷的说话。她终于醒了过来,景泰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个燥热恼人的炎夏午后,自己早已见过这个人。
“卢云!”站在窗边的琼芳用力推开了扉扇,朝着香闺主人的情郎大声呐喊:“还我钱来!”
正统十年腊月二十八,行将过年,前朝最后一位状元爷抬起头来,他白面素净,一头黑发,那剑眉依然,凤眼依然,阮囊羞涩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伤印,一切全如往昔……。
正文 楔子
小姑娘最恨黑漆漆的卧房。尤其是白日里睡得多、夜里,玩得调皮的小姑娘。
滚啊滚,翻啊翻,今夜一如往昔,小琼芳蒙著棉被,辗转反侧、东滚西翻,偏偏怎也睡不著。
“讨厌,白天睡多了。”
寻常孩黎明即起,天黑就寝,总是沾枕得眠,小琼芳却大大不同。爷爷忙,爹爹忙,打小又没了娘亲,正因少人管教,白日里不睡到日上竿,决计爬不起床。可怜贪睡懒起的结果,便是半夜里目光炯炯,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入眼了。
快闷死了,棉被盖头半时辰,实在睡不著,便想纵下地去蹦跳玩耍。才一掀开棉被,探头来望,惊见一个老婆瞪著自己,登时把小琼芳吓出一身冷汗。
可恶……老婆高居墙头,嘴角斜起,望来好似冷笑不休,琼芳回过神来,认出那是挂在墙上的先人遗像,好似是高奶奶还是祖婆婆,不知谁挂在十岁小女孩儿房里的,当真可恶了。
白日里熟悉的景物,到得晚上全活了,树是树妖,画有画仙,连桌椅都会斜眼冷笑,随时等著吓死她。琼芳把棉被蒙住了头:心道:“公鸡!公鸡!怎麽还不叫啊!”正自幻想鞭打公鸡,逼迫它早些报晓,忽听门口传来脚步声,房门却又开启了。大半夜的,却又是谁呢?小女孩儿微起惊骇,心惊肉跳间,偷偷掀起棉被一角,再次偷眼去看。
月光照上房门,送来一条黑影儿,映上了床头。传说中的无脸鬼徘徊踱步,随时要走将进来。
小琼芳吓得六神无主,正要放声尖叫,忽听门口传来一声说话:“芳儿,睡了麽?”
好险好险……不是鬼、不是鬼,小琼芳连拍心口,大大松了口气。她擦去冷汗,赶忙装乖扮巧,自把棉被盖好了,假作十分熟睡。
黑影打开了房门,一步步走了进来,他来到帐外,低头望向自己,小琼芳嘴角含笑,右眼紧闭,左眼却悄悄睁开一缝,偷偷瞄望那个黑影儿。
黑暗幽森的睡房里,有双眼睛在瞧著自己。这可不是怪物的铜铃牛瞳,而是一双漂亮凤眼,很有神、很柔和,温润晶莹,那是爹爹的眼睛呢。
小琼芳虽然装著睡,心头却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爹爹回家了,比预定还早了日,才从南京宗人府回来,他果然第一个来瞧自己这个亲亲小宝贝儿。
父女连心,琼芳只想扑上前去,依偎在爹爹的怀里,要他抱抱亲亲;正要扑入怀中,忽然之间,心里生起气来。
不行!才不可以那麽便宜!爹爹要不忙於公务,要不久在外地,自己要是趴了过去笑眯眯,那不傻呼了?十岁的小琼芳暗自生气,改打其他的坏主意。
这样吧,一会儿爹爹要是过来香一个,小琼芳便要提起棉被,一下蒙住他,狠狠惊他一回。到时爹爹定是“啊呀”一声惨叫,没准还要摔下地去。
就这麽著,小琼芳心中哼了一声,闭上了眼儿。
没法啊,爹爹,谁要你和芳儿聚少离多呢?可别怨女儿欺侮你了……
眼看爹爹毫无防备,只在床边坐下。正要伺机而动,忽觉被往上拢了拢,变得舒服些了。小琼芳不敢妄动,继续假作熟睡。
便在此时,爹爹俯身下来,小琼芳也闻到那熟悉之至的鼻烟壶香气,她心中一动,便也悄悄睁眼,窥看她的生身父亲。
面前的爹爹很英俊,也很忧郁,除了和爷爷争吵,他平日很少开口,只有望向自己的时候,他才会这样含著一抹笑。这时的爹爹,当真好看了……
黑暗之中,父女相互凝望。忽然间,小琼芳的嫩脸一阵发痒,居然给爹爹偷偷香了一记,胡渣刺来,痒到心窝里,险些让她笑出声了。
哎呀,小琼芳强忍著笑,忽然发觉自己输了一招,她忘了吓爹爹了。
算了,全都原谅了……只要爹爹肯陪著自己,什麽都可以原谅()。有爹爹在身边,黑房就不黑,老婆的画像也不再可怕了。
黑暗之中,小琼芳依偎在爹爹怀里,闻著他身上鼻烟壶的香味,平安温暖的感受,让她嘴角带著笑,眼皮渐重,慢慢鼻鼾将起,真的要睡了。
“芳儿……”忽然耳中听到了什麽,爹爹像是说了一句话,自己听不清楚。小琼芳睡眼惺忪,急忙睁开双眼,却发觉迟了一步,房门口有著爹爹的背影,他要走了。
爹爹来得急、去得快,琼芳忍不住眼眶微红,心里非常非常生气。要不陪女儿说故事,要不等她睡著,哪有这样来去匆匆的爹爹?不原谅了!小小姑娘愤怒地哼了一声,决定狠狠吓爹爹一跳。她蹑手蹑脚地爬起身来,穿上了鞋,一尾随爹爹而去。
穿过花圃,经过假山瀑布,爹爹没有进主屋去,他来到一栋大庙前面,轻推月下门。
月光照耀红漆大门,映出了点点亮光。小琼芳当然知晓这座庙,那是家庙祠堂,供奉著琼家的列祖列宗,每逢过年除夕,爹爹爷爷都会把她押进门来,左手塞过只香,右手按著小脑袋儿,要她朝一堆木牌跪啊拜啊的。向来是小琼芳最怕来的地方。
大半夜的,爹爹来这儿干什麽呢?莫非他要提早过年了?小琼芳一脸好奇,静悄悄地溜到祖庙门外,偷眼朝里头看去。
爹爹打著了火,燃起红烛,迳自取过线香烧了。就像过年那样,香烟缭绕,裹住了爹爹的背影,依稀看到他朝牌位跪了下去,下拜磕头间,好似在向老祖宗们诉说什麽()。琼芳蹲在地下,只在呆呆看著,过得许久,爹爹终於缓缓起身,看他神秘兮兮,又从供桌底下拿出一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