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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笋鲜汤,慢火炖了乌骨鸡,吃得全家和乐融融,但见老娘吮鸡脚,女儿啃鸡嘴,连老婆也给喂得满头是汗,再也吭下出气来。
小工笑吟吟地看着,自从门后拾起一只包袱,道:“你们慢吃啊,我得走了。”老娘小女正忙着,无暇理会,老婆却放落了汤碗,讶道:“今儿下是元宵么?你们药铺还开门啊?”
“是啊。”小王哈哈笑道:“春冬交际,伤风咳嗽的人多了,这两日忙得不成话呢。”
老婆秀目一眨,轻轻“咦”了一声,还待要问,小王却将头一撇,急急出门走了。
“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问大字,找了一通便识字。”
看今晨便如过去多少年,王一通一早起床,先替家中老小安顿了饮食,之后昂阔步,嘴里哼曲,便朝京城第一大药铺而去。
风雨无阻的二十年,打弱冠开始,王一通便在药铺里干活,除了初二、十六两日关铺休憩,每日天光一亮,便该是上工时候,这时他也要行过长长的五里,方能抵达上工地方。
五里不算近,可这五里风光不俗,走来一点不累。
“嗨,一通。”回头去看,东邻凤娘回眸笑,直了柳腰送秋波。王一通还不及抱拳作揖,便又听一声轻叹:“嗨,王哥。-转头再瞧,西窗丫鬟推窗扉,含情脉脉羞羞叹。”早啊!大家早啊!“王一通精神爽利,向左邻右舍的姑娘们道早问安,眼角堆满笑意。
王一通广受妇女欢迎,这倒不仅是因为他样貌好,也不是为了他嘴巴甜,而是因为他能”顾家“,人人都晓得,铜锣胡同里最好的男人,便是王一通。
好男人不是自夸的,要作好男人,便得照顾一家老起这点,王一通可是深明奥要,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想让她们平平安安日,一得有心,二得有钱,还得有闲,缺一不可。王一通打小孝顺侍亲,当然有心,他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自也有空闲,唯一缺得便是钱了。不过他虽没有万贯家财,却还有个依靠。”大洪堂?您……您在大洪堂当差?“每回街坊邻居听说此事,莫不先吸一口气。再从胸膛里鼓出一个大字:”好啊!“”大洪堂“不是普通地方,而是全国第一大药行,店里伙计家世清白、能言善道,个个有本领,一能识字,二能算账,还得通晓药理……传说”大洪堂“的伙计若去乡试,十个有五个考得中秀才。也是如此,每回一通大哥从邻家门前走过,都要害得少女们气鼓鼓死瞪后厨的柜。没法,谁要橱里搁了成堆的”晚“呢?”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问大字,找了一通便识字。“
王一通洋洋自得,正感读书之乐乐无穷,忽见天光高照,不免惊道:”晚了,碗了……可得走快些……也是他受妇女喜爱,沿途只顾着陪姑娘们招呼,不晃耽误了上工时辰,一时慌了手脚,正半走半跑间,忽见一名老汉迎面而来,神色有些不善。王一通见这老人像是穷苦乞丐,忙驻足避让,免遭纠缠。
老乞丐低头行过,忽然发现了王一通,他喝地一声,快步奔来,喊道:“别走!你别想走!”老乞丐拦,想来憎恨有钱人。王一通只得咳了一声,将头别了开,那老汉重重哼了一声,左手搭住王一通的肩膀,跟着右手一伸,掌心向上,森然道:“拿来。”
拿什么呢?也是王一通心地善良,当下叹了口气,先提起手来,将老汉的五只指头扫落下去,跟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烂铜板,便望老汉掌心赏落。
“**!”铜钱赏出,却得回这个字,那老汉发怒了:“真当我是乞丐么?”
有骨气的年头,乞丐不食嗟来食,王一通眨了眨眼,还不及致歉,衣襟却又给老汉揪了起来,听他咬牙切齿地道:“臭小!你到底在想什么?整整拖欠我个月的房租,却想塞个烂铜板蒙过去?枉费老汉专程找你收租,你……你不觉得自己可恨么?”
啊,难怪有些眼熟……原来是自家的房东来了。
王一通认出人来了,赶忙陪笑道:“哎呀,原来是贤翁啊,这是利钱、利钱。”
“利你个大头!”老汉忿忿下平,他拿起烂铜板,往地下恨恨一砸,怒道:“我大儿下月讨媳妇了,正愁没房住。你今儿下把租银给我,得很,王一通不惊反怒,霎时大吼道:“老丈!恕王某耳背!请你把话再说一遍!”
老虎下发威,当真变病猫?“大洪堂”的大爷发怒了,只吓得老汉倒退一步。
大洪堂!大洪堂!上好的药方不外卖!这便是威震京畿的药铺大洪堂,听得药铺的赫赫威名,老汉心下一醒,自知话说得重了,忙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老头儿缺钱缺得急,这才口无遮拦……”形势逆转,王一通冷冷便道:“够了!这个月我老婆生产。家里事忙,这才忘了给你房钱。你今晚吃过饭,记得过来收租,我另加钱银给你打赏。”
“赏”字拖得长长的,也赏得老汉谨身肃立,听他朗声道:“多谢一通大哥,您慢走。”
“势利鬼!”王一通斜厂他一眼,扬高哼,便自掉头而去,元宵节里讨晦气,一大早便满肚火,王一通沿途咒骂,幸幸而去。他一穿过了祟门,来到了一条大街,名唤“东厂胡同”,跟着见到内城门,名唤“朝阳门”,他穿过门下,驻足停步,瞻仰着面前的大药铺。
金字招牌闪闪生辉,不清说,此地正是“大洪堂”。也是王一通从小到大上工的地方。
王一通嘴角微笑,正想跨进大门上工,猛听药铺门里传来如雷暴吼:“你新来的啊!都上工半年了,连煎个药也不会么?”
老掌柜破口大骂,语言凄厉,王一通停下脚来,用力嗅了嗅,一股焦臭隔空飘来,已知药材给煎糊了。也难怪老掌柜发火,天候干早,农作难生,药材得来加倍不易,怎能给这般糟蹋?但听吼声频繁,左一个喝哩哈抽、右一句妈妈哇啊,藤条挥打迭声,老掌柜拿出绝活,大冷天里猛抽小腿,小伙计跳得老高,没准要撞上屋梁了。
王一通摇了摇头,心道:“老的不会教,小的不会,真是,看我过去救人吧。”他俨然闭目,了衣装,还不及跨出步伐,却听老掌柜骂着骂着,嘴里居然骂出了自己的姓名。
“臭小!瞧你这般德行,莫非想王一通么?”
老掌柜疾言厉色,边揍小伙计边骂,那小孩儿原本还嘻皮笑脸,听得“王一通”字,竟然吓得哭了起来,慌道:“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王哥啊!他好惨啊!好惨啊!”
“还知道惨啊!不想和他一样下场,那便认份听话!否则惹火了大少爷,休怪他轰你出门,便像轰走王一通那般!让你一辈回不来!”老掌柜提起藤条乱抽,小伙计的哭声更是不绝传来:“不敢啊!不敢啊!求掌柜的开恩啊!小人不敢了啊!不敢了啊!”
不敢了……不敢了……王一通泪眼朦胧,一时垂下头去,口唇喃喃,好似也在低声哀求。
个月前为了一桩不平事,自己对着大老板的公拍桌怒喝,当场便给人扫地出门。自此之后,自己不再是京城第一大药铺的伙计,而是门外的过汉。
王一通默默听着小伙计的哭声,他的模样光鲜依旧,可那眼神却早已茫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驮着背、低下头,终于转身离开。
自十五岁起算,直到现今十五岁,王一通二十年来如一日,每天黎明即起,准时上工,每日里都要来一趟大洪堂。即使他不再是此地的伙计,他还是得走这一趟,好似一日不来,他便觉得这天还没开始。
一翻两瞪眼的年头,一拳槌上了桌,砰地大响过后,什么都没了。小伙计的哭声渐渐远去,王通脚下悠悠慢慢,却也远离了大洪堂。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二个月下来,找不到一份差事,却把全北京游历遍了,今儿该怎么打发时光呢?前天才去永定河畔赏景,昨门又溜到钟楼底下睡觉,今儿真不晓得该做什么?
王一通叹了口气,自知又要瞎混一日,当下默默走着,回到了朝阳门大街、时候还早,朝阳门大街游人无多,望来空荡荡一片,小王此时得了自由身,却不晓得该做什么,只能倚在墙角发呆。他慢慢坐了下来,笑道:“什么玩意儿,干啥为五斗米折腰,瞧我多清闲啊?”他懒懒打了个哈欠,正啊啊欲睡间,忽然“啊”字拔尖,成了一声惨叫。
掺了、惨了……自己怎么忘了,今晚房东要收两银啊!
两银,每月房租一两银。可小王没钱了。昨日儿满月,小王拼出全身上下十只铜板,总算替家人熬了一只鸡,如今数遍全身,却只剩一个破铜板,该怎么办呢?
想起老房东的小头锐面,王一通慌忙自忖:“不行!今儿可得认真干活了!”他左瞧右望,眼见街上无人,赶紧躲入暗巷,先脱下一身光鲜衣物,之后打开包袱,左手捏鼻,右手发抖,颤巍巍地拎起全套破裤衫。
破衣烂裤,全身补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霎时之间,小王也已验明真身,他不再是大洪堂的大伙计,而是京城里的污衣名丐“王阿通”。
个月来找不到活儿干,家里却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着吃。眼前局面险恶无比,王一通非只花光了全身积蓄,尚且拖欠了个月的租银,再不去街上捡铜板儿,却要怎么办?
王一通摇了摇头,咒骂两声,自从地下捞起烂泥,望脸上拍了拍。霎时满脸烂泥,浑身臭黑,好似换了个人。
啦啦啦,读书好,读书妙,读书之乐乐何如,臭气熏天鬼不如。
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滚落腮边,也洗出王一通原本的玉洁白肤。他咬紧牙关,又从地下抹起黑泥,奋力再朝脸颊乱打:“王兄弟!没什么可耻的!别怕、别伯!行乞而已,不偷不抢啊!”说着挥拳舞脚,振作士气:“老婆!女儿!娘亲!你们瞧好了!今日我定要替你们讨回两银!否则誓不为人了!”
“两银、两银……”春眠下觉晓,行乞要趁早,王一通振作起来,一时口中嚷嚷,脚下急急,赶紧溜上了大街,趁着天光还早,他要抢占街头第一号行乞大位,大发利市一番。
来到了东直门,撇眼看去,地下已然躺了名老乞丐,正自呼呼大睡,王一通捏着鼻,蹙眉道:“老丈,借个光啊。”他将臭烘烘的泥脚搬开,就地坐了下来。他了一下脸上黑泥,跟着咳了咳,取出破碗,拉开歌喉,唱道:“、两、银……”王一通敲碗试唱,颇见怡然,当下清了清嗓,引吭高歌:“好心的大爷行行好,救人救命要趁早。一两赏银不嫌多,一儿不算少,多积阴德哪错不了哪……错,不,了……”在莲花落的歌声中,满街的乞儿听了王一通的召唤,也都打着哈欠起身。王一通微微一惊:“嘿啊,一山还比-山高啊……”
阳渐渐升起,同行同业如同雨后春笋,全都冒出来了。但见老的老、小的小、躺的躺、倒的倒,满街全是衣衫褴褛的乞儿,沿道望去,几达数人之多。
这帮乞儿全是乡下来的。天干地旱,收成无着,老天不给活,庄稼汉若不想做土匪,便只能这般活了。也是京城里乞丐越来越多,朝廷便颁下了一条规矩,今后乞丐若想讨饭,只准上东直门大街聚集。其余地方要见了污衣大小丐,一律威武棒伺候。
这条规矩颇见道理,久住京城的都明白,这东直门便是朝廷六部衙门所在,一来官差多,巡逻方便,二来乞儿聚居一处,也不易惊扰良民,可说一举数得。也是为此,王一通若想入行,便得来此地报到了。
辰时已到,衙门开堂,众乞儿也全数起床了。看这些人懒洋洋的,有的一醒便拎起破酒瓶,咕噜噜地灌着臭酒,有的则是就地拉屎撒尿,弄得满街腥臭。少下了给乞丐邻居一阵挝打。整条东直门大街闹烘烘地,王一通自也无心多看,只懒懒坐地,等候生意上门。
一片吵嚷间,街上忽然安静下来了,每个乞丐鼻孔喷气,全在望着街头的一名行人。
今日第一桩生意上门了,看那行人抱着厚厚一叠公,却是一名洽公姓。他站上街头,先瞧了瞧街尾转角处的六部衙门,又看了看街边两旁的乞丐,神色胆怯,好似下敢过来。
“来吆,来吆……”众乞丐嘻嘻而笑,纷纷招手呼唤:“别怕啊,想到六部衙门办事,便得经过这儿吆。”
朝廷第一德政,便是将乞丐聚在六部衙门,却不知是哪个混账官员出的馊主意。那行人面色发寒,偏生有事在身,不得不走,他迟疑良久,终于发一声喊,低头直街而过。
两银!给我两银!王一通第-个悲情惨叫,却没能拦住那人,身边老乞丐同仇敌忾,大哭大吼:“别走!你没瞧咱们多可怜?快拿出你的良心来啊!”大街上滚动哭嚷,有的乞丐擂胸顿地,有的倒地恸哭,更有大批儿童迈步飞奔,不住去追那人的裤角。
“救命啊!”行人惨叫起来,都说丰年口袋饱,上行乞少,荒年裤带缩,满街要饭多,这人八成也是个穷酸,一见乞丐追捕自己,赶忙拼出了老命,逃进了工部衙门。
咚,大门关上了,满街乞丐叉滚又爬叉倒立,-见财神爷走了,便又懒洋洋地躺下。王一通恶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道:“小气鬼!”
早岁不知世事艰,昔年王一通也曾风光过,想那时他过东直门,每回见得街边乞儿,总要笑其懒,恶其形,嗤之以鼻,岂料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自己讨饭,方知乞丐一点不懒,一点不好做。
呜呼哀哉,阳升到顶了,已在午饭时分,行人过去了几个,有的拔腿便跑,有的掩面而过,众乞儿徒然喊得口干舌燥,却拿不到几钱。眼看今儿生意不好,远处居然还飘出了炊烟,不知是哪户缺德人家蒸起了包,蒸笼米面飘香,一众乞丐馋涎欲滴,霎时大的哭、小的叫,满街哭喊吵嚷,吓得人更是落荒而逃,乞丐饿了,王一通自也饿了,他今日仅喝了口汤,不免头晕眼花。一时捧着空肚,呼呼喘气,转看身边的老乞丐不愧是前辈,竟然准备了一个窝窝头,望来黑巴巴的,好似是跟棍。那老乞丐倒也大方,一见王一通瞧向自己,便笑道:“小兄弟,一块吃点儿吧?”
王一通一脸腼腆,不由低下头去,俗话说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人家已经是要饭的,自己居然还想找要饭的讨饭、却该算是什么?正臆测着自己的新身分,那老乞丐已从地下摸起了砖块,狠狠朝窝窝头砸落。
轰隆一声,砖块粉碎,窝窝头闻风不动,老乞丐不慌不忙,只提起黑赤脚来一阵乱踩,将之踏为两块。他俯身拾起一块小的,便递给了王一通,笑道:“吃吧,香得很。”
王一通心下害怕,有点不敢吃,可要说傲慢不接,必会惹得老丐生气,当下双手捧过,低声苦笑道:“多谢老丈。”眼见那老乞丐呵呵笑着,一边摸着花白胡须,一边吃起了窝窝头,王一通干笑道:“老大爷,就您一个人在这儿?您家里人呢?”
那老丐乐天知命,只哈哈笑道:“甭提罗,有等于没有。管他去死的。”王一通见他豁达,心下倒也佩服,暗忖道:“原来是个孤家寡人,难怪这般自在。”
他拿着窝窝头,左右探看,怱觉街上乞儿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却都是男儿,并无一个女。王一通心下暗叹:“这帮人倒有先见之明,自知早晚要成乞儿,这才没成亲,倒不似我老老小小,拖着蜗牛壳……”
王一通懒洋洋地想着,也是按耐下住肚饿,便咬了一口窝窝头。臭气冲来,不由呕地一声,正要呜呜流泪,身旁却有人抢先哭了,但见一名乞童低头走来,沿途掩面哭道:“妈妈……娃娃肚饿,娃娃要找妈妈……妈妈……姡腥荆诮淄伎蘖似鹄矗桓龈隹奕抡仪啄铮们椎趾坝致睿醋璨蛔『⒚堑目奚
“怪了……王一通眨了眨眼,看街边乞儿既然有孩,想来他们也有娘。可这些女人上哪儿去了?为何乞丐的老婆全不见了?”
王一通呆呆想着,忽然啊地一声,满口窝窝头碎层坠下,却也让他看懂了道理。
懂了,这帮乞丐并非全是光棍,可他们既已沦落到这个境地,他们的老婆便不会过来这条街。为了养家活门,她们会默默去到隔壁的另一条……那条好像叫什么花……什么柳……
浑沌间见到妻的下场,王一通却也放声尖叫起来:”两银!***两银啊!“王一通如痴如狂,他抛开可窝窝头,直直冲上大街,逢人便是六个字吐出:”***!二两银!“眼前的情势再明白不过,一旦缴不出房租,一家老小便要流落街头,届时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以妻的贤慧貌美,她必然挺身而出,为家人卖身下海。”快!快!谁快给我两银,快啊!“王一通边跑边喊,无能的丈夫,窝囊的爹爹、下孝的儿,条大罪压上头来,逼得他心急痴挘В拇ψ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