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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几人已乏了,改日再试吧。”
雯青正听着,忽觉眼前一道奇丽的光彩,从舱西犄角里一个房门旁边直射出来,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二十来岁非常标致的女洋人,身上穿着纯黑色的衣裙,头戴织草帽,鼻架青色玻璃眼镜,虽妆饰朴素得很,而粉白的脸、金黄的发,长长的眉儿、细细的腰儿,蓝的眼、红的唇,真是说不出的一幅绝妙仕女图,半身斜倚着门,险些钩去了这金大人的魂灵。雯青不知不觉地看呆了,心想何不请毕先生把这人试一试,倒有趣,只不好开口。想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计,就对毕叶道:“先生神术,固然奇妙极了,但兄弟尚不能无疑。这三个中国人,安见不是先生买通的呢?”毕叶听罢,面上大有怫然之色。雯青接着道:“并非我不信先生,我想请先生再演一遍。”说着,便指着女洋人低声道:“倘先生能借这个女洋人一试妙技,那时兄弟真死心塌地的佩服了。”次芳及两个翻译也附和着雯青。毕叶怫然道:“这有何难!我立刻请这位姑娘,把那东边桌子上的一盆水果搬来,放在公使面前好么?”这句话原被雯青那一句激出来的。大凡欧洲人性情是直爽不过,又多好胜,最恨人家疑心他作伪,总要明白了方肯歇手,别的都顾不得了。毕叶被雯青这一激,也不问那位姑娘是谁,就冒冒失失地施起他的法术来。他的法术又是百发百中,顿时见那姑娘脸上呆一呆,就袅袅婷婷地走到东边桌子上,伸出纤纤玉手,端着那盆冰梨雪藕,款步而来,端端正正地放在雯青坐的那张桌上,含笑斜睇,嫣然倾城。雯青这一乐非同小可,比着那金殿传胪、高唱谁某的时候,还加十倍!那里知道这边施术的毕叶,这一惊也不寻常,却比那死刑宣告牵上刑台的当儿仿佛一般,连忙摘了帽子,向满船的人致敬,先说西话,又说中国话,叮嘱大家等姑娘醒来,切不可告诉此事。大家答应了。那时船主质克,因听见喧闹的声音,也来舱查看,毕叶也给他说了。质克微笑应诺。毕叶方放了心,慢慢请那位姑娘自回房中去,把法术解了。雯青诸人看见毕叶慌张情形,倒弄得莫名其妙,问他何故。毕叶吞吞吐吐道:“这位姑娘是敝国有名的人物,学问极好,通十几国的语言学,实在是不敢渎犯。”次芳道:“毕叶先生知道她的名姓吗?”毕叶道:“记得叫夏雅丽。”雯青道:“她能说中国话么?”毕叶道:“听说能作中国诗文,不但说话哩!”雯青听了,不觉大喜。原来雯青自见了这姑娘的风度,实在羡慕,不过没法亲近。今听见会说中国话,这是绝好的引线了,当时就对毕叶道:“兄弟有句不知进退的话,只是不敢冒昧。”毕叶道:“金大人不用客气,有话请讲!”雯青道:“就是敝眷,向来愿学西文,只是没有女师傅,总觉不便。现据先生说,贵国姑娘精通语言学,还会中文,没有再巧的好机会了。现在舟中没事,正好请教。先生既然跟夏姑娘同国,不晓得肯替兄弟介绍介绍么?”毕叶想一道:“这事既蒙委托,哪有不尽力的道理!不过这姑娘的脾气古怪,只好待小可探探口气,明日再行奉复吧!”当时次芳及黄、塔两翻译,又替雯青帮腔了几句,毕叶方肯着实答应,于是大家都散归。
雯青回房,就把毕叶奇术,告诉彩云。彩云道:“这没什么奇。那些中国人,一定是他的同党,跟我们苏州的变戏法一样骗人。”雯青又把那个女洋人的事情告诉她,说:“这女洋人是我叫他试的,难道也是通同的么?”彩云于是也稀奇起来。雯青又把学洋文的话,从头述了一遍,彩云欢喜得了不得。原来彩云早有此意,与雯青说过几次。当晚无话。
次早,雯青刚刚起来,次芳已经候在大餐间。雯青见面,就问:“昨天的事怎么了?”次芳道:“成了。昨日老前辈去后,他就去跟这位姑娘攀谈,灌了多少米汤,后来慢慢说到正文。姑娘先不肯,毕先生再四说合,方才允了。好在这姑娘也往德国,说在德国或许有一两个月耽搁,随后至俄。与我们的路途到是相仿的,可以常教。不过要如夫人去就她的,每月薪水要八十马克。”雯青说:“八十马克,不贵不贵,今天就去开学么?”次芳道:“可以,她已等候多时了。”雯青道:“等小妾梳洗了就来,你去招呼一声。”次芳答应着去了。雯青进来,次芳的话彩云早已听得明白,赶着梳好头。雯青就派阿福过去伺候,自己也来二等舱,与次芳等闲谈,正对着夏雅丽的房间。说说之间,时时偷看那边。彩云见了那位姑娘,倒甚投契。夏雅丽叫她先学德文,因德文能通行俄、德诸国缘故。从此之后,每日早来暮归。彩云资性聪明,不到十日,语言已略能通晓。夏雅丽也甚欢喜。
一日,萨克森船正过地中海,将近意大利的火山,时正清早,晓色苍然。雯青与彩云刚从床上跨下,共倚船窗,隐约西南一角云气郁葱,岛屿环青,殿阁拥翠,奇景壮观,怡魂养性。正在流连赏玩,忽见一人推门直入,左手揽雯青之袖,右手执彩云之臂,发出一种清冽之音,说道:“我要问你们俩说话哩!如不直说,我眼睛虽认得你们,我的弹子可不认得你们!”雯青同彩云两人抬头一看,吓得目瞪口呆,不知何意。正是:
一朝魂落幻人手,百丈涛翻少女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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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险语惊人新钦差胆破虚无党 清茶话旧侯夫人名噪赛工场
却说雯青正与彩云双双地靠在船窗,赏玩那意大利火山的景致,忽有人推门进来,把他们俩拉住问话。两人抬头一看,却就是那非常标致的女洋人夏雅丽姑娘,柳眉倒竖,凤眼圆睁。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知道前数日毕叶演技的事露了风了。只听那姑娘学着很响亮的京腔道:“我要问你,我跟你们往日无仇,今日无故,干吗你叫人戏弄我姑娘?你可打听打听看,本姑娘是大俄国轰轰烈烈的奇女子,我为的是看重你是一个公使大臣,我好意教你那女人念书,谁知道你们中国的官员,越大越不像人,简捷儿都是糊涂的蠢虫!我姑娘也不犯和你们讲什么理,今儿个就叫你知道知道姑娘的厉害!”说着,伸手在袖中取出一支雪亮的小手枪。雯青被那一道的寒光一逼,倒退几步,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是彩云老当,见风头不妙,连忙上前拉住夏雅丽的臂膀道:“密斯请息怒,这事不关我们老爷的事,都是贵国毕先生要显他的神通,我们老爷是看客。”雯青听了方抖声接说道:“我不过多了一句嘴,请他再演,并没有指定着姑娘。”夏雅丽鼻子里哼了一声。彩云又抢说道:“况老爷并不知道姑娘是谁,不比毕先生跟姑娘同国,晓得姑娘的底里,就应该慎重些。倘或毕先生不肯演,难道我们老爷好相强吗?所以这事还是毕先生的不是多哩,望密斯三思!”夏雅丽正欲开口,忽房门咿呀一响,一个短小精悍的外国人,捱身进来。雯青又吃一吓,暗忖道:“完了,一个人还打发不了,又添一个出来!”彩云眼快,早认得是船主质克,连忙喊道:“密斯脱质克,快来解劝解劝!”夏雅丽也立起道:“密斯脱质克,你来干吗?”质克笑道:“我正要请问密斯到此何干,密斯倒问起我来!密斯你为何如此执性?我昨夜如何劝你,你总是不听,闹出事来,倒都是我的不是了!我从昨夜与密斯谈天之后,一直防着你,刚刚走到你那边,见你不在,我就猜着到这里来了,所以一直赶来,果然不出所料。”夏雅丽怒颜道:“难道我不该来问他么?”质克道:“不管怎么说。这事金大人固有不是,毕先生更属不该。但毕叶在演术的时候,也没有留意姑娘是何等人物,直到姑娘走近,看见了贵会的徽章,方始知道,已是后悔不及。至于金大人,是更加茫然了。据我的意思,现在金大人是我们两国的公使,倘逞着姑娘的意,弄出事来,为这一点小事,闹出国际问题,已属不犯着。而戕害公使,为文明公律所不许,于贵国声誉有碍,尤其不可。况现在公使在我的船上,都是我的责任,我绝不容姑娘为此强硬手段。”夏雅丽道:“照你说来,难道就罢了不成?”质克道:“我的愚见,金公使渎犯了姑娘,自然不能太便宜他。我看现在贵党经济十分困难,叫金公使出一宗巨款,捐入贵党,聊以示罚。在姑娘虽受些小辱,而为公家争得大利,姑娘声誉,必然大起,大家亦得安然无事,岂不两全!至毕先生是姑娘的同国,他得罪姑娘,心本不安,叫他在贵党尽些力,必然乐从的。”这番说话,质克都是操着德话,雯青是一句不懂。彩云听得明白,连忙道:“质克先生的话,我们老爷一定遵依的,只求密斯应允。”其时夏雅丽面色已和善了好些,手枪已放在旁边小几上,开口道:“既然质克先生这么说,我就看着国际的名誉上,船主的权限上,便宜了他。但须告诉他,不比中国那些见钱眼开的主儿,什么大事,有了孔方,都一天云雾散了。再问他到底能捐多少呢?”质克看着彩云。彩云道:“这个一听姑娘主张。”夏雅丽拿着手枪一头往外走,一头说道:“本会新近运动一事,要用一万马克,叫他担任了就是了。”又回顾彩云道:“这事与你无干,刚才恕我冒犯,回来仍到我那里,今天要上文法了。”说着,扬长而去。彩云诺诺答应。质克向着彩云道:“今天险极了!亏得时候尚早,都没有晓得,暗地了结,还算便宜。”说完,自回舱面办事。
这里雯青本来吓倒在一张榻上发抖,又不解德语,见他们忽然都散了,心中又怕又疑。惊魂略定,彩云方把方才的话,从头告诉一遍,一万马克,彩云却说了一万五千。雯青方略放心,听见要拿出一万五千马克,不免又懊恼起来,与彩云商量能否请质克去说说,减少些。彩云撅着嘴道:“刚才要不是我,老爷性命都没了。这时得了命,又舍不得钱了。我劝老爷省了些精神吧!人家做一任钦差,哪个不发十万八万的财,何在乎这一点儿买命钱,倒肉痛起来?”雯青无语。不一会,男女仆人都起来伺候,雯青、彩云照常梳洗完毕,雯青自有次芳及随员等相陪闲话,彩云也仍过去学洋文。早上的事,除船主及同病相怜的毕先生同时也受了一番惊恐外,其余真没一人知道。
到傍晚时候,毕叶也来雯青处,其时次芳等已经散了。毕叶就说起早上的事道:“船主质克另要谢仪,罚款则俟到德京由彩云直接交付,均已面议妥协,叫彼先来告诉雯青一声。”雯青只好一一如命。彼此又说了些后悔的话。雯青又问起:“这姑娘到底在什么会?”毕叶道:“讲起这会,话长哩。这会发源于法兰西人圣西门,乃是平等主义的极端。他的宗旨,说世人侈言平等,终是表面的话,若说内情,世界的真权利,总归富贵人得的多,贫贱人得的少;资本家占的大,劳动的人占的小,哪里算得真平等!他立这会的宗旨,就要把假平等弄成一个真平等:无国家思想,无人种思想,无家族思想,无宗教思想;废币制,禁遗产,冲决种种网罗,打破种种桎梏;皇帝是仇敌,政府是盗贼,国里有事,全国人公议公办;国土是个大公园,货物是个大公司;国里的利,全国人共享共用。一万个人,合成一个灵魂;一万个灵魂,共抱一个目的。现在的政府,他一概要推翻;现在的法律,他一概要破坏。掷可惊可怖之代价,要购一完全平等的新世界。他的会派,也分着许多,最激烈的叫做‘虚无党’,又叫做‘无政府党’。这会起源于英、法,现在却盛行到敝国了。也因敝国的政治,实在专制;又兼我国有一班大文家,叫做赫尔岑及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以冰雪聪明的文章,写雷霆精锐的思想,这种议论,就容易动人听闻了,就是王公大人,也有入会的。这会的势力,自然越发张大了。”雯青听了,大惊失色道:“照先生说来,简直是大逆不道,谋为不轨的叛党了。这种人要在敝国,是早已明正典刑哪里容他们如此胆大妄为呢!”毕叶笑道:“这里头有个道理,不是我糟蹋贵国,实在贵国的百姓仿佛比个人,年纪还幼小,不大懂得。世事,正是扶墙摸壁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该给皇帝管的,哪里晓得天赋人权、万物平等的公理呢!所以容易拿强力去逼压。若说敝国,虽说政体与贵国相仿,百姓却已开通,不甘,受骗,就是刚才大人说的‘大逆不道,谋为不轨’八个字,他们说起来,皇帝有‘大逆不道’的罪,百姓没有的;皇帝可以‘谋为不轨’,百姓不能的。为什么呢?土地是百姓的土地,政治是百姓的政治,百姓是人翁,皇帝、政府不过是公雇的管帐伙计罢了!这种,说话,在敝国骗皇帝听了,也同大人一样的大怒,何尝不想杀尽拿尽。只是杀心一起,血花肉雨,此饷彼酬,赫赫有声的世界大都会圣彼德堡,方方百里地,变成皇帝百姓相杀的大战场了。”雯青越听越不懂,究竟毕叶是外国人,不敢十分批驳,不过自己咕噜道:“男的还罢了,怎么女人家不谨守闺门,也出来胡闹?”毕叶连忙摇手道:“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