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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锅城喝酒的时候,她的声音是快乐的。她的笑容也是快乐的。
而我却感觉她其实是个很不容易快乐的人。
她有明亮而放肆的眼睛。她给我隐约的不安。她象一只无理粗暴又任性的手,却满含温柔。
我想喝点热水。她懒懒地站在门口。
漆黑浓密的长发有一点潮湿。我把找出来的衣服递给她。是晶以前留下来的白色布睡裙。旧得有点泛黄的纯白。她脱下身上总是大得过份的衬衣和牛仔裤。背对着我穿上裙子。光滑的肌肤象没有任何褶痕的丝缎。修长的腿很美。我看着她。我不觉得她是故意的诱惑。她的漫不经心,有时是一个天真而粗心的小女孩。
她钻到被窝里面。我把热水被子递给她。她就着我的手喝了。她说,这衣服是你喜欢的女孩留下来的。是。是她留下来的。你为什么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打过,是个男人接的,我就挂了。我留的是我朋友的手机。你和他住在一起?我暂时住在他家里。
我点点头。不想再问下去。她微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未婚妻已经在美国了。他很快要出去。我只是他以前的选择之一。现在我们做了好朋友。因为彼此不想走到山穷水尽。
她跳起来打开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雨。
大一的时候,我,他,还有他的未婚妻,我们是同学,常常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他买了两杯冰激凌,一杯给我,一杯给她,因为他喜欢我们两个。我把我的一杯让给他,然后自己跑过去再卖一杯。每次我都这样做。我很清楚我对他的爱,比谁都多。然后有一天,他对我说,他选择了她。他说,安,因为你比她要独立得多。你不会太难过。
但她不一样。她离不开我。我不忍心。
她低下头,微笑着咬着嘴唇沉默了几秒钟。她的声音显得落寞。然后她抬起眼睛看他,林,因为独立就一定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离别吗。因为他觉得你可能不会受伤。因为他觉得你很坚强。
他沉默着。他们之间是喧哗的雨声。
那个梦魇是重复的。为了逃避某种无形的追逐,在错综迂回的道路上奔跑。不知道追赶在身后的是什么。却清楚心里焦灼无助的恐惧。在慌不择路的奔跑中,一次次陷入迷途。最后发现自己始终是在兜一个圈子。我对自己说,停下来停下来。
我真的跑不动了。如果它要让我死,就让它来捕获我。
雨声已经停止。空气里有清新的桂花香。新的棉被柔软舒适。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林给我盛清水的杯子。小时候,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我,常常把被子蒙在头上,因为恐惧而无法呼吸。
直到让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很小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睡觉。保姆在我的桌子边放上一个苹果,一杯牛奶。然后她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我独自拿出漫画书来看。吃完东西开始刷牙。没有轻轻的歌声和抚摸。
没有故事和晚安的亲吻。只有寂寞的想象。
无尽的寂寞的想象。在恐惧的时候,心里疼痛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拉过被子紧紧地蒙住自己的头……
林,是你在吗。她轻轻地叫他。他没有开灯。月光照进来,模糊看到他挺立的身影。我看看你有没有掉被子。他把水杯递给她。看着她潮湿的脸和粘在汗水里面的头发。你做梦了。
是。我又做梦了。她仰起脸喝水。她的喉咙发出寂寞的声音。她说,抱我一会儿好吗。她的手拉住他的手臂。他躺在了她的身边。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脸伏在他的肩头边。从梦魇里惊醒过来的她,突然显得疲倦而脆弱。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她笑了。她象个寂寞的孩子。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阳光灿烂的小镇中学。破旧的红砖楼房。传出学生的朗读课本的声音。
林在讲台上放了一个缺口的瓦罐,里面插着鲜黄蓝紫和酒红色的小朵雏菊。
生们埋头用水彩画静物。
林靠在一边。窗边的操场上有茂盛的树林和明亮的阳光。他的脸有淡淡的忧郁的阴影。
安蓝出现在门外。她穿着林的白色衬衣。安始终穿着她身边的男人的衣服。象征她某种隐晦的依赖和孤独。她脱掉球鞋,爬到高大的教室窗台上。光着脚闲适地坐在那里。看林对学生讲解一些构图和笔法的内容。她安静地听着他。这个沉静的小镇男人,有他不轻易流露的往事阴影。
孤独的秋千架垂在树林中间。有一排小鸟停在木板上鸣叫。
林抬头看到安。他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
中午他们在中学的食堂里吃饭。安感觉到周围的人异样的眼光。有一个老师偷偷地回头去看她。安对她微笑。她慌张地别过脸去。
为什么他们都看这里。安问他。因为他们有猜测和怀疑。他沉着地吃着饭。安看着他的眼睛,他们都知道那个女孩的事情吗。是的,因为那个女孩的家庭非常显赫。他说。他不想对她回避。我曾经对这件事情有许多顾虑。所以一直回避她的追求。我问她,是否考虑清楚,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她说她考虑清楚了。我那时在北京学油画。我可以继续深造。但我回来了。做了这个小镇的中学老师。
他平静地看着她。她脱离了她的家庭,来这里和我同居了一年。父母欠债替我们买了房子。还办了订婚酒席。镇里很多人都知道。然后一年以后,她说她要走了。
他用简单的话语概括了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段和情节。她看着他眼睛里的沉郁的黑暗。她可以了解这个故事里面,曾经有过多少的冲突和矛盾,激情和伤害。
但这个男人沉默相对。你可以把这里的房子卖了,继续去北京学习油画。她说。
他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要我带她去爬山。她摘了一朵雏菊插在头发上,然后把头伸过来,问我好不好看。突然之间,我发现小镇里的她,有了一张健康明朗的脸。
那个在DISCO的疯狂节奏里仰着苍白的脸摇头的女孩。那双用放肆的视线凝望着我的眼睛。她说,林,我发现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很平静。
应该说是在大自然里面,我们的心里会很平静。
那时我们是站在山腰的一块岩石上,俯视着大片幽静苍绿的山谷。她快乐地爬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脱掉了她的衬衣。
她放纵地尖叫着。山谷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然后她爬下来。有烟吗。她说。我们坐在裸露的岩石上迎着山风抽烟。
我一直只和男人做朋友,因为我喜欢男人。她对我说。我喜欢他们的沉默和残酷。喜欢和他们之间有的那种混杂着情欲,温情的友谊。我搞不清楚友情和爱情的界限。她微笑地抓了抓头发。
有时候我和一个男人做爱。可是做爱以后,觉得他依然只是我的朋友。情欲是水,流过身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是能够深深相爱的。也许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用一生的时间兜了个大圈子,却依然不能与他相会。她看着我。然后她伏过来亲吻我。
她的唇象清香的花朵,柔软地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烟还夹在手指里。她慢慢地往下移动,然后贴在我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是天生用来亲吻的,你知道吗。她轻声地对我说。
做爱的时候,感觉到眼睛里温暖的泪水。我相信这透明液体的源泉,是在心脏的最底处。我只有通过激烈粗暴的动作才能抑制住它的倾泻。在黑暗中触及到的光滑如丝的肌肤,让我的手指在冰冷中融化。
我想进入她身体的最深处。我听到她在疼痛中忍耐的呼吸。
她的漆黑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明亮的,放肆的,无处可逃。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我做爱。就象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带着一条棉被,穿越黑暗山路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她是个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安慰的人。她只是安静到看着我。
她不需要我给她任何语言。她的心是冷漠的。她需要情欲的温度。
在我再也无力控制而爆发的瞬间,我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寂寞的声音。她的手冰凉地抓住我的头发。我的眼角渗出细小的几颗泪珠。迅速地在空气中干涸。
他坐在床上,抽出烟给她。他们在黑暗中点着了烟。她笑着说,你的酒量不如我,所以你只能和我一起抽烟。她夹着烟走到门口,看了看小镇寂静的深蓝色的夜空。她的长发和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象一种诡异野性的植物,散发着清香。她说,我感觉自己渐渐地有些变老了。从16岁开始我就老了。
他说,想给你画幅油画。很小的,一会就好。她看着他支起架子,他把画布只裁到10寸的大小。然后开了台灯,让她坐在灯光下。
他的用笔很快。他说,我很小就开始画画。这是生命里唯一可以带来安慰的方式。我画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就是我想象中的轮廓。我似乎可以改变它。象一剂麻药。
他把画布放在窗边晾干,然后把它卷了起来。他说,这是给你的。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抽烟。没有穿衣服。
我们沉默地做爱,不停地聊天,喝水。我怀疑自己又在一场梦里。我企求他让我疼痛。在他深重地进入的时候。我咬住他肩头的皮肤。咬得自己浑身颤抖他说,我估计北京那个男人不会离婚。
你真的要个跟他去?
我说,无所谓。我只想有新的生活。
腻味这个城市。也腻味自己。我看着他。
我说,我很清楚他对我耍的那套花招。可是他无法让我受伤,你知道吗。因为他没有任何能力让我受伤。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你真的想一辈子就在这个小镇里教书。你不想脱离这里?
晶离开我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两个想法。一个是,任何人对我做的任何事情,我不会再有怨言。因为他是自由的。另外一个是,任何人任何事情也都无法再带给我任何束缚。因为我是自由的。
他说,生活驱逐着我们。我们更加盲目。
他说,在哪里都一样。在哪里都改变不了我们的盲目。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躺在床上沉睡。
他的入睡的样子和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一样。
微微皱着眉头,有些忧郁。安蓝穿着大衬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她。她抽着烟,看他,看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空。
然后她把烟头掐掉。她穿上来时的衣服。旧仔裤,黑色长袖T恤,光着脚穿上球鞋。她把那卷油画夹在了手臂下。她站在床边,轻轻抚摸林的脸和头发。沉默地抚摸他。然后走了出去。
安蓝走在小镇晨雾弥漫的寂静小路上。
有公鸡打鸣的声音。她的球鞋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她有些寒冷。她又拿出烟来抽。
安蓝每次抽烟的姿势都是用力的。她是深深的用力的抽烟,但吐出烟圈的时候,却又非常漫不经心。这是一个小小的象征。
她是个容易沉溺的人,但对结局异常冷漠。
很多时候,她都在不停地抽烟。
她走到小镇的公路旁边。她等在那里。
她苍白的脸一贯的没有任何表情。
雾气中有一辆长途车慢慢地开过来。
安蓝高高地扬起了手臂。
她上了车。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她走到最后的一排位置里做下。她用力裹紧身上的衣服。
她打开那幅小油画。
深蓝的背景,笔触凌乱。女孩盘坐着,洁白的身体象花朵一样绽放。漆黑的长发浓密地披散在两旁。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夹着烟。旁边是一行小小的字:十六岁开始变老。林。10月。
她看着它。她微笑着看着它。然后轻轻一扬手,她把它扔到了窗外。
她把对那个男人的记忆扔到了窗外。
一下车,先给殷力打电话。他叫了起来。安,你真要吓死我。你跑哪去了。
谁叫你虐待我。嘿嘿。
你在哪里?
我在长途汽车站。身边没钱了。回不来。
好好好。马上过来接你。拜托你千万不要走开。他慌慌张张地挂上了电话。
我在车站的台阶上坐下来。我浑身发冷。突然感觉自己要生病。另外一边是个流浪的乞丐。一个肮脏的女人,头发和衣服都已经分不清颜色。她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块发黑的破毯子。
我看着她。我不知道她是否生病饥饿寒冷孤独恐惧。她也许流浪了很多的城市。她已经无法停息下来。
而我呢,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往何处。
为了生活,我再次向殷力求援。利用他曾经有过,现在仍有剩余的温情。他不会和我结婚。罗也不会为我而离婚。虽然这不妨碍他们一如既往地温情。也许我该回家了。我一直都是让父亲头疼的孩子。他以为给了我坚实的物质基础就给了我安全。包括毕业以后把我送进大机构里上班。但是他的在孤独的恐惧中长大的女孩,已经梦魇缠身。
远远的,我看到殷力从出租车里钻出来。这个高大的男人很快就要离我而去。
这个给我买冰激凌的男人要到一个比我脆弱的女孩身边去。我穿着他的衣服和裤子。
我已经无力再回到过去。
我微笑地看着他向我走过来。安,你的脸色怎能这么苍白。他脱下夹克裹住我。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身体在他的手中滑了下去。我轻声地对他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会难受呢。
我发烧生病了。一星期以后才完全痊愈。
我叫殷力给我父亲打电话。父亲来看我,我对他说,我愿意回去上班。让他先替我随便找份工作。
父亲的脸色无限快慰。殷力也无限快慰。我搬出他的公寓的时候,身上还是穿着他的牛仔裤。殷力揉揉我的头发。他认真地看着我。你要成熟一点,安。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多么会给别人惹麻烦的女孩。
是。是你极力想摆脱的麻烦。我打掉他的手。
我下个月估计就要去美国。他说。我会想念你。我真的会想念你。他拥抱我。
我知道他对我已经仁义至尽。就差帮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当然他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怕我太挑剔让他下不了台。他永远都是一个温和淳朴的高个子男生。所以女孩都想和他在一起。
父亲在民航帮我要了个收银的位置。
他说先过渡一下。因为售票处在幽静的位置,工作非常清闲轻松,也没有领导来管。
做上两天然后休息两天。很多时候,我都是空闲的。空荡荡的大厅,能看到窗外的梧桐树的黄叶。早上有阳光明亮地照射进来。然后等到暮色弥漫的时候,就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我拿了大堆的书过去看。卡夫卡,杜拉斯,昆德拉,甚至鲁迅。看书看累了,在空敞的房间里踢毽子。我的毽子踢得越来越好。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售票那边柜台的小姐都习惯看我在一天的某个时候,在玻璃窗后面踢毽子。她们会给我快乐的喝采。也许她们很少看到这样自得其乐的女孩。
更多的时候,我看着空荡荡的大厅。
它寂静空旷。有阳光的影子。风的声音。
我不清楚它带我的寓意。我总是看着它陷入沉默。感觉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缓慢。
我给罗打电话。我说我开始正常的生活了。一时不会再去北京。罗说,这种死水般的平淡会把你淹没掉。你应该过有挑战有目标的生活。你怎么又走回去了?
我说,我累了。
他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再次对他重复。我累了。然后我挂掉了电话。
我还是做梦。我梦见一个男人在河的对岸看我。空气中潮湿的雾气和模糊的花香。他看着我。我的心满怀温柔的惆怅。还是那种孤独的感觉。希望他把我拥在怀里。让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但是我走不过去。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我每次都看不清楚他的脸。那应该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有我抚摸过的轮廓和线条。可是我却无从回忆。在醒过来的深夜,我习惯地去桌子上的水杯。黑暗中隐隐约约的气息把我包围。
想起曾经有过一个男人,曾这样深重地进入过我的身体。让我疼痛的进入。充满孤独和激情。我们不停地做爱。在黑暗中聊天。
我拿出烟来抽。我看到他的眼睛凝望着我。
殷力最终还是走了。
我送他去机场的时候,刚好剪了头发。
我把夹克拉起来裹住头不让他看。他拍拍我的头说,再藏也没用。反正不会变出一个美女来。我扑过去爬到他的背上扭他耳朵。他哇哇乱叫。整个机场大厅里的人都转过脸来看我们。
他说,汇报一下新生活吧。
我说,每天看中央台刘仪伟的烹调节目。已经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