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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院中，两人就听见婴儿的哭声，洪亮有力。
郭靖喜不自禁地就要去看孩子，穆念慈放过了他，却以身相挡，格住了黄蓉。黄蓉不怒反笑，故意扬高了头，鄙视于她。郭靖背后无眼看不到这些，还被喜悦蒙蔽，已将摇篮中的婴儿抱起，向她招呼道：“蓉儿，快过来看呀，是个男孩！”
宝宝大约有七斤上下，天将初明之时降生，象征着新希望。他很结实，骨格清奇，眉目聪慧。小脸胖嘟嘟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是有无穷的鬼主意。郭靖一看他就想起了杨康，真为康弟感到欣慰和高兴。他抱着他又笑又闹，逗这孩子玩耍，视如己出，还要黄蓉也过来分享喜悦。
穆念慈听他叫嚷，无奈地退开一步，容得黄蓉面如春风地进了屋内，张手就抱：“靖哥哥，快给我看看！”
她这句话让身后的亲娘很是惊恐，却又拦阻不及。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仇敌，虽然黄蓉很得意地抱住了他，这婴儿也因为郭靖正在开心，可惜刚到她怀中就转喜为忧，转忧为怒地啼哭起来，小手乱扑，就是不让她亲近。
黄蓉心中烦躁，尴尬万分，又不能就此脱手显得她太过无能。只好轻声哼着曲子，慢慢摇着哄他。
但是这也无用，宝宝还在哭，而且越哭越厉害，黄蓉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感到有哪里湿湿的，臭臭的。
她哗然地发现，一坨“黄金”从尿布中溢出来，压得碎扁，挤在她臂上，涂了一片。
（十七）托孤
这算是“干儿子”送给“干娘”的“见面礼”吧？
看到她气得目如喷火却不能发作，穆念慈只淡淡一笑，也不说话。
郭靖更是情愿帮着孩子，向黄蓉说道：“蓉儿，你应该看清楚再抱的，现在孩子也弄脏了，这……”
黄蓉顿时迁怒道：“我怎么知道啊！”
她这么发火宝宝肯定不高兴了，又朝她的小腹踹了一脚。
可能是踹到点子上了，黄蓉顿时觉得丹田那儿火辣辣地疼。看她眉毛也皱了，样子凶凶地，郭靖急忙把宝宝接过来，交给穆念慈保护着，还抱歉道：“对不起，穆世妹，蓉儿她她不是故意的。”
“不要紧。”让这个女人吃瘪是很令人快慰之事，穆念慈大大方方地抱回自己的孩子。
身上脏脏的很难堪，黄蓉即刻去隔壁换衣服，杨康在这时回来，进了院子，正好看见他们在屋里。
他的气色倒还好，看见郭靖，也没有很意外，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等到穆念慈也出去迎，他向她轻推了一把，爱怜道：“外面有风，快回去。”
穆念慈知道这二人有话要说，就避开说要去准备一些茶点，留下他们在这儿。
郭靖到现在还以为她和黄蓉没什么，还多情地向她拜托道：“穆世妹，我和康弟出去一下，麻烦你替我去看看蓉儿好吗？”
穆念慈最恨是她，极不愿与她独对，但是郭靖如此请求，她也只有先望杨康，看他是否允准，结果杨康并没有什么不快的表示，她也只好勉为其难。
她去往隔壁，还未扣门，黄蓉已抢先一步打开它：“穆姐姐。”
依黄蓉的洁癖自然要好好沐浴净身，奈何这里太过简陋，她也只有先简单料理。
掀起衣裳，站在镜子前面，看见黑黑的肚脐周围有点红，真没想到这个小家伙竟有这样的蛮力，真是和他爹一样的招人讨厌！
穆念慈的到来令她的不快有了转移的方向，自然有很多话要说。她向对方面上淡扫一眼，穆念慈便知其意，随她进房，心想：已到这时这妖女还要如何？
黄蓉倒是面带微笑地“恭喜”：“恭喜穆姐姐你母子平安，呵呵，你比我想的要坚强。”
穆念慈顿时想到了她的攻心之法。这招太过狠毒，她不免鄙薄憎恨，回讥道：“有我康哥相伴，我自是母子均安，日后我一家三口，都会快乐自在，有劳‘郭夫人’多情挂念。”
这句称呼戳到了黄蓉的痛处，她不阴不阳地又讲起一桩事来惑人心神：“呵呵，穆念慈，你不简单，甚至让我有些妒忌。我还以为你会熬不过心劫，却没想到杨康居然能宽恕你，还为了你去死。看来他早就发现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去桃花岛医病？就是为了保住你，因为他害怕我爹察觉，合卺酒的事也会暴露，到时候，我大宋的律法可不会容许一个杀夫的罪人安然无恙。他为了你，居然连报仇都放弃。你有两个男人情愿为你去死，一个是爱你的，一个是你爱的，你也算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穆念慈已经学乖，不管她说什么都不予理会，也不会动摇，更加不会傻到去正面回应，她侧过身，避免与对方直视，只道：“黄蓉，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记得了。”
“只有无能的人才会说这句话。”黄蓉恃弱凌弱，居高临下：“给杨康多弄点补品，也没多少日子了，让他享点福，也是应该的，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你也算是感同身受过，对他好点，也不枉你们夫妻一场。”
“这个不用你操心！”穆念慈终是被她激怒：“有本事你将这些话对郭大哥去说！”
“呵呵。”欺侮困兽无疑是一种心理享受，黄蓉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提醒，她的声音很轻，就在对方耳边：“如果你有胆量，可以将这些前因后果都留给你的儿子，不过那样，你会首先把自己搭进去，你的儿子有没有悖逆孝道的勇气，首先揭发他的娘亲？还有，即便他过了这一关，你也最好祈求上天，希望他凡事幸运些，不要像你一样蠢。他只有比你聪明一千倍，比杨康的命好上一百倍才有可能成为我的对手。你要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要不要告诉他。这小家伙，今天弄得我很生气，我看见他，就恨不得马上送他去见欧阳克，你真的要告诉他吗？”
穆念慈正有此心。黄蓉如此暗示，分明是告诫她杨康将不久于人世，等不到孩子成人。如果将此事和盘托出，将会给成为孤儿寡母的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将来杨康不在了，即便他不托孤，郭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要想让孩子好好长大成人，只有将此事长埋地下，才能苟活。
若此时穆念慈敢说一句将来要报仇的话，必定会给她和杨康的儿子带来灾难。
杨康终归会死，到时没人能护得了他们。
这也正是当下的症结所在。
看来托孤一事，宜早不宜迟。
是交给坚城协斌，还是交给……
这些天来，杨康为此事一直辗转难眠，总会想起从前某人的信誓旦旦的一些句子：
“康弟，大哥会一辈子陪着你，永远保护你，照顾你！”
言犹在耳，可惜这个人又做了些什么？
一腔热忱，却总将他推得离幸福越来越远。
也许时也命也，有时东西即使再不甘，再痛苦，也要舍弃。
杨康知道他近日会来，也知道他会再想和他去一趟后山。
那不过几个月前说过的话，再回忆起时竟像是一场荒唐的梦。
是更改上次深夜三拜的誓言，还是再相信他一次？
杨康知道，郭靖在他身后走着，比他的步伐还要慢着半拍。
他向来如此，总是要看着杨康的身影才觉得安心些。
这些天经历的事让人的心都老了，还不到二十就已经老得心如死灰，对什么事都不抱希望。
郭靖陪着他慢慢地走着，都不知道是不是在看着他死。
看着康弟迈着缓慢的步子，就想起当初他那意气风发的样子，而现在分明已经几分步入暮年的老态。
他的孩子取名“杨过”是取“错过”还是“过错”之意？
怎么才短短几个月，一切都变了呢？变得这样复杂，这样惊心动魄，这样不可捉摸。
郭靖真的很后悔，没有听杨康的话，将那封信留下来。
也许把它留下来，一切就不至于如此。
现在的局势到底如何，最糊涂的莫过于郭靖。
他隐约地感到自己做错了一件大事，也许还不止一件，然而它们到底是什么以及为什么，杨康却不肯让他知道。
也许是不抱希望，也许是再说也已经没有意义。
因为不能确知而承受忐忑的郭靖更加害怕和惶恐。
他一会儿觉得康弟是吉人天相，一切都会好起来，一会儿又觉得是自己害了他，因为愚蠢，而总在做着与心愿相悖的事，拆散了幸运的可能。
他想着康弟千万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然而又不免猜测着，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又怎么办？
看起来，康弟是明知而故纵。
他为什么要放弃求医的机会，难道仅仅因为要对他施救的，是蓉儿的父亲黄药师吗？
郭靖感到杨康太过固执，然而这种特别的骨气又使他感到无可奈何。这种不停游离在希望和绝望间的滋味也几乎将他逼疯；纵然有再好的武功，也不能抵抗它，再强烈的抗议，也没有用。
他想到了穆念慈，再想到杨康和她的孩子，最后才想到了他们两个，眼睛里不知不觉地就蒙上了一层热热的雾，杨康的影子在前方也变得模模糊糊。
居然因为这样就要哭了。
郭靖急忙稍稍再缓了缓步子，偷偷背过身去，趁他的康弟还没有发现的时候，飞快地将袖子抬起。
他告诫自己不能首先丧失信心和希望，如果连他作着这样的打算，康弟察觉了岂不是会更加绝望吗？
在这个时候，他居然希望杨康能够像上回，冷面无情地再骂他一顿，甚至打他两下，把他赶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波澜不惊地，好像什么事都看开了，看淡了，不再放在心上。
这分明是看破世情……托孤的前兆。
郭靖很害怕，他很想冲过去，拦在杨康的前面，告诉他，这一回，他什么都相信他，什么都可以帮他做到，只求他不要这样想。
如果一个人自身断绝信念，旁人再努力，再为他着想也毫无用处。
杨康已经走到杨铁心和包惜弱的墓前要拔荒草了，郭靖见他这样，也只有快跑几步，赶了过去，俯身去拔。
——他的右手碰到了他的左手，而他并没有闪躲。
杨康侧着脸去看郭靖忍着泪水的眼睛。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好像在鼓励着什么。
郭靖的食指已划过他的指背，从指窝里延了进去，轻轻地勾起。
杨康顺势摸住了他的食指，连着其它三指也一并合着握住。
这样，他们的两只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杨康示意他起身，可是郭靖已经在哭了，他忍住声音，但却没有办法制止眼泪从脸上溜下去。
已经认定自己不再拥有和康弟心有灵犀资格的人，当他意识到居然这样就这样得到了宽恕，简直没有颜面再对着他。
他想说，为了你，就算付出生命也再所不惜；不，康弟，我一直，都在所不惜。
可是，这些一直都知道的事，那些心知肚明的言语，又何必说出来？
很多东西，不过是心与心的传递。
信任一旦被打破，要重新建立，需要比之前更强大的信任，才能达到。
这种信任，需要多十倍，百倍，乃至千倍。
如果再次相负，那是天理不容，狼心狗肺。
可郭靖是如此害怕，害怕杨康要跟他商量的，正是他所担忧的。
他们牵着手并排站在墓前，一会儿之后松开来，跪下磕了头。等到起身之后，杨康向他招手。
他坐在石墩上，背对着风，发丝有一点乱，脸色也有一点憔悴。不过他很沉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像是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郭靖走到他的跟前，忐忑地俯身，仰头望着他的脸，心里抖抖的，面容也有些悲苦。
杨康好像是看出来了，不过，该说的话，仍然要说。
他摸了摸郭靖的手背，希望他不要伤心难过。并且，他已将最大的希望再度放在了他的身上，轻轻地启齿：“大哥，我能将念慈和过儿交给你吗？”
郭靖几乎被这句话几乎击溃，他愣愣地看着杨康，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确是出自他之口中。
既是如此，他也只有说出真实的愿望，摇头撒泪，退缩闪躲：“不能。”
（十八）舍爱（上）
杨康这巴掌打得太狠，所以回到屋中之时，郭靖还是在流鼻血。一路走一路捂着它，从指缝里往外淌。脸高了半边，手指印清楚得想抹都抹不掉，无处躲藏。
黄蓉没有想到一个垂死之人居然还敢这样。虽然因为是杨康所以她肯定不会去理论什么，但是他的儿子踢了她，他又竟然把她心爱的人打成这样，她自然是会在心里发出诅咒的。她觉得，无论郭靖做错了什么杨康都没权力这样待他，可是要和他吵，一定又让郭靖不喜欢。
穆念慈看到郭靖这样也很帮忙，同时替杨康愧疚下手太狠。刚刚走到厨房门边就被杨康的怒声叫了回去。黄蓉本来也讨厌她，这时也不怎么客气，拿手一搭她的胳膊，穆念慈便被扯得倒退几步。
郭靖正坐着休息，见状急忙站起来：“蓉儿！”
黄蓉最恨他这样。每当杨康在场的时候，她都要忍让。无论是自觉的，还是被迫的，因为只要他们两个同时出现，无论发生什么，郭靖也总是向着他的康弟。对这一点显而易见的认知让她颇为恼火，可是现在，只能先把他照顾好。
郭靖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厨房里还有点热水，她倒在盆里把毛巾蘸湿递他捂着鼻子，然后再去煮两个鸡蛋帮他的脸消肿。
因为气愤，摆弄这些东西的时候，不免弄得有点吵人。
黄蓉发誓下一次，不对，是永远，永远不准郭靖再到这里来。
只有一个例外，幸好这个“祸害”很快就会死了，下回再见的时候，必然是看到他的尸体，或者骨灰。
她想到时候郭靖一定会很伤心。可是唯一能让她解解气的办法。她仿佛已经看见郭靖手上端着骨灰盒的样子，到那时杨康绝对不能再给她气受。可现在对于这种状况纵然很恼火也无计可施。因为不管杨康如何待他，他依然对他那么好，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
就是在她瞪着杨康生气的时候，郭靖都很紧张地盯着她，希望她不要说话，不要去指责什么，有恐杨康不快活。即便是现在成了这样，进了厨房两人独对，都没说一句不满，还要为杨康解释：“蓉儿，其实是我不好，我不该惹康弟生气，所以他下手重了些，是我的错，一会儿就没事了。”
黄蓉拿起一块干净的毛巾去替换他现在的，真恨不得狠狠在他惨不忍睹的脸上再按一把。真的很想指着骂他：“郭靖你难道犯贱吗！”
可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到现在虽然已经拜堂成亲，可是郭靖连告白都未曾有过。这么久了，连仅有的一次亲吻也来自于她的主动。身为女子，身为黄药师的女儿，她总不能太过轻贱。所以在郭靖没有表示出什么的时候，这一切就不能再继续。
黄蓉甚至绝望地想过，会不会真的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无论多久，郭靖都不会主动和她亲近？
杨康最多还有四年，若是在这四年之内郭靖都是如此，等到杨康死了，他会不会心如死灰地去殉情，还是干脆搬到牛家村来守着穆念慈和杨过，替杨康看孩子？
她想，以郭靖对他的感情，这是最顺理成章的。
若是那样，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那她这么辛苦布下天罗地网，又是为了谁？
不行！桃花岛主的女儿，绝对不能被抛弃！
灶间跳动的火苗如有她的心火。郭靖看着她古古怪怪地盯着它看一句话也不说。哪里知道她在想这个。
黄蓉一边翻动着柴禾，时不时地加柴，只是煮个鸡蛋，却好像恨不得将她的深仇大恨都一并化了去。
可是，她的怨恨是永远不能消灭的。只要执念在，爱恨嗔痴都会活着。
心中的火，已经蔓延到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与生命同在。而且，像她那样的人，即便死去，灵魂也会与之纠缠。
除非得到，能够满足她；而且得到了，会想要的更多。
黄蓉渐渐地感到，她快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再这样下去，她也许会在杨康灭亡之前就崩溃。
虽然每一步都依照她的谋略如期实现，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在郭靖身上看到希望。
——这才是她最终想要的。
谋害江南五怪，谋害欧阳克，也不过是想要杨康死。
只有他死了，她才有可能拥有郭靖。
而现在，杨康快要完了，她却悲哀地发现，郭靖对他，还是爱得这么深，甚至更深。
从不曾这样在乎过她的喜怒哀乐，可是却为了杨康连责难都甘之如饴。
看这情况，想必杨康是和他说过托孤的事了，想必那个傻瓜也一定会答应。可是他又说了些什么，惹恼了那家伙，弄成现在这样。
杨康真的认命了吗？还是，他想到了别的办法来对付自己？或者，他自知难逃一死，终归不放心妻子和孩子都会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