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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胎记 04-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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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停车场。 

  车窗是全开的,凉风习习,在车内徘徊流连,却没有带动呼吸间的沉闷凝滞。 

  坐在后座的晏江挺直脊梁,决定打破沉默:“产检完了,那我走了。” 

  “小晏,你真的要这么做?这是条漫长的路,将来你会后悔的。”乔淇回过头,握住她搭在膝上的手。“黎明医院不肯做手术,我们到别家去。” 

  “这个年轻的黎医师挺固执的,很有原则,长得也不赖。小晏,你瞧,随处都有芳草,你该把头多伸出去探探,别以为乔淇以外的男人全都是草包。”方冠生懒洋洋地喷了口烟圈,一只长腿弯起靠在扶手上。 

  “这件事我仍然不能同意,摆明了是在害你,你这么做,我不会开心的。”乔淇盯著前方道,半个月以来性情沉郁了许多。 

  “也罢。乔淇不同意,你就别再坚持了。趁肚子还小,早点解决,你还会遇到更好的人——” 

  “你们说够了没?!”晏江怒火攻心,望向乔淇。“乔淇,你就这么急著甩开我?恨不得我和你一点瓜葛也没有?你放心,我决定的事我自己负责,不会惹你们嫌。”她忍住即将夺眶的泪,跨出车外,用力甩上门。 

  “还有你!”她头凑到前座窗内,抽走方冠生手上的烟,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两下。“你这株失格的墙头草,再用烟呛我和我肚子里的宝宝,我就用六根烟头在你头上烫戒疤,听清楚了没?!” 

  她甩开长发,走在九月朗朗的晴日下,十二岁那年的孤寂不知不觉地漫进胸房。她一直不明白,她的幸福为何总结束在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中,而那些意外,也总是她无法扭转挽回的;她很努力地、用强大的毅力去防堵每一次忧伤削弱她的力量,然而似乎感动不了上苍,无力感终于侵蚀进体内,她就要认输了。 

  “小晏,别这样。”乔淇从后扳住她的肩。“这么多年来,你还不了解我吗?你希望我是这么自私的人吗?” 

  她转过头,突兀地笑了。“我的确不了解你,因为你没给过我机会;你也不了解我,因为你从未想过爱我。你别担心,我撑得过去的,这件事,我会考虑你的想法。我得走了,愿你一切顺利。”看著那张令女人心折的脸,她压抑住向前拥抱他的冲动。他终究不属于她。 

  “我送你回去吧,我还没看过你的新家呢。一个人住还习惯吗?”他拂开她覆在面颊上的发丝,温柔一如以往。 

  “下次吧。我还得到出版社一趟,就在附近而已,用走的就行了。”乔淇有令她软弱的魔力,她得在自己还能坚持的时候举步离去。 

  “小晏,”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事不能拖,你的肚子比正常月份大得多,我怕做手术有危险——” 

  “我知道,我会注意。”她的心加速坠落至谷底。“再见。” 

  背著他,她踩著平稳的步伐慢慢地远离他。她没有掉泪,因为她意识到,无论乔淇是否能接纳她,她与肚子里的孩子,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走动间,腹部传来前所未有的、轻轻的、如蝶翼般的骚动,她惊奇地停步,仔细地感受,异样消失了…… 

  她继续前进,骚动忽又换了方位,隔了一层的抚触蠕动,在无声地进行著……是孩于在和她说话呢。 

  崭新的胎动体验勾动了她潜藏的母性,第一次,没有透过乔淇的因素,她正式看待自己与孩子的关联,同时,强烈的歉意涌上——她忽视他多久了?她眼里除了乔淇,还有谁的存在呢?孩于从未打扰过她,安静地蛰伏在她体内,她连一丝不适症状都没有,这是个乖宝宝,这么体贴地对待她,她却只想利用他,她的确不是个好母亲。 

  小心翼翼地拍抚被有心遮掩的肚皮,一股新生的勇气充塞心田。 

  她并不孤单,这个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她会好好走下去,像十二岁那年。

  黎醒波将车一开出医护人员的专用地下停车场,就见识到了这场秋台的威力。 

  一夜之间,医院广场两旁的植树折断了好几棵,满目疮痍,豪雨在一阵阵间歇的强风中助纣为虐,雨刷的挥动对视线几无助益,他可以感受到车体在呼啸的风中微颤,便放缓了车速,勉强在人车稀少的马路上前进著。 

  如果不是不得已,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出门。他前一夜冒雨进了医院,为了一名意外早产并发感染的产妇接生,等手术结束,母子化险为夷后,长夜已尽,天空泛著晕白。 

  他在医院用过餐、稍事休息一会儿后,便决定回家。他没有在医院留宿的习惯。休假两天,就因紧急事故耗去了一天,他要把握最后一天,彻底地放松自己。 

  车子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转,驶进办公大楼林立的街道,他在雨刷克尽职责挥去挡风玻璃上的雨幕的当口,骑楼下一抹白色的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不敢置信的将车停靠在路旁,近距离地证实了自己的所见非假——是晏江,拿著一把在台风天作用不大的伞,缩著肩,惶然地望著风雨肆虐、空荡荡的马路。 

  他打开右边车门,朝她喊了声:“晏江!上车!” 

  她听见了,低下腰看清车内的他,露出惊喜的笑容,身手俐落地钻进前座。 

  他愕然地看著她,大惑不解地问:“这种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额角还挂著雨水,湿透的裙摆在滴水,一手还护著胸前的皮包,歉然道:“对不起,把你的座车弄湿了。”看这车的内装就知道价值不菲。 

  “我是在问你没事在台风天出来闲晃做什么?”抬高的音量渗出了怒意。 

  她呆了一下,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我……要去出版社交稿。”她睁著无辜的眼。 

  “出版社?今天停止上班上课你不知道吗?你的稿要交给谁?”她是台北人吗?竟然如此状况外! 

  “可是,早上看起来还好好的——” 

  “小姐,那是台风眼,现在不就刮风下雨了?” 

  “我赶稿……已经三天没看新闻了。难怪快递公司没人接电话,害我白跑一趟。”她恍然大悟的看著他。 

  “你——’他的怒意成了怒火,他很少失去冷静,即便面对棘手的病患也能面不改色,但眼前这个少根筋的小女人轻易地挑起了他的火气。 

  “你是怎么来的?”那天陪著她来产检的两个美男子呢?竟放她一个人在外面乱跑! 

  “刚好有计程车经过我家楼下……”她嗫嚅著,不明白他在火大什么。 

  “住哪里?我送你回去!”他大掌抹了把脸,竭力维持著冷淡的神色。 

  “公馆。”她不敢再看他,他偶尔会散发令人不敢躁动的气势。 

  他专注地看著路况。风雨比起一早有越发强烈的趋势,怒吼的风势刮过车身,有她在车内,他比平日更加小心的驾驶。二十分钟后,依照她所说的地址,弯进那条狭窄的巷道,在她的公寓楼下停车。 

  “谢谢。”她打开皮包,在里头翻找著,半晌,她睁大眼望向他,接著,低下头不死心的将皮包内的一堆杂物全数倒在膝盖上。 

  “你该不会……”不祥的预感浮现,他等著她说出预期的答案。 

  “惨了,我忘了带钥匙……”她看著那堆此刻无用武之地的杂物,颓丧地叹口气。 

  终于见识到了她的散漫。她的脑袋都用在哪里?处心积虑地设计那个姓乔的男人吗?这种天气去哪里找锁匠? 

  “不要紧。”她突然振作起来,将东西放回皮包,解开安全带。“看来只能用爬的了。” 

  “慢!你说什么?”他怀疑自己熬夜熬到神智恍惚,听错了。 

  “从隔壁王太太家阳台爬过去啊。不会很难的,她借我爬过一次。”幼年山中的生活可不是白过的。 

  “你家里没别人了吗?”他不可思议地看著她。她以为她是特技表演团出来的吗?而且还、还带球表演?! 

  “我一个人住。”她拿起脚边的雨伞,打开车门。“再见。” 

  “站住!”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撑开他那把大伞绕到她那一边,将她夹抱到公寓门口。“按隔壁门铃,请他们开大门。”他板著脸。 

  她依言照做,风强力扫过她濡湿的身体,她不由得抱紧双臂。“我自己上去,你快回去吧。”她打著冷颤。 

  “走!”门开了,他强势地搀住她。“几楼?” 

  “四楼。”他不必这么服务周到吧?他对病人都如此热心吗? 

  电梯门开,他按了楼层号码,盯著她闷声不吭;她不禁别开脸,不明白他的情绪起伏根源。电梯一停,他示意她走出去。 

  “哪一边是王家?”他问。 

  “你想替我爬过去?”她一脸惊怪。“老太太不认识你,不会让你进去的。”隔壁一家三口都是女人,谨慎得不得了。 

  “我看起来像坏人吗?”他寒著脸,有失控的征兆。 

  “是不像。”她噘著嘴,勉强朝右手边门旁的按钮摁了下去。 

  门很快就开了,一头银丝、脸皮皱得像杏仁果的头颅在那道铁门内张望著。“晏江啊,又忘了带钥匙?” 

  “王太太您好。”他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肩,斯文尔雅地笑著。“我是晏江的先生,能不能麻烦您开个门借个方便,让我从阳台过去开门,我太太怀了孕,不方便做这件事。” 

  “你说——”她只开了头,便噤了声,因为他竟然拧了她背部一下。 

  “晏江!”老太太惊奇地开了门,从老花镜片后直瞪著黎醒波。“你结了婚?还怀了孕?为什么不早说?也没见过你先生回来!” 

  “我——”这个斯文人也能信口胡诌? 

  “我常出国洽公,难得回来,晏江托您照顾了。”他欠欠身。 

  “进来吧。晏江,你这孩子,肚子大了竟敢爬墙,你这不是折煞我这老太婆……”老人絮絮叨叨地走进去了。 

  “你胡说什么!你竟敢撒这种谎!”她扯住他袖口小声喝斥。 

  “和你对那位乔先生撒的谎相比,这算得了什么?”他俯下脸在她耳畔低语。“到门口等著。” 

  她悻悻地等在自家门前,忽然有一种与虎谋皮的错觉——她也许不该与他太靠近,他有一种乔淇没有的强势。 

  不到三分钟,门开了,他黑发上有一片水珠,面颊上也是湿的,他淋了雨。 

  不等她开口,他一把将她揪进去,门一关,他紧扼住她的手腕,将她逼靠在墙上,脸色极为难看。 

  “你竟敢爬那个阳台!?你不知道天井那里都是废弃的铁条,稍一不慎,你就成了串烧。我警告你,你下次再干这种事,我对你的承诺就作废,听明白了没有?!”他厉声进出要胁。 

  “明白……”她识时务地点头,第一次被异性恐吓,她不知该如何反应。 

  察觉了她的不安,他软化了紧绷的表情,放开了她,走到客厅一角的餐桌上,抽了几张面纸擦拭湿发;蓦地,他又偏头转向她,满脸怒不可遏。 

  “又……又怎么了?”她结巴起来,他今天似乎非常容易激动。 

  “你这几天都在吃泡面?”他看了眼餐桌上堆满的开封的、未开封的碗面。 

  “是啊,我赶稿,没空煮吃的——”她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因为他很快地冲到方才经过的厨房,打开冰箱,她赶紧跟过去,不明白他的意图。 

  果不其然,除了一瓶瓶的矿泉水、饮料、几颗苹果,干缩的一把小白菜,一颗孤伶伶的鸡蛋,偌大的冰箱再无它物。他打开上层冷冻室,一整排不同口味的大罐冰淇淋列队对他招手。 

  他转身面对她,眯起眼,隐隐火苗在眼底燃烧。“你就是靠这些东西过活的?” 

  “也……也不尽然,我通常会出去吃……”她能说她根本不懂下厨吗?她在乔家的三餐都是手艺媲美饭店大厨的表姑婆张罗的。 

  他凌厉地瞅著她,冷声问:“乔先生都不管你?” 

  “我做什么要他管?我自己活得好好的。”这人也未免管太多了吧?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过是个知道她多一点秘密的医生而已不是吗? 

  她回开眼,漫起的水气遮迷了视线。他低叹了声,走出厨房。 

  “在家等著,别乱跑,钥匙给我。”他打开大门。 

  “你去哪?”她追出去,从电视机上抓了串钥匙递给他。 

  “你认为,现在还有餐厅等著你去光顾吗?”他嘲讽地勾起唇角,拿起伞大踏步下楼去了。 

  她伫立在门口,想唤住他,她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掉在地板上的皮包,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下通话键。 

  “喂,小晏,我是乔淇,你还好吧?喂,小晏?是你吗?怎么不说话……” 

  她静默地听著那等待多日的声音,闭上眼,直到对方挂了线,她都没有出声。

  他打开门,将大袋小包采买回的食材、干粮、杂物放下,一转头,便看到那斜倚在沙发上打盹的女人。 

  他慢慢走过去,在一旁蹲下,俯视那个对男人毫无戒心的女人——她就这样睡了,身上换了件家常的罩衫,沐浴过后的宜人香氛缓缓释放著,黑发散在泛泽的肩胛,孩子气的脸蛋一半藏在靠垫里,唇瓣弯扬著,显然正作著快乐的梦。 

  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手指轻抚过她丰润弹性的下唇,她微蹙眉,转动一下脸的方向,微弱地发出呓语:“让我睡一下,我一整夜没睡了……” 

  他缩回手,直起颀长的身子,环视一下大约十几坪、相连的客餐厅,大体上是整洁有序的。她的东西并不多,但依现在他对她的了解,那绝对不是她刻意保持的结果,就像她的厨房一样,除了书桌外,她根本难得临幸这些场所,她是怎么被养大的? 

  他收起思绪,将那堆采购回的东西抱进厨房,一样样分类就定位,清洗后,找出尚且簇新的砧板,用唯一的一把水果刀细细地切起食材来。 

  她还像个孩子呢,就要做母亲了,对一个男人的爱竟能让她产生这么强大的意志力,她勾起了他难得的好奇心。 

  宁和的无言中,时间分秒流逝。 

  晏江很不想走出睡乡,她的四肢还是软绵绵的松弛状态,但那引人不断吞咽唾液、对肠胃充满著强大撩拨的香味在鼻端环绕引逗,避无可避,她终于弃周公不顾,跨出了睡眠的诱惑,睁开了眼睛。 

  她打直坐起,缓缓循著香味走到餐桌,两眼发直地瞪著那魔幻的三菜一汤,她捏了自己脸颊一把,确定不是作梦未醒,接著,厨房传出的碗盘碰撞声将她睡前的记忆重整一遍——黎醒波还没走! 

  她奔进厨房,他正好从炒锅盛起一盘菜,泰然自若地递给她。“醒了?刚好起来吃午饭。” 

  她眼睛发出赞叹的异光,“哗”了一声,“没见过医生会作菜的,你真是业界奇葩,太厉害了!” 

  她将菜端放在桌上,雀跃地盛了两碗白米饭,等著他一起入座。 

  “不介意借我浴室洗个澡换套干净衣服吧?我刚才淋了一身湿。”他手上拿著新买回来的替换衣衫。 

  “不介意!不介意!请用!”她像久未猎食的野兽般紧盯著菜肴,没看他一眼。 

  “先吃吧,别等我。”他轻笑一声,迳自找起浴室。 

  不得不承认,家常菜实在比外头的自助餐可口多了。被表姑婆养刁嘴的她搬出乔家自立后,最苦恼的就是吃的问题,她的收入也不能供她无限制的吃大餐,加上完全没有下厨的天分,她其实吃得比怀孕前更粗糙。 

  她满怀欣喜地品尝佳肴,他作的菜跟他的人一样清新不腻,调味不重,却引人毫无警戒心地一口口下腹,胃口大开的她开始囫圃吞枣起来。 

  十五分钟后,当黎醒波走到餐桌旁,就见她捧著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地喝著汤,每一道菜很“仁慈”地只留下三分之一在磁盘上。 

  “我替我的宝宝多吃了一些,你不会介意吧?”她笑咪咪地,完全没有抱歉的成分。 

  “你能每天都这么想就好了。”他意有所指道。 

  他将雪白的新毛巾搭在肩上,拿起筷子吃起来,身上散发著与她相同的沐浴后的气息。 

  “人家不像你这么多才多艺嘛!”填饱了肚子,她不在意他的调侃。“哇!杨医师好幸福,能常常能吃到你作的菜。” 

  “唔?”他扬起一边眉,一时不能意会。 

  “那天在百货公司和你在一起美女啊。”她喝完碗里的汤。“是秘密吗?雁容没这么说喔。”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她一眼道:“我们很难有时间下厨的。” 

  “那今天就是我的运气好喽?”她懒洋洋地托腮看著他。 

  “说说你到底会些什么?”他略带讥诮地问。“除了你的工作。” 

  “我会——”她转动眼眶内的两颗黑色冰晶。“我会说很多网路笑话,你想不想听?”她献宝似地直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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