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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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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权威事物面前,根本只是一群软脚虾。一个泥水匠小子,根本没胆去挑战权威。
  结果一开始的干劲不晓得溜到哪儿去了,我们业余传说爱好会这群可疑的团体,只敢在会场周围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
  然后,我们一下子气馁了。
  痴人兴奋得快,萎缩得也很快。我们一下子就兴起内疚的感觉,觉得没有学识,经验浅薄的自己创作的脏兮兮同人志丢人现眼极了,实在没脸拿给人看,颓丧不已。
  此时……
  在讲堂旁边垂头丧气的我们,耳中突然听见一道兴奋的声音。
  声音很大,但口齿不清,没办法听清楚内容。不过听起来气势汹汹,一副要找人干架的口气。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醉汉在找守卫麻烦。可是仔细一听,声音中提到民俗学如何、大陆的文化怎样等等,内容教人在意。事情非同小可,我转头一看……
  一个矮短肥胖的男子正以仰望高个子守卫的姿势滔滔不绝。
  男子顶着一头鸟巢般的乱发,戴着小圆眼镜,穿着书生※风衬衫,外罩短背心,底下是件宽松的长裤,感觉就像缩短版的菊池宽※。男子手中拿着文件般的东西,将它亮给守卫看。那与其说是在抗议,看起来更像在说教。
  〔※指当时寄居于别人家,一边帮忙家务,暇时做学问的人。〕
  〔※菊池宽(1888…1948),与芥川龙之介等人创刊第三、四次《新思潮》杂志,后来成为长篇流行作家,创刊杂志《文艺春秋》,设立芥川奖、直木奖等,对提升作家社会地位大有贡献。〕
  不……他真的是在说教。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男子厉声说着这类的话,「你真的不知道吗?这不是很重要的事吗?」
  看样子,男子正热切地诉说民俗学的未来以及妖怪研究的重要性,并拼命地想要启蒙似乎对这类事情漠不关心的守卫。后者对于民俗学的无知,让男子再三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发言。
  可是就算是柳田老师讲演会会场的守卫,也不一定就精通民俗学。不,守卫精通民俗学,那才玄了。因为这样而遭到责备,这守卫也真倒霉。
  他一定大感吃不消吧。
  「我要叫警察喽!快给我滚!」守卫以严厉的口气说。这场面任谁来看,守卫都是对的。这是守卫的职责所在,他非这么说不可吧。
  男子猛然表现出更强烈抗议的态度,结果他被数名守卫抓住肩膀和手臂,扔出建筑物去了。
  不偏不倚……就扔在我们面前。
  被扔出来的男子怫然作色,费力地爬起来,愤恨地朝着讲堂说:
  「为什么不行?」
  然后他转向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我们说:
  「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
  男子遮羞似地嘻嘻笑了两声,再次露出心情坏到极点的表情,对着讲堂嘀咕抱怨个没完。他的五官本身十分讨喜,但眼神很糟糕。十足怪胎一个。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我们错失了离开的机会——也就是怔在原地——只能看着怪人的动向。
  怪人注意到我们茫然凝视的视线,突然回过头来说:
  「你们也这样想,对吧?就是说嘛。」
  就是说是怎样说?这样想是怎样想?
  「啊啊……」
  男子似乎总算看出我们表情中的困惑,辩解似地说了起来:
  「我要求说想请柳田老师读读我的这篇论文,给我毫无保留的批评,这样哪里不行了?根本没有不行的道理嘛。然而那个守卫却无知蒙昧到了极点,说什么都讲不通。这篇论文是有关单眼单足妖怪的起源的新理论,但那个守卫却是一问三不知。他说他连柳田老师的〈一目小僧及其他〉都没读过。东京竟然有这样的人?」
  我想这样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可是揭开谜底一看,原来男子的动机跟我们差不多。这个人似乎是我们的同类。不过……他更胜我们一筹。我们察觉了这一点,全都感到一阵战栗。因为我们想到万一走错一步,我们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我们还来不及插嘴,男子接着又说了:
  「不仅如此,那守卫竟然还说,那种无聊的妖怪什么的不重要。听到了没,他说妖怪无聊耶?无聊!竟然那样毫无理解,简直太可怕了。没有妖怪研究,今后的民俗学就无法发展啊。不只是在国内调查,若是不将视野更进一步扩大到大陆,就无法解开妖怪之谜。不光是文献学、历史学、考古学,连最新的精神神经医学都得学习,否则什么都无法参透……」
  长篇大论。
  路人都聚集过来围观了。
  他们把男子当成了从前令人怀念的演歌师还是什么吧。
  都围出好几道人墙后,男子才总算停止了演说。
  这个人就是老师——多多良胜五郎。
  据说老师学的本来是建筑。
  老师的说法是,他在测量神社佛阁等宗教建筑当中,接触到背后丰饶的自然,感动于自然胸襟之宽广,更进一步感应到生命的神秘,醒悟到信仰之深奥;然而却没有投入信仰,而是献身研究,最后被妖怪给附身了。我实在是不懂个中玄机。虽然觉得好像懂,但仔细想想,又不是很懂。
  算了,我还是不懂。
  听说老师恰好就在我邂逅《传说》的昭和十五年抛弃建筑家之路,在神前斋戒沐浴,立誓要专注于妖怪研究。
  若是漫不经心地听,只会觉得「哦,这样啊。」但仔细想想,这样的决心非同小可。专注于这样的研究,不可能填得饱肚子。老师的情况比起专注,更像是一头栽进里面,更难以糊口吧。
  总之老师决心度过全心奉献给妖怪的人生,一气呵成地完成的第一篇论文,似乎就是这篇〈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
  这篇论文我也读了,虽然有些粗糙,但斩新的视点与新解释非常精采。有些地方虽然略嫌强硬,但没有任何牵强附会之处,反而让人觉得只要持续进行调查研究,就能够获得更确实的证明。
  我佩服万分。
  我们的孽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后来老师加入了我等《迷家》的执笔阵容,但同人志短短三期就被迫停刊了。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成员们接二连三收到了召集令。
  就算没被征召,痴人也明白时局不容许我们再继续这种不具生产性的活动。
  我们……决定暂时解散,最后来场小旅行。
  我们从以前就经常聊到想实际探访留有传说的土地和遗迹,又因为老师强烈主张最重要的就是实地调查,于是我们心想最后至少要来上这么一次,便企划了一趟贫穷旅行。
  我们去了秩父。
  我们觉悟到要餐风露宿,精力十足地——或者说近乎豁出去地,前往即道爪掘石、弘法大师※的爪掘地藏、八百比丘尼※的产井、八幡大神休息过的岩石等等,四处游荡。
  〔※即空海(774…835),真言宗的开山祖师。〕
  〔※传说中偷吃父亲带回来的人鱼肉,长生不死,最后遁入佛门的尼丘。为分布于日本全国的传说故事。〕
  一路上,我们求人让我们睡在寺院的库里※、养蚕农家的仓库等等,省下了住宿费。
  〔※库里原本指寺院的厨房,后来亦指住持与其家人生活的空间。〕即使如此,还是没法子定时饱餐。我们抱着空肚子,在听说可以唤回失踪者、十分灵验的呼唤神的祠堂旁边,大叫呼喊出征的同伴名字。
  像老师,不知为何兴奋莫名,不仅大声尖叫,甚至还唱了歌。
  我们也跟着一起唱了。
  然后我们在那里发誓要生还重聚,重新出版同人志。
  虽然听来让人觉得既幼稚又丢脸,但我想当时我们十分感动。可是如今回想,我也不是没后悔过早知道就别发那种誓了。
  后来整个世局真的是无可救药。
  我不太愿意去回想战时的事。与其说是不愿意回想,老实说,我不太记得了。我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样,但我的整段军队生活,净是些痛苦的回忆。每一段回忆触感都差不多,细节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活着踏上本土的时候,比起高兴,我更想怒骂脏话。
  这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情持续了一阵子。
  因为虽然是回来了,东京却是一片惨状。
  我的老家烧光了,以前的东家泥水店也毁了,师傅和师兄们全不知去向。老母在大后方死了,四散的《迷家》成员们也消息不明。一片焦野的城镇里,没有亲戚、职场、朋友,啥都没有。即使回来,也没有人为我高兴的这山河变色的故乡情景,丝毫勾不起我的怀念。
  这种状况,教人如何由衷为自己的生还欢喜?
  没有家,没有米,没有工作。
  什么都没有。统统被夺走了。我在战争中得到的,只有发现理平头意外地方便舒适这件事而已——就这样而已。
  我不觉得哀伤或寂寞。这等于是我的过去彻头彻尾全被夺走了,哭也没用。
  我只感到愤怒。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消沉。虽然气愤,但我并没有沮丧。不管怎么样,我一样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了,不管状况再怎么艰难,事到如今,我怎么能再垮下来呢?
  我不能死,就算喝泥水也要活下去。
  尽管如此,当时我也不是那种要重新开创人生的积极心态。我只是觉得要是这时候死了,就等于输了。至于会输给谁、赢过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总之,我就是不愿意认输。
  我真的内心脏话不断。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状态,意外地让人强悍。人只要活着,就会累积许许多多的东西。累积的东西愈多,行事就会愈慎重,因为会不想失去。可是那个时候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总之,我得从空无一物的状态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我靠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勉强糊口。然后当我完全忘了传说与妖怪的时候……我和老师再会了。
  是在上野的黑市。
  当时我在黑市受雇于人,做着从附近的农家偷偷搬运黑市米过来这种见不太得人的工阼。
  虽然称为黑市,但意外地十分开放,总是热闹无比,最不缺的就是自暴自弃的活力,对于毫无来由地心烦意乱的我来说正好。
  我也没什么自己在干非法勾当的内疚感。
  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走投无路,又有向夺走我一切的国家报一箭之仇的赌狠心情吧。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
  我的耳朵在黑市的喧闹中,认出了一道异质的声音。
  那道声音……分外刺耳,但口齿不清,听不出是在吼些什么。当时我感到心中涌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
  我战战兢兢地朝那儿望去……
  一个背着巨大背包的胖硕男子,正在顶撞一群身穿复员服的无赖汉。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呢?」男子说,「你们也算日本人的话,就应该知道米扮演着什么样的文化角色。对自己的来历毫无自觉,只会高喊近代化,所以国家才会变得一塌糊涂。日本在战争中输了。为什么会落得整个国家都陷入无用的纷争?这不正是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吗?对不对?就是吧?对吧?」
  「你、你在胡扯些什么……」
  无赖汉目瞪口呆。这是当然的。
  争执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么深奥的事。不是对战争责任归属的思想差异,也不是日本文化中稻米的意义解释不同吧。顶多只是撞到肩膀,还是踏到脚这点小事罢了。
  可是……这只能说无赖找碴找错对象了。
  跟那种人提这种事……
  是自掘坟墓。
  那个人是我想忘也忘不了——不,其实我几乎忘了一半,不过只要看到,就一定会想起来的多多良胜五郎其人。
  黑市的通道不仅狭窄,而且熙来攘往。老师不管是宽度还是厚度都更胜于常人,而且他又背了个塞得饱饱的背包,没到处撞到人才奇怪。大概是他撞到那些小混混的吧。
  可是对方毕竟是无赖之徒。现在被他搞到目瞪口呆还好,万一他们动起怒来,就算是多多良胜五郎大师,也小命难保。上野的无赖有时候甚至是有枪的。
  我立刻——该说几乎是无意识吗?——跑到毫不气馁,果敢地继续顶嘴的老师身边。
  我飞快地将我这天领到的全部工钱塞给其中一个无赖,一个劲儿只管道歉。然后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抓起还没抱怨够的老师的背包,拔腿就逃。真的,他真的是重得要命。
  沉重的老师四肢不停挣扎,叫着:
  「你干什么!你不觉得不能继续放任这种无知暴力的家伙为所欲为吗!」
  不觉得。
  我一点都不觉得,总之这天的非法收入就这样全泡汤了。
  即使如此,老师却连声谢也没说,只说:
  「你真是多管闲事。」
  不是好久不见,也不是你过得好吗?
  你真是多管闲事——这是我们再会的第一句话。

  2

  然后……
  当时我真是怒不可遏。
  三年前——昭和二十五年初夏。
  地点是山梨县的深山。
  至于我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其实,我是在进行探访传说之旅。
  没错……
  多多良胜五郎老师与我,就如同过去的那天在秩父山中起誓的那样,再次展开传说搜集实地考察之旅了。
  我在上野救了老师以后,有了一点改变。老师本人丝毫没有被救的自觉和感激,而且现在想想,我真是强烈地后悔不该救这种家伙,但不管怎么样,那场再会之后,我有了改变。
  总之,与老师的再会实在是荒唐透顶、夸张又唐突,但可能是因为那场再会太过于愚蠢,以此为契机,我好像顿时——真的是顿时——忘了那种对象不明的愤怒。
  这真的是因为那场再会吗?我不清楚,而且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太了解其中的理由。
  不过拉着老师的手慌忙奔逃的我,显然是战争前的我的延续。拉扯着体格有些难以奔跑的博学奇人的手逃窜的我,不是冷眼看世间的乖僻黑市喽罗,而是毫无来由地热衷于搜集传说的无学泥水匠。
  仔细想想,没钱这一点,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样的。就算碰到一点悲惨的遭遇,就算整个世界变得一塌糊涂,我一样还是我,直到我咽气为止,我都只能是我。不管是乖僻还是怒愤,都无可如何。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辞掉了非法工作。然后在老师推荐——不,教唆吗?——下,到一家小印刷厂做起包住的工作来。
  那家小印刷厂只有一个老爷爷和他的太太,还有定时来上班的小伙计,整年都很闲。
  不过闲归闲,却也没有为此经营困窘的样子,真的没钱了,老板也只会说声「伤脑筋呐。」是个非常悠哉的职场。
  可是印刷厂虽闲,我却忙得很。印刷厂没工作的时候,我被迫无偿帮忙老师研究。老实说,这就是介绍工乍时的条件。因为多多良大师就以这家印刷厂的二楼做为大本营。
  我一点都不感到痛苦,毋宁是乐在其中。帮忙老师,就是搜集和整理资料。这与其说是被迫帮忙,更接近我乐得去做;而且老师也是,感觉比起履用助手,更像是与我共同研究。
  我随兴所至地找书、读书,加以分类。
  老师每个月有一半耗费在我不太清楚的工作上,剩下一半则埋头研究。
  说研究是好听,但我们是门外汉,说穿了就是兴趣。我们和大学研究者不同,没有公费可用,当然印刷厂也不会让我们报销资料费,看在世人眼中,只是平白浪费钱。不管再怎么热心投入,也与经济活动沾不上边。工作赚得的钱大半也都化成了书籍费,现在想想,我还真纳闷自己一直是怎么填饱肚子的。
  我完全掌握不到同人志伙伴的下落,说好的重新出版《迷家》也无法实现,但我比以前更深地陷入了这个兴趣领域。
  很快地……
  老师开始说,光涉猎文献是不行的。
  他说实地见闻比什么都重要。仔细想想,老师从战前就一贯如此主张。
  我也不是不懂老师的主张。在美军占领下,出版业界实在无法正常发挥机能,东京又还没有从空袭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在野的学者能够搜集到的资料极端稀少。加之口碑传说之类的内容就算有第一手文献,也无从由文献上检验是否正确。采集到的内容不一定会就照实变成铅字,也可能出现误记或误认,也不能断言没有创作或捏造。即便不是如此,天底下也没有不恣意的文章。不可能有任何一篇报告不受记述者的主观影响。
  再说,明治以后,我们国家在近代化的名下,非常粗暴地抛弃了口碑传承迷信传说这类的存在。
  例如在中野开设哲学堂的哲学家井上圆了※博士,就以彻底否定妖怪现象而闻名。
  〔※井上圆了(1858…1919),佛教哲学家,晚年为了打破迷信,研究妖怪,着《妖怪学讲义》,俗称妖怪博士。〕
  不过井上博士因为正经八百地研究这个议题,反而对妖怪文化的发展有所贡献,我就觉得他还有几分可爱,问题更大的反而是轻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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